吳蜀戰事相持不下,讓魏國邊境守軍得以輕鬆片刻。七年前,孫權大軍攻取合肥,佔領淮南之地。張遼退守汝南,其後雙方互有爭奪,卻都無功而返,兩邊主將既要想著攻取對方城池,卻也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對方來襲擊。只有蜀帝劉備伐吳,孫權譴使來降,才暫時緩解了雙方敵對的勢態。
可是汝南城內,張遼卻並不輕鬆,凝視著眼前的地圖,思量著如何能將宛城收歸曹氏所有。張遼乃是曹魏五子良將之首,縱然三國是名將輩出的時代,能與張遼齊名者鮮也。張遼戎馬一身,此時已過知命之年,鬚髮已然斑白,口中也不時傳出一兩聲的咳嗽。
「將軍。」旁邊姜維聽著張遼咳嗽聲音,再一次勸道:「將軍還是休息片刻,陛下詔書還不曾下來,戰端不是現在便開,將軍勿需如此勞神。」
張遼搖了搖頭,道:「司馬才略不凡,先帝在日便多有提防,吾不可等閒視之。未戰之前,須得多作謀劃,以免戰時慌亂。」姜維來汝南已經有些時日,也不曾見張遼如此看重某人,即便淮南守將凌公績,算得東吳上將,卻也不是這般上心,司馬懿便當真有如此可怕?姜維在自己的對手名單之中,又多加了一筆。
張遼看著眼前這位青年將領,文武雙全,確是可造之才,自己百年之後,或者可以向陛下舉薦,托以國家南面屏障。張遼屈指算了算時日,乃道:「奏折已經上了許久,朝廷旨意這兩日便到,眾將準備如何?」
姜維答道:「文,樂二位將軍已經帶兵已經帶兵前往西平,陽安二地,只等陛下詔命,便先取葉縣,舞陰二地,再進圍宛城。」張遼歎了口氣,道:「司馬在南陽數年,整兵備甲,廣積錢糧,本該迅速進兵,出其不意,方能獲大勝。但他仍為魏臣,吾只能請旨行事,不敢擅專。唉……」
「將軍不必憂心。」姜維又道:「朝廷多年不動司馬者,蓋恐其聯合吳蜀,如今孫劉自顧不暇,如何還能參與司馬之亂?朝廷一旦恩准將軍奏請,必然使曹子廉將軍出兵清泥隘口,與將軍東西合進。司馬不過一郡之地,怎能與一國抗衡?」
張遼對取勝自然還是有信心,只是無論勝負若何,死傷的都是大魏軍馬。北方曹彰一場動亂,折損數萬精銳,此處戰端一開,卻又不知要死傷多少?平白讓孫劉獲利,好在他兩家也不甘寂寞,也在江夏狗咬狗。唉,這就是亂世,你不打我,我便打你,等你我都不打了,家裡卻又要生些禍亂。權力總是人人都嚮往的東西,張遼微微搖頭,示意姜維退下,自己又重新研究戰局。
姜維靜靜地對張遼行了一禮,便轉身出來,剛踏出房門,卻見呂容端著一碗香氣濃郁的雞湯而來。姜維急忙側立在旁,恭聲道:「大小姐好。」呂容自被張遼帶回府中,雖然稍得自由,卻不能再像以往一般隨便出門,只好安分在府中,近日聽聞張遼準備攻打宛城,便想著一起出門,是以每日親自下廚,為張遼置備食物,極力討好。今日送湯而來,卻不想遇見姜維,呂容在廣平郡外,看見姜維便知事情不妙。
呂容聽從李蘭之意,像張遼進言,說自己周遊各地,知道姜維十分本事,天花亂墜地吹噓了一番。但是張遼還不知呂容心意,還道是在為自己舉薦人才,是以十分爽快地就答應奏請遷調姜維。姜維不過小小一郡從事,以張遼之威望,朝廷自然恩准。等姜維來到汝南,呂容又按著李蘭之意,與張虎百般拉攏,甚至拜姜維之母為義母。姜維也知他陞遷乃是呂容之功勞,對二人也十分感激恭敬,關係十分密切。後來呂容前往并州挑動曹彰叛亂,汝南之事盡付張虎,關鍵時刻卻被張遼,姜維二人帶兵阻攔。呂容便是白癡也能想到必然是張虎覺得姜維可靠,以實情托出,卻又被後者出賣。
呂容心中雖然對姜維恨不得千刀萬剮,臉上卻仍然含笑道:「將軍辛苦。」便不再理會,逕自入內。姜維看著呂容背影,暗道:此女能將恨意深藏心中,確實不簡單,自己還須得多加提防。
張遼聽見外面說話,抬眼看著容兒進來,這些時日她在府中十分小心謹慎,又像小時候一般乖巧惹人憐愛,卻又為何偏偏要去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不禁想起自己獨子張虎,自從事洩之後,便不見蹤影,現在不知身在何方?呂容上前奉起湯碗,請張遼食用。
張遼向來對自己衣食不很講究,接過碗來,不論味道,不管諒熱,只是一飲而盡,又復將空碗遞與呂容,道:「高平在江夏如何?你何日修書將他喚回來?」呂容嫣然笑道:「高大哥在彼深得重用,叔父怎忍心斷送他前程?」
自從知道高平在東吳為將,張遼便多次勸說容兒將其勸回,卻都不肯。若說是前程,自己身位征東大將軍,掌管數郡防務,難道還不能給高平一條出人頭地之路?張遼見她又推辭,不悅道:「事已到這般地步,莫非你等好不甘心?」
呂容看著張遼斑白的鬚髮,知道不少是為自己與高平幾人增添的,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只是讓自己放棄多年的理想,卻又做不到。便就如張遼不肯為自己背叛曹魏一般,自己也不能為他為停步。呂容不回答張遼問話,轉身就要離去,卻又突然想起一事,乃問張遼道:「叔父以為姜維如何?」
張遼不知道呂容所指何意,片刻答道:「此人乃是你所舉薦,確是文武全才,不可多得。」呂容淡笑道:「既然連叔父都是如此看重,小小都尉豈不委屈了他?」張遼又是一愣,姜維明明出賣了她,為何還如此幫他說話?想要自己多加提拔。呂容見張遼不明白自己所言含義,乃又道:「他能出賣我,便不能出賣叔父麼?」
張遼這才明白呂容之意,不覺惱怒,必是見自己重用姜維,是以想要惡言中傷,挑撥兩人關係。自己一手帶大的女兒,怎麼變得如此陰險?張遼本想教訓幾句,卻終開不了口,只低頭向她揮了揮手。呂容也本還想再言,卻知張遼不會相信自己,也只好默然退出房門。
是夜張遼正在房中安睡,猛然聽德外面人馬嘶鳴,急忙起身著衣。張遼治下甚嚴,本部軍馬斷然不會夜間如此喧嘩,莫非是敵軍,卻又不曾聽在撕殺之聲。張遼滿心狐疑,正要開口喝問,便有一家將進來,道:「稟將軍,曹子烈將軍在府外請將軍出去答話。」一聽是曹休,張遼頓時安下心來,匆忙將衣衫穿好,便要出迎,走得兩步卻又突然止住,轉頭問道:「無我將令,曹子烈如何能進城?」
「屬下不知。」家將答道:「曹將軍手中有陛下聖旨,守城將官見到,想是不敢阻攔。」張遼點了點頭,心中卻著實不悅,軍中但有將令,即便是皇帝陛下親至也未必就開,何況只是一紙詔書?回頭一定要嚴懲開門守將。既然曹休又皇命在身,張遼再不敢耽擱,急忙出來,遠遠便見府外火光通明,心中又覺得不妥,曹休既是為傳旨而來,為何帶這許多人馬?
張遼雖然有些懷疑,卻仍舊上前,對著馬上曹休,道:「不知將軍前來,未曾遠迎,萬望勿怪。」三國時候軍制較為紊亂,誰節制誰都是皇帝說了算,並無十分嚴密的制度。張遼雖然是征東將軍,而曹休卻是曹氏宗族,是以言語之間頗為客氣。
曹休見張遼出來卻並不下馬,仍舊在馬上,道:「將軍軍務繁忙,哪裡能顧到這些小事。」隨即提高聲音,道:「張文遠接旨。」張遼急忙伏地口稱「萬歲」。曹休見張遼拜倒在地,便從懷中掏出一紙詔書,郎聲念了起來,卻並不如張遼所願,詔書上不是命他攻略宛城,而是剋日進京。
張遼滿心疑惑地接下聖旨,對著曹休道:「敢問曹將軍,吾上呈陛下表章,為何不見回示?汝南重地,吾職責甚重,若無大事,陛下何以召某回京?」曹休此刻才一躍下馬,笑道:「陛下聖意如何,豈是臣下可以妄自猜測?將軍久鎮汝南,勞苦功高,想是陛下念在將軍年邁,是以召回京中封賞。至於汝南防務,將軍大可放心,某自當竭力而為。」
莫非是陛下覺察出蛛絲馬跡,對自己已經不放心了?是以派曹休來接替自己?張遼不願意去想這些,只是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就請將軍先到客房下榻,明日交割印信,吾便上京面見陛下。」說著便要請曹休入府。曹休卻正色道:「皇命在身,豈能耽擱?某受命出京,路上不敢絲毫懈怠,望將軍也即可準備交割,明日一早便動身起程如何?」
張遼再一次點了點頭,曹休越是如此,就越讓他心驚,淡然道:「既然如此,就請將軍先去營中召集眾將等候,吾收拾片刻,便來與將軍交割。」說著就讓家將帶著曹休前往城中軍營。等著火光遠去,張遼才緩緩走進自己府內。
張遼平日都在營中居住,只是近日呂容被軟禁家中,也知道只有自己才能壓制得住,是以也搬回將軍府,一應印信卻仍在軍營,本不需要收拾東西。只是曹丕的旨意來的突然,張遼不得不防備,自己深受先帝大恩,雖死無妨,呂容卻總還是要給她一條生路的。走進書房,看著呂容已經等候在內,倒省得張遼派人去請。
曹休在府外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呂容又如何不知道?就連曹丕聖旨上的言語,也被她躲在門後,偷聽的清清楚楚,她心中想的和張遼一樣,都是想著曹丕大概知道謀逆之事,來奪取張遼兵權。不同的卻是,張遼甘心入京,而呂容卻想藉著再次勸說張遼背叛曹魏。
「叔父……」呂容剛一開口,就被張遼揮斷,沉聲道:「此處你已不能再留下,馬上收拾行裝離開吧。去江夏找高平,我不能再看著你們胡鬧了。」
容上前兩步跪倒在張遼面前,道:「叔父,侄女之事所知者甚眾,曹彰,陳晟,賈詡都在洛陽,曹丕突然傳旨召您進京,多是不懷好意。此刻叔父在汝南,手握數萬雄兵,曹丕還有幾分顧忌,一旦隻身入京,便是他為刀俎,您為魚肉,是殺是剮,都隨他方便,還望叔父三思啊。」
遼重重地歎息一聲,苦笑道:「都到了這般時候,你還不死心?你所犯之事,早該治罪,卻是我一力包庇,想來總是對不起先帝,如今陛下即便責罰也受之當然。」張遼轉身看著旁邊被自己標滿記號的地圖,淡笑道:「我原本想在去世之前取下宛城,為大魏江山再盡最後綿力,以贖己罪,不想卻終不能如願。」
「叔父。」呂容看著張遼的背影,心中萬般難受,自己從小父母雙亡,一直由他撫養長大,還不曾報答養育大恩之萬一,卻反而添了這麼許多麻煩。此刻呂容知道張遼奉詔去洛陽是凶多吉少,否則又怎肯輕易放自己離開?在她的心中張遼便與父親無異,怎能看著他去冒險?於是又道:「侄女陪叔父一道去洛陽,倘若曹丕當真是要問罪,就請叔父將侄女獻出便是。」
張遼「哈哈」笑了幾聲,道:「難得你還有這份孝心,我已經老了,怎會用你們來換自己的命?而且此刻陛下縱然見疑,也未有憑據,送你出去豈不正好有了罪證?你若真是想要孝順於我,可就此前往江夏,找高平一起歸隱山林。我也就安心了。」
張遼之言甚是有理,曹丕究竟是何意,兩人都只是憑著聖旨猜測,並不一定就真的知道其中緣由。呂容再拜了幾下,泣聲道:「侄女告辭,請叔父多加保重。」便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