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平看著那匹死馬,臉上忽青忽白,呆立半響不語,他也應該知道,剛才這一箭要是射在他身上,此時倒在地上的可就不是他的坐騎了.
「關平.」我看著冷然道:「為將者上守臣節,以報主恩,下保州郡,以安黎民,進則攻城掠地,以為主上霸業,退則緊守疆土,不讓他國來犯.你若真是一孝子忠臣,現在就回襄陽去,奮發圖強,保住君侯留下的基業,不被魏吳所吞.不要在這胡攪蠻纏,還說什麼襄陽兒郎不怕我?要是真的撕殺起來,得利的是誰?死傷的又是何人?這樣,你就只是漢中王駕下的佞臣,關君侯靈前的逆子.安國,送你大哥回去.」我不再多看關平一眼,徑直策馬回城.李韋等也招呼荊州軍馬動身,只留下關平茫然地站在原地.
我走開數百步,又聽著關平在身後大聲喊道:「李蘭,你就真的是忠仁之臣?」我只能淡淡一笑,關平對我的誤會太深了,現在還能顧全大局,只怕這樣發展下去,總是不利於荊州的.李韋催馬行至我身旁,道:「先生,你好歹也是前將軍,都督荊襄事務,不能老是這樣一味退讓,以免將士寒心.」
話雖然不假,可是又能如何?我苦笑道:「君侯死後,我升任前將軍,獲益最大.加上這前前後後的事,也難怪他要誤會.辱罵我一人事小,只要他還能顧念大局,不要真的和我兵戎相見才好.」
李韋又道:「諒他也不敢.只是這樣下去終究也不是辦法,馬先生確實是自盡,先生何不說明白?」
「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啊.」我轉頭往後面一看馬良的棺木,馬良以死都要守住關羽的醜事,我也不能辜負了他的一番美意?
李韋卻低聲笑道:「這幾日軍中眾將各自猜測,疑雲重重,只有先生不聞不問,不發一言.而且馬先生死前有單獨與先生相會,先生若說不知道,豈不是欺人之談?」
我臉色一變,覺得他的話大為有理.又聽李韋道:「先生若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但也還是要為馬先生的死找一個說法,不然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被關平多說幾次,別人難保不會起疑.」
「文節所言甚是.」我輕歎一聲,道:「我若是說,這件事情說去來,與一位已經去世的英雄令名有損,你相信麼?」
「某相信.」李韋頓了頓,又道:「先生對敵人是所用皆是其極,但是對自己人,某還是相信先生.」
「這樣就好.」我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此番征戰,我還真怕你心中存有什麼芥蒂.對敵人不能仁慈,對朋友卻要肝膽相照.」
「那先生可為馬先生的事情,想好了說法?」
我苦笑道:「這一時片刻,我哪裡想得到?而且,相信我的,自然不用我解釋,不相信的也自然就不會相信我的解釋.就隨他去吧.」李韋也只是提點我一下,他也知道馬良自殺的甚是奇怪,很難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軍馬又行進不久,直至荊州城下,關興也隨後跟來,一言不發,多半關平滿腔的怒氣都撒在了他的身上.除非是在戰時,全軍入城防守,平日裡軍馬都是屯紮在城外的軍營之中.進了軍營,伊籍,趙累等人早已經準備好了酒肉等一應勞軍之物.荊襄本是富庶之地,只要不經戰事,又加上這兩人也還算得上是理財能手,這點東西還是拿的出來的.
正午便在營中設宴,慶祝凱旋,軍士都有酒肉犒勞,營中上下皆是其樂融融.宴罷,我又親自為馬良扶棺入城.其子馬秉早得到喪報,在城門跪接回府.雖然府上靈堂已經設好,我看馬秉年幼,而馬良的幾個兄弟都在成都隨駕.我感念當年的一飯之恩,又敬佩馬良死的仗義,便留在馬家幫忙操辦一切.
又忙活了一個下午,天色漸晚,我才記起於禁病情,只得匆匆告辭徑往於禁蕩寇將軍府而來.於禁在曹操外姓將領之中,地位也是相當高的,來荊州卻是孤身來投,想也是看破了世間的富貴功名,所住的宅院也是極其簡單清淨.
等門上家將通報入內,片刻之後於圭,葉楓二人匆匆趕來迎接。看著葉楓一臉埋怨的神色,我才記起他是第一次來荊州,人生地不熟的,我要是不來接他,怕還真就走不了.於禁的府第,我來過幾次,見兩人出來,我也就抬步入內,邊走邊問葉楓道:「於將軍病情如何?」
葉楓答道:「老將軍之病,乃是心病,非藥石所能治.」
「哦?」我停下身子,對著於圭道:「令尊心中有何不悅之事?」於禁自從投降過來,我待之如上賓,捫心自問絕對沒有失禮之處,這心結鬱悶自然是於圭的家事.
於圭兩眼一紅,道:「家父在房中等候將軍,請將軍入內.」
於禁能棄強魏而投靠劉備,明眼人都能看出是棄美玉,而就頑石.他能放開自己的前程,不計身前身後的榮辱,應該沒有什麼事情再放不開.我猜測片刻,也想不個出所以然來,只好又隨於圭來到於禁房中.
剛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濃烈的中藥味,不禁微微皺眉.葉楓在一旁喃喃道:「這些庸醫開的藥方,全是治標不治本,反倒苦了老將軍.」
我再看塌上的於禁,這才短短兩月不見,卻像是老了十歲一般.以前看來,總是精神抖擻,威風八面.現在卻形容消瘦,雙眼深陷,本來只有些許班白的頭髮,現在也全部雪白如霜.於圭也看出我一臉的驚異,低聲道:「希望先生能勸慰家父幾句.」說完便對葉楓作了個手勢,一起出門而去.
我這才緩緩靠上前去,低聲喊道:「於將軍.」
於禁睜開眼睛,看著我,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先生得勝歸來了.」
我點了點頭,這覺得口中苦澀,,良久才道:「將軍心中何事不快?竟然一病如斯?」
於禁咳嗽一聲,雙眼老淚滾滾而下,小聲道:「魏王去世,曹丕繼位.」我心中暗道,這是大半年前的事情,現在說有什麼用意?卻他又道:「某降漢王,原是心存漢室,魏王也能體諒,念在我多年從征,數有戰功,也不曾薄待某的家人.可恨那豎子曹丕……」
我心中咯登一響,曹丕為人可沒有乃父那般寬宏,於禁的家人怕是不免.心念剛轉,於禁又道:「居然殺我全家,老小家眷,丫鬟僕役,上下一百二十餘口,一個也沒有放過.」
果然是心狠手辣,我也不禁低聲喊道:「好狠的手段.」不過轉念一想,曹丕馬上就要篡漢自立,以防天下不服,手段自然要殘忍一些,才能做到殺一儆百的效果.於禁已近甲子,心中除了忠於漢室天下,所牽掛的也就無非是許都的家人,現在被曹丕趕盡殺絕,心中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
於禁伸手拉著我,泣聲道:「某只剩這一子,若不是令明念在昔日活命的情分上,也不會故意放過.某這身體怕是不行了,犬子年幼,還望先生多為照看提攜.」
葉楓說得不錯,於禁的病是在於心,他自己都沒有生存的慾望,不是藥物所能救的.我突然道:「將軍真的就甘心這麼撒手而去?當今漢室,豺狼橫行,將軍就不願意再為天下盡一份心力麼?」
「非不願也,實不能耳.」於禁歎道:「昔日老一輩的將領,病故的病故,陣亡的陣亡.我於禁征戰三十餘年,也算是看明白了,漢室終不能在興.」
難得在臨死之前,你還能明白這個道理.我口中卻仍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將軍若是有意,吾與將軍共保漢中王,也未必就不能重現光武之事.」
「哈哈.」於禁苦澀一笑,道:「先生去這兩月,成都,漢中,上庸三處頻繁來信.某雖然不曾折閱,卻也明白成都也是風雲變幻,山雨欲來啊.」
我看著於禁,知道這位漢室的孤臣終於絕望了,先從曹操,希望能匡扶漢室,可是曹操卻欺君罔上,大有不臣之心.再降劉備,卻也看出了,劉備手下的派系林立,各顧自己利益,誰曾真正想過中興漢家天下?劉備自己怕也是為了漢中王位,再進一步也就是稱帝為君.
我也跟著歎氣,道:「漢中王思念關張二位將軍,貴體有恙,朝中各人心中都有打算.這些信件,我也沒有看,不敢妄加定言.」
於禁又道:「漢中王的病情想也頗為嚴重,雲長,翼德都是當世虎將,不想卻都死得這般不明不百.」說到此處,於禁突然低喝道:「先生,究竟是何心意?」他說這幾個字的時候,卻不見絲毫的病態,語氣也極為威嚴.我不由一愣,抬頭卻見他眼中閃過一絲的光亮,這眼神我還是比較熟悉的,白天關平在城外就是這樣看著我.
我心裡不禁有些虛惶,再看房間四周,覺得帳簾,屏風之後,隱隱有刀光閃動,寒氣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