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你還是想辦法整我吧……別不說話啊……」
霄白見過裴禽獸很多種樣子,陰險狡詐的,風度翩翩的,皮笑肉不笑的,暴跳如雷的,還有不動聲色挖坑的,和小孩子一樣暴跳如雷的,可是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狐狸。他明明站在那兒,明明那麼近,只是整個人上一刻卻死氣沉沉,本來像是上好琉璃一樣的眼眸成了墨研,一點光澤都沒有。
霄白現自己心疼了,有什麼東西在心尖尖上饒了個全,倏地抽緊了,那滋味讓人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話開口,只是呆呆傻傻地看著他的眼。
他的眼裡有太多的情緒,或者一點都沒有,黃昏的皇宮寂靜一片,夕陽的餘暉染上了他的睫稍,微微顫了顫。
「狐狸,不怕。」
霄白笨嘴笨舌地想著安慰的詞,抓破腦袋都沒想出來,只好重複著翻來覆去的幾句話,「狐狸,我沒事,沒受傷,沒出血,沒跌倒,沒撞到……什麼事情都沒有……」
她咬著牙抱著他,感受著他瘦削的身體那一絲絲忍不住的戰慄,鼻子一酸,自個兒的眼圈倒先紅了。這個人向來是口是心非彆扭得要死的混球,這會兒他倒拿出幾分以往禽獸的作風啊!他倒是開口啊!
「你這個混蛋,擔心就直說!你說話!」
然而,裴言卿卻還是僵硬著身體沒有開口。
霄白的個子不高,剛好到他的肩膀,高度正好讓她把眼淚鼻涕盡數抹在他的肩頭,捎帶著對著他的肩膀狠狠一口咬下——
裴言卿一動不動。
她擦擦眼淚,紅著眼睛抬頭看他木然的臉,一不小心眼淚又沒止住,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開吼:「混蛋你給老子醒來!你傻了啊不嫌丟臉啊!」
「霄白……」裴言卿總算是開了口,卻只是喃喃著重複的兩個字,「霄白,霄白……」
霄白忽然全身沒有力氣了,單單只是聽著那沙啞的兩個字她就找不到火的理由了,只有滿肚子的心酸,還有說不清的心疼。這個人曾經是個那麼高高在上的禽獸,什麼時候……已經被她逼成這樣了呢?
「霄白……」
「我沒事。」她咬牙忍住眼淚勉強笑了笑,「段陌那小混球還不能拿我怎麼樣,你放心。我們今晚出宮吧,你丟得下王爺的位子就和我去摘星樓,摘星樓裡的人雖然沒什麼正人君子,但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比這群人渣強。」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是……只是不想看這個病秧子這樣子下去了。
「你敢有下次試試。」裴言卿的聲音依舊僵硬得很。
「不敢了。」霄白難得沒心情抬槓,她拉著他的袖子擦眼淚,無恥地把他拽到自己耳邊,「裴狐狸,對不起。」
對不起,讓你擔心。
對不起,讓你成了這副樣子……
裴言卿的臉色過了許久總算恢復了一點點血色,回復過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惡狠狠瞪了始作俑者一眼!
……
「對不起啦∼」某個無恥之徒討好地笑。
某只別開頭。
「我也是想幫你啊。」霄白癟癟嘴,「段陌畢竟不是你家血脈,這皇帝你遲早要做的吧。」
「我不要。」裴言卿皺眉。
「啊?」
「沒有下次,知道了麼?」他涼颼颼地看她。
呃……某人被他看得渾身冒冷汗,不知死活地跟了句:「萬一……」有什麼意外情況什麼的……
冷風,嗖嗖。
最後的最後,風裡依稀飄來的是很輕很輕的一句話。雖然說話的人已經背過了身子,霄白還是聽見了。他說:
「霄白,我會堅持。」
霄白,我會堅持。簡簡單單六個字,讓霄白覺得,她真是個渣,人渣。有些事情明明早就知道,卻可以裝作不知道。
「裴言卿!」她咬咬牙放大了聲音朝他喊,「四年前的事情,其實我……」早就記得了。
「我知道。」他沒回頭,只是輕聲跟了句。
「那你……」為什麼早沒揭穿呢?
裴言卿的背影僵了一瞬間,才輕聲道:「何必?」
——何必呢,哪怕當初愛上的是四年前,那又如何?記得與否,從來都不重要啊。他要的東西,從來就不是什麼回憶。活生生的人在面前,回憶算什麼?她不記得,他記。
「可是我騙你……」霄白忽然很想給自己一巴掌。
騙?裴言卿轉過了身,看著在原地侷促不安的某個糰子笑了,他說:「霄白,段茗當年壞我大業,害我差點喪命,我明知她不是你,卻還是花了兩年才下得了決心逼自己面對現實動手殺她,你以為是為什麼?」
因為,那張臉是她的。只是那麼一點點相似的東西,他就下不了手。
霄白摸了摸脖子上依稀還有一點點痕跡的傷口,很想找個烏龜殼縮進去再也不出來。
裴言卿把她的反應盡收眼底,輕輕伸手摀住了胸口,小心翼翼地,沒被她現他的狼狽。剛才找人找得急了,犯過病,現在講話胸口還是像刀扎一樣。
「霄白,」他輕歎,認輸一樣地走到她身邊,輕輕擁住了那個就差沒把腦袋蓋起來的糰子,「我追逐你快五年了啊……」
每個年初每個年末,每個寒冬每個酷暑,都沒有你。
***
「小白。」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這詭異僵硬的氣氛,霄白狐疑地四處打量,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許久沒有見的身影,林音。
「林師兄?你怎麼進來的?侍衛肯放行?」
話一出口,她就想抽自己了。這話應該是問他們比較適合吧,林音這個摘星樓裡功夫第一的,要上哪裡需要進過侍衛?人家向來是來無影去無蹤的。
「樓主應邀來朗月,現在已經在宮中。」
「啊?!」霄白下巴差點掉下來,「師、師父?」那麼快……居然真的會因為裴狐狸一封信趕到朗月皇宮?看來這兄弟血脈是八九不離十了……居然真的兄弟,兄弟啊兄弟啊兄弟啊……
「閣下是誰?」
裴言卿明顯以前恢復了人渣本性,瞇起眼睛打量著林音。
林音本來個子就偏高,加上為了不引人注目向來是深灰的紗衫,與一身錦衣光彩奪目的裴家狐狸比起來明顯就是「我比你世外高人」,再加上他本來就一張沒什麼表情的臉,這會兒也不例外。
「摘星樓下,林音。」他道,面無表情。
霄白乾笑——這林音本來就是這性子,再加上他是雲清許貼身的影衛,雖然在樓裡沒什麼職務,平時樓裡的人見了他卻都要規規矩矩叫一聲林公子,就像叫她霄姑娘一樣,除了對她和師父兩個人態度挺不錯,他可是連白遙的面子都不會給。只不過不同的是他樓裡功夫第一,人家這聲林公子叫得是心服口服,而對霄姑娘她,多數人會在心裡補上一句「霄米蟲」罷了……
眼看著裴狐狸臉上越來越濃的「我很不爽」,霄白趕忙圓場:「啊哈哈那個,林師兄不善言語。」
「師兄?」裴狐狸瞇起眼。
「……」霄白渾身毛。
「霄小白,你的師兄可真不少。」某人繼續瞇眼。
「……」謝謝……
「小白,樓主等著。」林音道。
「啊?哦!」霄白反應過來,「在哪裡?」
「正殿。」
「哦……啊?!」正殿?那不是段陌正式借鑒來客的地方嗎?!
***
朗月的正殿霄白也是上過一兩次的,全是接見什麼大人物,反正沒什麼好事。這次雲清許是來見裴言卿的,怎麼跑到正殿去了呢?霄白想不明白,實在想不明白。
看來這事也出乎裴狐狸的意料,他遲疑了一會兒,輕輕點了點頭,示意霄白一起過去看看。
林音帶路,三個人各懷著心思慢悠悠晃到了正殿。一到正殿,霄白不知不覺就把段陌啊朗月啊丟到一邊了,三兩步衝進了殿門——
「師父!」
殿上坐著個青衣男子正喝著茶,黑如墨,見了她,那個人微微點了點頭——不是雲清許還能是誰呢?
「霄。」
「嘿嘿,師父,師父∼」霄白樂得嘴巴都歪了,也顧不得自個兒的身份還是「段茗公主」,直接往他身邊挨了過去,「你上次居然留了封信就走!」這件事,還是得計較的。
雲清許自然而然地抱過她:「你說過不要回青雲。」
「……我……」好像是哦。
雲清許的表情一直淡淡的,一如既往的溫婉。霄白窩在他的懷裡心安理得,抬頭無意中看到他的臉上露出些許表情,她驚訝地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是剛剛邁進殿門的裴言卿。
裴言卿也看到了雲清許,眼裡劃過一絲光亮,他輕輕點了點頭,露出一絲笑意。然後,目光滑到了她身上,他的眼裡頓時露出幾分……說不清的意味。
他朝雲清許走了過來,在他面前站定了,垂眼頓了一會兒,像是理了理情緒才輕道:「裴言卿。」
雲清許微微點頭道:「雲清許。」
他們兩個早就知道彼此的名字,也不是沒有當面介紹過,只是這一次不同。這兩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霄白窩在雲清許懷裡迷迷糊糊地猜,這兩個名字中,他們到底交換了多少不用言語表達的東西呢?
「霄白,沒大沒小。」裴狐狸忽然瞇起眼笑得燦爛無比,「師父是你可以撒嬌的麼。」
霄白:「……」
雲清許低頭看了一眼懷裡的徒弟,又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人,似乎是經過一番考慮才開口:「裴公子,你年歲不小,做事都是這麼不計後果麼?」
一句話,被他說得清淡無比。裴言卿似乎也沒想到會被教訓,在原地呆愣了好一會兒。霄白聽得直想叫好——什麼叫氣度!什麼叫大哥派頭,什麼叫長者!什麼叫長兄如父啊嗷嗷——
「不及云『兄』做事不管後果。」裴言卿冷道。這幾年暗殺,哪次不是玩真的?哪怕最後不會要了他的命,可是也夠讓他身子拖垮的了,這筆賬,他自從聆秋宮真相揭開那天就算著了。
霄白:「……」
這兩個人,複雜,相當複雜。
霄白默默從雲清許懷裡爬了出來,相當有自知之明地在邊上不遠處找了張椅子坐著,默默看著這八九不離十的兩兄弟在以莫名其妙的方式——溝通感情?
邊上是同樣看熱鬧的林音,她順手扯了過來:「喂,林師兄,你早知道師父和裴言卿的關係?」不然上次他為什麼會讓她去朗月皇宮找他?
林音一臉高深莫測,皺著眉頭搖頭:「我只是聽白遙講過一些。」
「你們兩個那麼要好?」霄白暗罵:白遙那混球居然私底下和這個冷臉混那麼熟,居然偏心告訴他也不告訴我!
「碰巧。」
「肖守怎麼樣?」她忽然記起了那個容易臉紅的影衛後背,「他好像挺厲害。」言下之意,你是不算該退了?
「不怎麼樣。」林大影衛從來就很難覺得一個人『怎麼樣』過。
「……」
「叩見陛下。」齊讚的聲音響了起來,正殿裡的侍衛跪成了一片。
霄白的臉頓時像吃了蒼蠅,她厭惡地抬起頭,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姍姍來遲,或者是故意晚出來一段時間的段陌。很難得的,段陌這次沒有一開始就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粘糊糊湊上來,而是不冷不熱地放到了雲清許身上,過了一會兒稍稍遊走到了裴言卿身上,似乎是想從他們兩個的反應中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裴言卿眼睫彎彎,規規矩矩向段陌行了個禮,笑瞇瞇看著他。
雲清許輕輕搖了搖手裡的扇子,並未行禮——他名義上本來就是別國的人,朗月的皇帝的確沒必要行禮。
——從頭到尾,這兩個人都沒有看對方一眼,都禮貌性地看著段陌,讓人找不到他們心慌的破綻。或許他們壓根就沒有過心慌這回事。
霄白在心裡大聲叫好——果然是兩個同根的禽獸啊!不,是一個比一個禽獸啊!
「雲清許?」段陌笑了。
雲清許微微頷,捎帶著淡淡掃視了殿內一圈,找到了在角落裡和林音相處得融洽的霄白,微微皺皺眉頭。
那眼神霄白太瞭解了,如果不是現在人太多,他還會配上一句「來。」她也懶得掙扎,癟癟嘴,揉揉腦袋乖乖朝他走了過去在他身邊站定了——稍稍靠後一些的,他身後的那個位置。那是她以前長年站著的地方,只不過今天的佈局有些詭異,以前摘星樓主身邊不會有第二個人,如今卻呃,她身邊還站著個人,裴言卿。
「摘星樓主?」段陌又道。
霄白起了惡作劇心理,對著他一挑眉:「你覺得呢?」
段陌皺起了眉頭,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上露出幾許猙獰。這種表情讓霄白想起了不久前在那個昏暗的宮殿裡,那個坐在地上可憐兮兮好像要哭的段陌,他還那麼小,就已經這麼讓人看不透了麼?
「不知摘星樓主忽然來到,有何貴幹?」
聽著段陌鏗鏘有力的問話,雲清許垂眸微微笑了笑,他說:「陛下,如果不是你授意,我這青雲的江湖人怎麼進得了您的宮殿?」
段陌語結。
「呀,是朕忘了,」段陌笑得純真無比,「朕請樓主來,是想樓主幫朕一件事,可以麼?」
「不可以!」霄白暴跳,她最討厭這種問話了!什麼可以不可以,哪有先答應再說事情的道理!
「素聞摘星樓主擅長兵法,朕近來身體有恙,可否請樓主來我朗月當個一官半職,幫朕分擔一些朝務?」
雲清許垂眸不語。
段陌像是得到了鼓勵,喜笑顏開:「不如就丞相如何?」
好個不如就丞相如何。
霄白只差沒有撩起袖子去拚命了,這個小白眼狼,擺明了就是要挑撥人家兄弟感情!告訴雲清許他身體不好的意思就是「你等我死了再奪位」,給個丞相是為了牽制裴言卿,他這招算盤打得可真是一等一。
「師父……」你不要傻乎乎答應啊……
「朕給你三天時間考慮,希望樓主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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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陌小白眼狼走了,正殿裡的侍衛也都魚貫而出,偌大的一個正殿裡面就只剩下四個人:笑瞇瞇的裴言卿,風輕雲淡的雲清許,面無表情的林音,和黑臉的霄白。
「沒人了?」霄白左看看右看看以防段陌留下什麼偷窺的偷聽的。
「林音。」雲清許淡道。
「是。」
林音得令,閉上眼睛略一凝神,再睜眼時眼裡已經殺氣畢現。手上簡簡單單幾個動作,袖間就有幾支暗鏢飛出,射向正殿裡面不同的地方。一眨眼的工夫,殿上樑上就有血慢慢滴下來。
……
……
霄白目瞪口呆。
「霄。」
「嗯?」
「走吧。」
「去哪兒?」
霄白瞪大了眼,看雲清許那架勢,她該不會是打算丟下這一堆東西……走人吧?
「回樓。」他來,本就是來接她的。
「……」果然,夠沒心沒肝沒肺,自家弟弟都不管。
霄白回頭看了裴言卿一眼,僵硬。他現在裡裡外外威脅那麼多,她要是走了,他該怎麼辦?她能走麼?她狠狠皺起了眉頭,揪著自己的裙擺咬牙。
裴言卿也在看她,看著她糾結的樣子,他忽然露出一兩分笑意。那笑意裡面夾雜了太多複雜的東西,她看不清。只是聽他不輕不重地吐了一句:
「你就這麼走麼,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