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走了,是不是?
雲清許的神色有些慌張,有些狼狽,那是霄白從來沒有見過的神情。
「師父?」她撓撓腦袋退後了一些,「我沒想要走啊。」
「霄,跟我回青雲。」雲清許沉下了臉。
「現在?」霄白傻眼了。
「是。」
「為什麼啊?我們不是要對付段陌嗎?」霄白的腦袋被棉花塞滿了,她還沒從雲清許反常的神情中回過神來,就看到自個兒的手又被他拽住了,只是這次的方向卻是宮門!她奮力掙扎,把那個怪異的師父給拽了回來,「師父,段陌的事還沒了呢,你讓我走說得通,可是……」你這副樣子,分明是想一起走吧……
「你那麼想對付段陌?」
「當然!」
「為何?」
為何?這是霄白第一次被問起這個問題,一時間都不知道怎麼答。為什麼要對付段陌呢?她也在問自己,答案卻有點模糊。段陌害死小村莊的人不是理由,段陌是個明君還是昏君也不管她的事,段陌要對付雲清許……反正摘星樓在青雲呢,他再厲害也鬥不過地頭蛇……和段陌有直接關係的人,是姓裴的禽獸吧。
「既然想不到,那就跟我回去吧。」
「可、可師父你不是有東西在皇宮嗎?」她還記得當初他鮮血淋淋的樣子,那個東西對他一定很重要很重要吧,他就這麼輕易放棄?
「不要了。」雲清許淡道。
「師父……」
「我不要了。」
***
決戰前夕,所有人都有些怪異。那次遇見雲清許,霄白幾乎是落荒而逃的。為什麼要逃她不知道,只是看著那個高高在上的雲清許這副樣子,她突然覺得過去很多很多事情是她自己混淆了,也許師父不是高高在上,也許他也會有不知所措的時候,明明不久之前她還是處心積慮地想把他拽下雲端,真到了這時候她卻現,真不習慣。
天祭的日子不知不覺就到了,霄白作為長公主『段茗』,那天更是盛裝出現在了文武百官面前。
「皇姐,有心事?」
段陌穿著金光閃閃的黃袍,眼裡的神色莫名。時候還早,裴言卿與雲清許都沒有到,照理來說段陌該是最晚到的,只是他不知道是打著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主意,居然早早地就到了祭天的神台上,並且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在角落裡呆的霄白。
「是啊。」霄白咧嘴笑,「陌兒,過來陪皇姐。」既然要玩,自然是人越多越熱鬧。
段陌似乎是被她反常的反應嚇了一跳,瞇起了眼睛看著她若有所思。
霄白癟癟嘴,破罐子破摔:「姓段的,你還真是難纏。」
「皇姐煩了?」
「不煩。」
段陌頓時笑得很燦爛:「這麼說,皇姐還是喜歡陌兒的?」
「不,你快煩不了了。」霄白咬牙啟齒,「我就看著你怎麼死!」
段陌的眼神暗了暗,突然笑出了聲,他說:「霄白,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哪個帝王不殺人,我做的是每個帝王都會做的事情,鞏固皇權排除異己,你說我錯了?」
霄白愣了愣,悄悄打量著眼前的這個照理來說還是個少年的帝王。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很淡然,沒有了平時故作純真的外殼,也沒有那日在花園看到他時的狠厲,他就像一個一本正經的朝中大臣一樣,用居高臨下的目光看看著神台之下忙忙碌碌的宮女侍從們。
「霄白,底下的都是我的子民。」他輕道,「我不一定要照顧到每個人溫飽,我要照顧的是殺掉那部分會讓人不溫飽的人,不管好壞,保證大多數人有飯吃。我殺那村莊的人,殺裴言卿,殺雲清許,是因為他們才是會害很多人吃不到飯的人。」
「是嗎?」霄白淡道。
他突然激動起來,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說:「我是和他們沒血緣,但我已經是皇帝了,在我知道我自己不是皇族血脈的時候我已經是皇帝了!沒有人會認同非皇族血統,那村子的人遲早去找裴言卿,裴言卿也確實造反過不是麼?雲清許……他是朗月的皇長子,我要除他有什麼錯?他們一個個地與我作對,只要我走錯一步,他們只要有其一就能讓朗月翻天覆地了,哈,霄白,你自詡善良大義,你可知道大義和正義從來就是兩個意思?!你們不過是正義,卻不是大義!」
霄白沉默著聽著眼前的皇子歇斯底里,這是他第一次拋開了所有的束縛把自己的陰暗坦誠在她的面前。他的模樣還是少年模樣,他的個子甚至不及雲清許的耳鬢,他的聲音還帶著少年特有的沙啞,只是他的神情卻不是一個少年有的,那是在皇族鬥爭中翻滾了不知道多少年才有的滄桑。
「我沒有說過我是正義之士。」霄白冷下了臉。
「不是正義之士,那為什麼無論我用什麼手段,你都沒有動搖?呵,難道你不是那些叛黨一樣信著什麼『血統』麼?」
「當然不是。」霄白冷笑,「我只是不想雲清許和裴言卿的性命被你威脅,不想摘星樓和裴王府滿門被人記在賬上,別的什麼血統我才不管!段陌,你以為裴言卿和雲清許想要這皇帝的位子?如果他們中間任何一個人想要,你以為他們殺不了你?你死死抓著不放的東西,他們根本就沒興趣!事情到這地步,是你咎由自取,與人無憂。兵符,國印,你這些天把我和裴言卿還有雲清許拖在這兒,背地裡早就翻遍了摘星樓和裴王府吧。」
「你……」段陌神色大變。
霄白笑得越鄙夷,她不輕不重道:「那些東西,都在我這兒。」
「你……」
國印是那天從聆秋宮翻出來後裴言卿就交給了她的,本來是想讓她轉交給雲清許。雲清許到宮裡的第一個晚上她就乖乖把國印獻上了,結果哪知道雲半仙不領情,看到國印臉都黑了,害得她送也不是扔也不是,只好留在了自己身邊。至於兵符,那就是糊弄段陌用的。裴言卿那傢伙哪來的什麼兵符,統帥三軍的兵符早就被丞相給毀了,為的是不讓裴言卿權傾朝野,這些年他利用的就只是個虛名而已。
這一切,段陌都不知情,所以他被唬住了,目瞪口呆。
霄白就趁著這難得的機會轉身就走,神台之上還有一處高台,是祭祀之用。上面站著個人,月白的長衫,烏黑的頭被一個紫玉束圈著,整個人柔和得不像話——墨雲曄,這個不知是敵是友的人已經站在了神台上,像是一個上位者一般看著底下的人。
「我記得你只是攝政王吧。」霄白狠狠瞪著他。
一個鄰國的攝政王加使臣居然站得比段陌這個貨真價實的朗月皇帝還高,於情於理都不合。
墨雲曄淡淡一笑,拖著月白的長衫在神台邊上站定了,俯瞰底下:「攝政又如何,站得高了,自然就看得遠,看得高。」
「高了遠了又怎麼樣?」
霄白本以為這個囂張的強國攝政王會不屑一顧,哪裡知道他居然勾起一抹溫和的笑,滿臉的神情居然變得真實起來,他說:「我家夫人想辭官,我要是不做出點什麼亂子又怎麼讓她不放心天下蒼生繼續和我鬥下去,萬一她真的辭官雲遊四海去了,我這攝政王當著有什麼用?」
「……你家夫人?」這答案讓霄白的下巴又晃悠了起來,「做官?」
「嗯。」墨雲曄輕笑。
「……然後你就權傾朝野讓她和你過不去有忙不完的事情辭不了官?」
「嗯。」
「她就跑不了?」
墨雲曄眼角的笑更加柔和。
「……你個瘋子。」霄白用看怪物的眼光看著墨雲曄,哪有他這樣的討好心上人的法子?這……瘋子才會領情!「這麼說,你是故意段陌和我師父兩邊討好的?」只有這樣才能讓朱墨國內亂作一團,生怕他一個處理不好就得罪了兩邊然後來個魚死網破。想明白了以後,霄白覺得牙齒真的好癢,癢得想咬人——最好不好說是,否則!
「雲兄?」墨雲曄看向她身後。
霄白回過頭就看到了站在她身後的雲清許。她頓時有種被抓包了的感覺,三兩步跑到他身邊站定了。
「開始了。」雲清許淡道。
***
所謂開始,自然是祭天。
朗月與朱墨有個共同信奉的神明,這次祭天也不過是把兩國的獻祭物件合併在一塊兒,說到底也不過是場跳大神的宴會。從文武百官到段陌,墨雲曄,還有所有相關的人,每個人更加重視的是祭天之後的盟宴。朱墨是個強國,它從未與其他國家交好過,然而這幾年朱墨國力明顯下降,所有人都認為,墨雲曄是想趁著這次機會交一個盟友來鞏固自己霸主的地位。
而墨雲曄也如是做了,只是他舉著酒杯微笑著開了口——
「自古朱墨與朗月就曾經是聯盟,只是中間出了點兒意外,我想是時候重修於好了。對不對,陛下?」
他微微笑著看著段陌,段陌臉上的神情也躊躇滿志。
「當然。」
「本王非常願意與朗月建交。」墨雲曄笑道,「朱墨朗月有共同的神明,本就該親如兄弟,朗月有人企圖顛覆皇權,本王理應出手站在朗月皇庭這邊。」
段陌笑道:「多謝。」
霄白呆呆看著這兩個人狼狽為奸把所有人都繞了進去,她已經快喘不過氣了!虧她剛才還覺得這墨雲曄也許只是渾水摸魚而已……她還以為他會感激林音對他夫人的救命之恩,她以為雲清許與他商量好的計策是他擁裴言卿為帝……沒想到,他居然出爾反爾!
「你混蛋!」霄白咬牙。
墨雲曄不慍不惱,斟酒舉杯像段陌示意:「請。」
段陌揚眉道:「請。」
霄白往後退了一步,撞了雲清許。她倉皇回頭,看到的是雲清許不動聲色的眼睛。
「師父……」
雲清許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現在的情形已經不是人能控制的了……唯今之計,只能靜觀其變。
霄白揉揉眼睛,努力尋找著裴言卿的身影,從剛才祭天結束他就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裡,這種緊要關頭,他居然不見了!她咬牙切齒地在心裡詛咒,裴狐狸那混球,最好不要玩什麼花樣,不然……不然……
「既然結盟,墨王爺可否要點兒朗月的誠意?」段陌笑得有幾分狠厲,「不如我們交換質子,如何?」
不如我們交換質子,如何?
霄白很恐懼地現,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按照著段陌預期的方式展著……朱墨與朗月結盟,裴言卿當質子,雲清許是叛亂之人殺無赦……
「當然。」墨雲曄又斟了杯酒,臉上的溫文盡顯,「只是如果陛下能答應我一個小條件的話,結盟一事自然不在話下。」
「墨王爺請講。」
墨雲曄站起了身,清清淡淡地把在座的每個人都看了一邊,最後目光落在雲清許臉上,又轉而落到霄白身上。
霄白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狠狠回瞪了過去:你這個忘恩負義出爾反爾陰險狡詐的惡毒小人!
「我的條件是——要結盟,朗月必須換個國君。」墨雲曄的酒沒有到他口中,而是輕輕灑灑地——被他倒在了宴席之上。
所有人都驚呆了,這就好比本來一個溫文可親的師長突然成了殺人不眨眼的狂魔,至少這對於段陌的擁護黨們是如此。
這對霄白他們來說卻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她就差沒跳起來拍著墨雲曄的胸脯說好樣的夠義氣夠兄弟了!雖然他繞了那麼多彎子,可那也是皇族該死的禽獸血統搞得怪,他居然還是講信用的!
段陌在聽完他的話的一瞬間面如死灰。
***
文武百官沒人人敢開口,因為誰也不知道未來究竟誰會是朗月的主宰人。明明是宴場,氣氛卻靜默得猶如死地。霄白不開口,是因為雲清許把她攬到了懷裡,這是個有力的懷抱,一點都不像她以往想像中的那溫熱柔軟。她卻沒有心思去管雲清許在幹什麼,她正急急找尋著那個該死的不老實的裴狐狸——他不是會逃跑的人,他不來,一定是在做什麼事情……這個混蛋從來都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他從來都喜歡挖坑,這次雖然他保證過不幹什麼,可是他什麼時候說話算話了?
半晌,宴場上想起了段陌冷冷的嗤笑聲,他靜靜看著墨雲曄宣佈自己的死刑,緩緩開了口:「墨王爺,你以為這是朱墨?朕的生死去留豈是你這個外人可以說了算的?」
墨雲曄不動聲色:「我們可以試試看,看我朗月兩百名精騎能不能把你這沒有兵符的皇帝手下的幾千禁衛趕盡殺絕。明日我不飛鴿傳書給朱墨,朱墨三十萬兵士也會很樂意活動活動筋骨。」
「你!」段陌氣得臉色泛青,「為什麼要幫他們!你有什麼好處!」
墨雲曄微微笑了笑,衝著雲清許舉杯:「為報雲兄救命之恩。」
「救的不是你家夫人嗎?」霄白有些疑惑。
墨雲曄輕道:「有什麼不同?」
剎那間,雷雨降至,電閃雷鳴。本來晴方好的天空霎時間烏雲密佈,昏天暗地,一道閃電襯得段陌的臉陰森無比,他冷笑出聲:
「墨雲曄,你以為朕會對你不加防範?」他笑了,一把掀開面前的桌榻,「朕的確沒有兵符,朕卻不只有幾千禁衛,朕還有自古保皇族的影衛軍!他們要誅你兩百精騎易如反掌!朕……不管明日如何,明日大軍壓境就壓境,朕今日就會要你們所有人付出代價!半個時辰前朕就已經動用了影衛軍,他們和好,怕是早就解決了你埋伏在皇宮周圍的精騎。」
這變化同樣沒有人預料到。
霄白悄悄掙脫了雲清許的束縛到了墨雲曄身邊輕聲問:「真的假的?」
墨雲曄輕道:「這影衛軍自古就沒幾個人會動,那是國之基礎,本王倒是沒料到他會拿朗月舉國的興衰來對抗,呵,看來本王面子倒也不小。」
「……那咱完了?」
「差不多。」
「……我讓師父去把段陌給糊弄住,然後你帶人殺。」霄白忽然想起了雲清許還有這麼一門技藝。
墨雲曄搖搖頭:「段陌意志驚人,雲兄早就試過,無用。」
「……混蛋,那怎麼辦?」
「本王不會武。」墨雲曄輕笑,「你倒可以去試試能不能三步之內不被影衛狙殺去砍下他的級。不過,恐怕連林音肖守他們聯手都不行,人數差太多。」
「那怎麼辦?」
「看老天。」墨雲曄含笑。
……
霄白愣愣看著談笑風生的墨雲曄,生生扭轉了剛剛對他改善的觀念——他還是個禽獸混蛋,一點都沒有誤傷。
原來的原來
霄白愣愣看著談笑風生的墨雲曄,生生扭轉了剛剛對他改善的觀念——他還是個禽獸混蛋,一點都沒有誤傷。
「來人!」
段陌站在正殿之上,冷笑著一聲令下,本來熙熙攘攘的正殿中頓時鴉雀無聲——文武百官面面相覷,一時間沒有人敢開口說話,明明是人來人往的正殿,卻寂靜得如同黎明前的黑夜。
忽然,門口響起了一陣陣的腳步聲,像是有千軍萬馬集結著向這邊靠攏一般,每一聲都進到在場的人耳裡。
段陌漸漸揚起了一個得意的笑,他整理容裝下了皇位,站在那高高的台階之上看著外頭陰鬱的天空。他的目光掠過很多人,露出了不同的神色——看雲清許的是挑釁,看墨雲曄的是憎惡,看文武百官的是威儀,看霄白的,則是一種怪異的,讓人捉摸不透的目光。
「陛下!朱墨精騎已盡數被狙殺!」
一個高亢的聲音從殿外傳來,片刻的功夫,一個身穿鎧甲的禁衛大步踏進殿內,跪在了段陌面前揚聲道:「臣不辱使命,保陛下而來!」
「做得好。」段陌收了目光,俯視殿堂之內的碌碌人群,冷笑道,「朕知道民間傳聞是什麼,今日朕已為帝,有誰人不服,格殺勿論。誰人若是棄暗投明,朕既往不咎,眾位可想好了。」
「卑鄙!」霄白在底下咬牙。
段陌耳尖,聽到了那聲不屑,他看著底下義憤填膺的霄白笑了笑,眼裡那分怪異越明顯。他似乎是有些猶豫,最後凝神開了口:「皇姐,朕在這世上再無親人,你如果能回來朕身邊,朕……可以留下你一個人的性命。」
「好啊。」霄白答應得爽快,「你自殺,我以後天天給你上墳去!咱姐弟兩好好敘敘舊。」
段陌的眼神閃了閃,終而熄滅。
「殺。」他道。
殿外軍號齊鳴,響徹蒼穹。少頃,一枝箭從外頭呼嘯而來——所有人都看見了,所以有人都還沒看清那是什麼東西,直到那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穿透布帛,出一聲沉悶的碎錦之聲,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
中箭的,是段陌。
那個上一刻還高高在上的朗月的皇帝。
他自己都沒想到,那支箭穿透的會是自己的胸膛,就這麼瞪大著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皇袍被戳了一個洞,胸口一片血紅。那一瞬間他臉色的神情終究是露出了幾分稚嫩,真真實實的像一個十六七的少年。
「陛下!」剛才那個禁衛噗通一聲雙膝跪地,痛哭流涕,「陛下,屬下們是誅殺了朱墨的精騎……可是三千禁衛已經……已經……」
「就剩下這個了。」
一聲輕笑從殿外傳來,所有的人都為之一震。
霄白的心從剛才就懸著,懸著懸著都快麻木了。聽到這個聲音,她才現自己在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只是……有什麼東西放下了,就像是絕處逢生,從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抓住了一隻手,抱住了一個人,暖和了,心安了。
「裴言卿!是你!」段陌苦笑。
正殿門口的,除了裴王還能有誰?
「陛下您可真是意志驚人。」裴言卿一笑,舉起手中的弓箭,「還是說,射歪了?」
朗月王朝,能無恥成這樣的,只有裴家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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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白呆呆看著從外頭進殿的裴言卿,手在抖——早就知道他不會那麼聽人擺佈地老老實實待在皇宮裡,可是她怎麼都沒想到他這些日子以來居然是在忙這個!難怪他的身體越來越差……他要對付的,居然是整個朗月王朝的護國影軍。
這個禽獸不知道做了些什麼,他那件花裡胡哨的錦衣已經破了不知道多少個口子,渾身上下更是鮮血淋漓,嘴唇沒有絲毫血色。霄白不敢想像,是不是每一道撕裂就代表著他的衣衫底下有一道傷口……他自己好似毫無知覺一般,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段陌身上。他的臉色慘白,只有那一雙該死的狐狸眼始終帶著桃花笑,含笑看著高高在上的段陌。
裴言卿。
這個從來都不老實的混賬狐狸,天知道他做了什麼,把自己折騰成了這副樣子……
「狐狸!」霄白想衝上去,卻被雲清許拉住了手腕,她只好衝著他喊,「別殺段陌!你的解藥只有段陌知道!先逼他交出解藥……」
裴言卿總算是注意到了她的聲音,他回過頭笑了笑,眼光卻落在她被拉住的手腕上。他勾勾嘴角,眼色如琉璃,輕輕點了點頭,然後拉弓——射箭!
沒有人阻止,除了朗月王朝剩下的最後一個影衛。他像是卯足了勁兒,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刀向裴言卿砍去!
電光火石之間,他緩緩倒在了殿上,站在他身後的是林音,肖守,還有一個連霄白都不認識的陌生人,雲清許最後一個影衛——既然已經確定影衛軍不存在,現在這殿上還有誰是這三人的對手?
段陌最後的目光留給了霄白,他似乎是想笑而沒有時間,眉宇間的倦怠最終凝結成了一絲悵然。他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用初相見的時候,那個少年特有的澄淨眼神。
霄白甚至依稀想起了當年那一聲:皇姐,陌兒可把你盼來了。
這個機關算盡的少年皇帝最終還是落到了這個下場,在場的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沒有人試圖去評論這個事件。皇帝已死,就是混淆皇族血統的亂臣賊子誅滅當場的說法。這一點,每個人都懂。
「咳咳……」
裴言卿的咳嗽聲在殿上突兀地持續著,他似乎花光了所有的力氣一般,連連退了好幾步靠到了殿內的柱子上,重重地喘氣。
「姓裴的!」
霄白看在眼裡,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雲清許卻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讓她動彈不得,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想朝雲清許揮拳頭!
「放開!」她咬牙。
「霄,」雲清許皺眉,「與我成親。」
霄白氣得差點沒直接揮拳頭!「你……」這時候說什麼混賬話!
裴言卿也聽見了,淡淡笑了笑,捂著自己的胸口揪了一把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他衝著霄白丟了個鄙夷的眼神,到末了眼眶卻紅了。
「霄小白,」他把手裡的弓箭一丟,向前邁了兩步輕道,「皇兄,這是我送你們的賀禮,雖然時間長了些……可是,我準備得很用心……」
這份大禮,很多天前,從她三番兩次告訴他她會和師父過一輩子的時候開始,他就在慢慢籌備了。一點一點,雖然軟禁在宮中,他還是努力聯繫著朝中裴相的舊部下,招兵買馬,訓練一支足矣為他們撐起一片天的隊伍。
「皇兄……你雖然厲害,手下也厲害,」他艱難地笑了笑,指了指頭頂道,「但是宮廷之中的玩法……你終究還是差了臣弟一點……」
「你在幹什麼!」霄白驚恐地現他身上的血越暈越多,她知道自己也已經跟著渾身顫抖起來。
裴言卿自己卻不以為然,他的目光落在霄白身上,勾起一抹頑劣的笑:「至於皇帝,誰愛當誰當去……本王……無緣了。」
雲清許道:「你的傷……」
裴言卿充耳不聞,他的目光落在霄白身上,有一點點的躲閃,最後還是笑了。他說:「小白,就便宜你了……」
霄白知道自己在呼吸,知道自己還在心跳。殿上沒有人說話,所以她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恍惚間,她似乎還聽到了什麼東西砸在地上的聲音……
裴言卿身上的血很鮮亮,那顏色刺痛她的眼。她從來、從來都不曾知道……普普通通凡人的血,居然可以觸目驚心到這種地步。它不僅可以使人暈眩,它還可以使人呼吸不暢,心跳驟停,它可以使人……像是從懸崖上往下跌落,底下無論百丈的深潭還是嶙峋的怪石都不重要,只是跌下去這個過程就已經讓人從頭頂道腳趾如同滾進荊棘堆般的疼痛。痛就在身上,卻不知道往哪裡捂,哪裡揉,這樣的感覺,她是第一次。
她也曾看過摘星樓賞罰司行刑,無論是那人的腦袋掉了還是手掉了腿掉了,再血腥的東西她也只是皺皺眉頭厭惡,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痛徹心扉。
那一瞬間,她突然記起了一些東西,一些早就被遺忘的東西。四年前的懸崖邊上,那個青澀的少年賭氣地把她摘來的果子一扔,義憤填膺:你!要是再幹這麼危險的事情,我就……我就!
挨罵的她癟癟嘴,毫不留情地打擊他:就怎麼樣?你打不過我。
少年氣得兩眼泛紅,突然瞄見果子咕嚕嚕地往山坡下滾了下去,他頓時慌得忘了生氣,笨手笨腳地拖著傷腿去撲著撿那些果子。
她捂著肚子大笑:喂,你不是不愛吃嗎?
少年咬牙回罵:我不愛吃有什麼辦法!
她皺皺鼻子:那你幹嘛撿?
少年清秀的臉於是紅得不成樣子,支支吾吾地總算算是作了答:那是你摘的……浪費了,挺可惜。雖然你難看果子也難看,可是……本少爺就是想撿,礙著你什麼事了!
那一刻,囂張的霄某人不知道怎的居然哭了,她手裡捧著一大捧果子也跟著辟里啪啦掉了一地。少年氣得直跳腳,大概是衝過來想揍她,她卻把人家狗熊一樣抱牢了——
——師父從來沒吃過我摘的。她抱著人家梗咽,喂,姓裴的,你怎麼就那麼好欺負?樓裡的每個人我都打不過,就打得過你,以後你不在了我不知道該打誰去了……
——以後……下手輕點兒。
——姓裴的,不如你嫁我吧,你很暖和,我都不想回家了……
——嫁?
少年的臉僵了,凶相畢露。
霄某人於是耍無賴。
——嫁我吧嫁我吧,姓裴的,嫁給我吧。
——嗯。
末了,少年僵硬著硬了一聲。
那是四年前,陽光明媚的一個早晨。
嫁我吧嫁我吧,霄白恍恍惚惚聽著腦海裡迴盪的聲響,恍如隔世。原來四年前她真的丟了很多東西……原來,很多東西又在不斷重複著……
現在的裴言卿早就不是當年的少年,只是眉宇間的那抹神色卻依稀還是當年彆扭地點頭的少年。
「毒……」她能出聲,卻只想到了這個。
裴言卿微微一愣,輕輕搖了搖頭:「不必了……」
「你找死。」她知道自己哭得很沒威信,還是想了句威脅的話來。
裴言卿的目光卻霎時凌厲,他看著她通紅的眼睛,然後凌厲一分分瓦解,最後成了揶揄的一聲嬉笑:「你想多了。」
你想多了,不是找死,是不得不死……
如果可以不死,我怎麼可能……放得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