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教主——聽雪樓人馬已經撤回靈鷲山下。」朱雀宮方向來的傳訊弟子氣喘吁吁,匍匐在神殿的大理石台階下,稟告,血汗縱橫的臉上有掩不住的喜悅。
然而,一直站在祭壇上,惴惴不安向著宮門方向眺望的女子,眼底卻驀然閃過複雜的光芒。擺擺手,讓弟子退下,明河低下頭去,忽然笑了笑,轉頭看著一邊同樣驚詫的占星女史冰陵:「你看,居然這麼簡單!——只要我們手裡還有舒靖容,聽雪樓力量再強也要臨流勒馬,不敢逾越分毫。」
頓了一下,拜月教主眼神是複雜的,微微歎息:「那個人,那麼重要?」
銀白色長髮在夜色中飛舞,冰陵手持金杖,仰首望天,卻不回答教主的話,只是一味心中默算,連連驚詫的搖頭——「不可能…怎麼可能是這樣。軌道、軌道……」
「軌道已經交錯了,這一戰卻忽然消弭,是不是?」看到女史的眼神,明河笑了起來,仰頭一同望月,然而神色裡卻是複雜的。
「不是!不是交錯了,而是——「冰陵眼神更加驚訝,她閉了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此刻眼前看到的星象,再張開眼時,看了片刻,她驀然顫抖著,吐出了一句話,「軌道消失了!——」
占星女史的手漸漸發抖,看著象徵著宿命的漫天星辰,多年的苦修和慧眼,以為看透一切命運流程的她,都不由自主的脫口驚呼,驀然拉住了拜月教主的袖子,臉色蒼白:「教主!怎麼回事?怎麼回事?——祭司呢?祭司大人甦醒了以後、和聽雪樓交手去了麼?快派人去找祭司大人!——他、他是不是剛被聽雪樓主殺了?」
聽到那樣急切的詢問,拜月教主的臉色驀然也是一白。
「呵,想不到冰陵也會算錯。」然而,不等兩個女子底下的談話再繼續,熟悉的聲音從祭壇下傳來,猶如回聲一般縹緲不知所源。明河冰陵雙雙回首,看到了一襲白衣從聖湖邊拾級而上,額環中的寶石在清冷的月光下閃爍。
迦若已經從青龍宮返回,白衣上濺上了不少血跡,然而眉目間沉靜邪異一如往日。
「迦若,聽雪樓的人都已經撤了!」看見他返回,明河欣喜難掩,迎上去。
不知道為何,一眼看見平日裡樣子的大祭司,占星女史卻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不知覺的往後退了一步,細細打量著白衣披髮的迦若,忽然間難以相信的脫口而出:「你、你——你是死人還是活人?!方纔,軌道交錯的剎那,你宿命裡的那顆星已經憑空消失了!——你,你究竟……究竟是什麼……」
「我什麼也不是。」對著那雙觀測天地的眼睛,迦若的眸子裡卻是灰暗色的,祭司唇角浮現出一絲冷笑,「我也不知道自己算是活著、還是早已死了?我是流離於三界之外孤魂。——冰陵,雖然你足不出戶在聖湖邊觀星廿五年,可你的力量還是遠遠不夠,所以你看不透我的宿命——我的星在十年前,就已經是個幻影而已了……」
白衣祭司的眼睛微微闔起了一下,不知道掩藏了什麼表情,然而等到再度睜開的時候,眸子裡卻是雪亮:「所以,什麼宿命,什麼軌道,什麼注定都是空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使是月沉星墜逆天悖命,我也要改變所謂的『宿命』!」
那樣的話,讓占星者倒抽一口冷氣——她終一生所追求的,不過是想擁有看到命運軌道的能力——然而,作為拜月教的大祭司,卻居然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不等驚詫的冰陵出聲反駁,迦若已經轉過頭去,冷冷看向一邊的拜月教主,忽地冷笑起來:「明河,你做的好事!——這次整個拜月教差一點就是滅頂了!」
在他冰冷的眼光下,高傲如拜月教主,都不由自知理虧的低下頭去,手指抓緊了孔雀金的長袍,咬著嘴角不說話。
「沒有下次了!不然不要怪我違背諾言,撇開手不管。我安排好的計劃被你打亂的一塌糊塗!——」看到明河這樣的表情,迦若叱到一半,反而有些不好發作,眉間聚集起的怒意散了開來,忽然歎了口氣,問,「舒靖容在哪裡?看好了她,不能再出差錯了——你們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幹嗎打開神龕給她看?你瘋了?」
明河的臉莫名的紅了一下,不敢抬頭看祭司,只是抓著長袍,低頭:「她在神廟裡,設了分血大法的結界,逃不了的。而且——」
拜月教主頓了頓,忽然語氣也有些異樣:「而且她根本不想逃……抱著那個頭顱,安靜得死了一樣,和她說話也聽不見。打開壁龕、看到那個人頭的時候,她的表情好怕人。」
「青冥……青冥。」白衣祭司的手指忽然顫抖了一下,反手按住心口,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噬咬著他的內心,迦若的臉色蒼白,脫口低呼。
「我進去看看。」迦若眼裡神光流轉,神色又變得不可捉摸,他皺了皺眉,舉步。
「底下是些什麼人?」看見祭司舉步,明河卻是指著祭壇底下,聖湖邊上一些被拜月教弟子押著過去的人,問。
迦若看了一眼,淡淡道:「是我方才奪回青龍宮時、截留殺傷的聽雪樓人馬。」再頓了頓,祭司出言:「當作人質留著,約束弟子們不要私自屠戮洩憤——孤光護法守住了朱雀宮,讓他回來整理宮裡殘局吧。」
※※※
月神像下,萬盞燭光,千樹蠟炬,閃爍猶如星辰墜落。
高高的神座上,用一整塊巨大的和闐美玉雕琢成的月神像,寶相莊嚴,美麗曼妙,靜靜俯視著空無一人的殿上,被結界圍困在燈火中的緋衣女子。
外面的天色已經慢慢透亮,淡淡的灰藍色,湮沒了星辰明月。
遠山上的清冷的風從殿外吹拂進來,重重帷幕晃晃蕩蕩,宛如白雲千幻。
然而,緋衣女子對於身外一切都恍如不見,她一整夜都呆呆的坐在這個空無一人、然而卻看管森嚴的月神殿內,目光空洞,身子僵死般的一動不動,保持著開始時的姿勢。
左肩上的傷已經被拜月教的人包紮起來了,血在緋紅色的衣服上已經凝固,變成觸目驚心的暗紅色,僵冷的,一塊一塊,然而她似乎毫無知覺,只是怔怔坐在那兒,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右臂中挽著的頭顱。
那熟悉的、遙遠的臉……蒼白然而溫和恬淡,眉間有著悲憫和洞察的神色。
青嵐……青嵐!
她想要自己流露出一絲絲的哀痛,然而,卻發覺沒有淚。十三歲那年,在七日七夜的招魂以後,她流盡了差不多一生的淚,那個孩子從此一夜間長大了——她再也不會哭泣。
然而,既然十年前就已經死了的心,死了就是死了……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她再驚喜的以為遇到青嵐一次,然後,再度讓她重新舔嘗永遠失去的痛苦。
她怔怔的看著青嵐……那臉上凝定的,是十年前最後一個表情。
那樣安寧而舒展,彷彿所有願望都得到了滿足,再無一絲牽念——青嵐…青嵐哥哥。
她記起八歲那年,第一次怯生生的叫他的名字,伸出手,在少年溫和的眼光裡,抱住他的脖子,陌上的繁花紛飛漫天。
「別擔心,我會永遠陪著你的。」少年微笑著,俯下身對孩子說,眸子素淨空靈。
青嵐……青嵐。你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的永遠陪著我麼?
你失去了軀體,消散了魂魄,只留下這樣殘留著微笑著的頭顱,在十年後和我重逢?難道——這樣就是你守住諾言的方式?
阿靖的手驀然顫抖起來,嘴角微微一牽,似乎是想笑。然而,依然不說一句話。
月神殿裡,寂靜如死。
忽然間,有足音空空的響起在大殿上,隔著重重雪白的帷幕。那些垂落拂地的帷幕,在清晨的山風裡微微拂動,如白雲翻湧。
「冥兒。」那個人拂開重重簾幕走過來,輕喚,聲音縹緲,宛如空谷回聲。
緋衣女子恍惚的神志陡然一震,驀的抬起頭來,看向殿外。
天光透了進來,滿殿光塵中,那人推門而入。一身白衣,恍如一夢。
「青嵐!」看見他看過來的眼神,她脫口低喚。然而,話音方落,她低頭看見了懷裡的頭顱,神色便是一冷。一寸一寸,她抬起眼睛,看他,看著這個走過來的白衣祭司,再低頭看看那個帶著微笑表情的人頭。
宛如冰火交煎,生生將心撕扯成兩半。忽然間,緋衣女子失聲笑了起來。
那是青嵐的眼睛……但是,迦若不是青嵐。迦若不是青嵐!
上天創造出生命,也許就是要讓你親眼看看這個世界、到底可以殘酷到什麼地步——重逢那時,原來迦若對她說的那句話,深意便是如此。
「你沒認錯……這是青嵐的眼睛。」迦若走到她面前,舉袖,拂手,清風旋轉而起,轉瞬神像前萬千燭火應手而滅,只餘天光淡淡透入,穿過雪白帷幕。祭司白衣如雪,眸中泛起的卻是看不到底的複雜情愫,他在一個蒲團上跪坐而下,俯身前傾,靜靜看著緋衣女子,直到她失聲的大笑中止。
在他那樣的眼神裡,阿靖忽然感覺到了莫名的熟稔和震驚,怔怔注視著,手指忽然顫抖。
「十年前,青嵐給了我這雙眼睛,要我替他守護你和青羽逃出南疆——替他等著,等著看到十年後你的歸來。」迦若的手抬起,按在自己眉間,歎息般的低低道,忽然,笑了起來,「讓我來告訴你,我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吧!——雖然很多時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究竟算是個什麼。」
※※※
「看著我。看著我。」
已經將緋衣女子從神廟帶回了居處,然而,白石屋裡,祭司卻看著神志一直渙散恍惚的阿靖,輕輕喚,神色溫和,想重新凝聚起她的意識:「冥兒,看著我——我是誰?」
阿靖的眼神緩緩從臂彎中那個頭顱上轉移過來,一寸一寸的,最後定定落在近在咫尺的迦若臉上,眸中神光散開了又聚攏,恍恍忽忽——又是什麼樣的絕望和震驚,才能讓一直以來冷定靜默的聽雪樓女領主變成這樣。
「青——」一個字緩緩從緋衣女子的口中吐出,然而下面那個字卻被阻住了。阿靖低下頭去,再度看著懷中那面目如生的少年頭顱,手指微微顫抖,忽然閃電般的抬頭,盯了眼前白衣長髮的祭司一眼,厲聲叱道:「你是迦若!」
阿靖的眼睛,如劃開夜幕的閃電般雪亮冰冷。
「那麼,迦若又是誰?」白衣祭司無畏於這樣的眼神,眸子深處反而有一絲絲溫溫涼涼、猜不透的笑意,輕聲,繼續問。
「拜月教的大祭司。操縱惡靈的人。聽雪樓此次最強的對手。」看著眼前額環下那雙深藍色的眼睛,緋衣女子眼神慢慢凝聚起來,針般刺人,一個字一個字清晰的吐出來,「——十年前、殺了青嵐的兇手!」
「呵,呵……」聽到最後一句話,迦若驀然微微奇異的笑起來了。他的手回過來,支著自己的額頭,緩緩搖頭,垂下眼睛,彷彿又在掩飾眼裡湧出的什麼神色。然而,陡然間他彷彿不再克制,瞬的抬眼,注視著阿靖,輕聲重複:「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
阿靖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猛然間彷彿看到了什麼駭人的景象,手猛烈一抖,手中的頭顱幾乎失手落地!那是,那是——
「青嵐?青嵐……青嵐!」再也忍不住地,緋衣女子脫口驚呼,下意識想伸手去抓住眼前的人——眼前有著這樣眼睛的人——然而,對面的祭司只是微笑著,看著她,不說話。
「沒錯,是青嵐……你也可以說我就是青嵐。」迦若眼裡的神光流轉,轉眼起了微微的變化,卻失去了方才剎那間湧出的、讓緋衣女子認定是青嵐的眼神。白衣祭司歎息著,眉間忽然有說不出的苦痛表情,他的手指指向心口:「青嵐也在這裡……他就在這裡。」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那些過往,那些少時的歲月……清晰的,就好像發生在昨天。彷彿一轉過身,就能看見沉沙谷裡滿陌的繁花——」低低的聲音,從祭司口中吐出來,彷彿穿透了十五年的時空,將只有兩人知道的往昔一一重現,「有個八歲的孩子,伸出手來,叫著我的名字,抱住我的脖子……」
「那種安寧和淡淡的愉悅……」迦若微閉著眼睛,臉上,不知是什麼樣的神色:「是的。是的……我愛那個孩子。她是那樣的孤僻驕傲,看著她的時候忽然讓人覺得心痛——心痛。是的,心痛。溪邊初見瞬間的感覺,還那樣深的留在我心裡……是驀然間的心痛啊……她說『爹死了,誰都不要阿靖了』——於是,我笑著,說:『別擔心,我會一直陪著你』……」
怔怔聽著那樣的追溯,阿靖看著眼前完全陌生的英俊的臉,眼裡淚水漸湧。
「其實我已經認識你很多年,冥兒。十年來,青嵐與我共存。」白衣祭司的眼睛驀然睜開了,深藍色的眸子裡,居然也有閃亮的光:「在神廟第一次與你交手、看見你的剎那,我心裡忽然有個聲音發出聲音來,說:是她!是她!——那是…那是被我十年前就吞噬了的、青嵐的聲音啊!不像我以往吃掉的任何人,這個少年一直不肯被我消解,固執的在我身體裡存在著。」
「我用他的眼睛看到你,我用他的記憶感知你——到後來,我已經不知道、那是青嵐的記憶,還是我自己真正本有的記憶?」迦若微笑起來,然而,笑容裡卻是說不出的悲涼,忽然負手站起,走到那個破碎的神龕前,撫摩著被撬開的殘碎的磚,忽然歎了一口氣:「我告訴你我本來是個什麼東西——」
他轉過頭,笑了一下,不知為何,那個笑容在旁人看來有些可怕,撫摸著神龕上殘破的封印,白衣祭司一字一字吐出來自己最大的秘密——
「我是一隻鬼降。」
「我不知道我的元神是哪個一人的……我只知道,我活了幾百年。拜月教開山祖師輝夜建立教派的時候,我就被做成了鬼降,屍體沉在聖湖的底下——從此,我成了無形無質的鬼降。——你該看過鬼降吧?」
迦若的手指攀著神龕,淡淡敘述著,回頭問了聽得驚住的緋衣女子一句。
阿靖眼神因為驚詫而劇烈變幻——鬼降?迦若…迦若是鬼降?!
她在記川拜月教傳燈大會上、看見過的那種鬼降?那種邪異詭秘,令人悚然欲嘔的鬼降?
看著眼前白衣如雪、宛如天人的拜月教大祭司——那個在南疆被奉為神明、靈力可上窺天道的大祭司迦若,阿靖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他和那只看到過的血鬼降聯繫在一起。
「是的。就是那樣的——我曾經是一個人……但是人的記憶已經因為曠日持久而模糊了。我現在所能記得的,只是輝夜教主將我全身的血放干,做成了鬼降。然後,刺破她的中指,將她的血滴入我眉間——連滴七次,才能由心控制我的所有行動。」迦若搖著頭,手指按著眉間的月魄,寶石璀璨的輝光從他指間透了出來,然而如今已經能操控天地的祭司,聲音卻依然掩不住一絲顫抖,「很痛苦……幾百年了,我還記得血一滴一滴從身體裡流乾的痛苦和恐懼!那種陰毒的術法……」
阿靖怔怔的看著眼前的「人」,看著他那樣的神色,忽然間心裡彷彿被利劍刺痛,抱著懷中青嵐的頭顱微微低下頭去。許久,才道:「那麼,你為什麼又成了施展這種陰毒術法的祭司?」
「呵,沒有辦法——」迦若微微苦笑起來,搖頭,「我做了幾百年的鬼降——我離不開那種邪術。鬼降是沒有辦法脫離宿主的操縱的——幾百年來,我一直是一隻沒有名字,沒有形體的鬼降——拜月教最強的鬼降,被歷代教主操縱著殺人……」
他低下頭,看著神龕——那些被撬下來的磚是土紅色的,彷彿是殷紅的血漿。
「我吃過很多人——都是靈力不錯、有一些術法根基的人。每吃一個人,我就吸收他們的力量,讓自己變得更強。」白衣祭司將蒼白的手指放在那些土紅色上,忽然間,微微冷笑,眼裡的光芒冷酷雪亮,「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是……不是人,也不是鬼。我甚至沒有名字……也不會思考。我只懂得去殺人。」
聽到那樣的話,阿靖的手驀然一震,低下頭,看著懷中青嵐微笑的臉,眼神裡湧現出重重複雜的恨意。
「後來我有了自己的名字——迦若,對……就是這個名字。」念著自己的名字,然而卻彷彿有一種疏離感,白衣祭司驀然笑了一下,眼色變得說不出的溫和——然而,卻是不同於青嵐的那種溫和,「我很喜歡這個名字,也很喜歡給我名字的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叫做明河。是那時候教主華蓮的女兒。」
阿靖微微一愣,抬頭看他,卻看見迦若眼裡另一種的溫和笑意——猶如另一個青嵐般的溫和沉靜的眼神,居然浮現在這個邪異冷漠祭司的眼底裡。
她忽然明白了什麼。
「從有了名字開始,就有了『我』的意識。呵……那之前,除了奉令殺人,這隻鬼降不會思考。」白衣祭司有些自嘲的笑笑,低下頭,黑髮從他肩上垂落下來,掩住他的眼睛,然而他的聲音卻是平靜而愉悅的,浸染了昔日的溫情,「她是月神的純血之子,所以能看到無形無質的我——幾百年了,除了宿主,那是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
「我很高興有這樣一個人……也知道她會是下一任的拜月教主,很期待她成為我的宿主。——那還是我第一次有『期待』這種感情。」迦若緩緩回憶,然而陡然間發覺自己說得太多,偏離了主旨,搖搖頭,將話題轉了回來,「後來,拜月教在那巖山寨發生動亂的時候,趁機滅了這個一直來在南疆爭霸的宿敵——明河帶回來一個滿身是血的白衣少年,那時候,他中了那巖山寨的蠱毒和血咒,顯然也耗盡了所有靈力,已經快要死了……」
※※※
「啊?」聽到這裡,緋衣女子眼睛才陡然亮了,抬起頭,看著白衣祭司。
「對……是青嵐,就是青嵐。」迦若搖頭,微微苦笑,然而眼底卻是複雜的看不見底,他的手指壓在自己心口上,歎息,「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靈力驚人天賦出眾的術法之人……如果、如果他不死,到如今術法能力也該不在我之下了吧?」
頓了頓,沒有看阿靖臉上蒼白的神色,迦若閉了閉眼睛,手指按住心口,彷彿那裡有什麼要翻湧而出:「我想吃了他……然而,發現他的意念力是如此強大,雖然生魂將散,卻依然不肯將力量轉移到我身上——我怕他一旦死去,那一身靈力就要隨之灰飛煙滅。於是,我問他,有什麼願望需要實現?他說——」
迦若忽然笑了起來,轉過身,看向緋衣女子懷裡那顆面目如生的頭顱:「當日,那巖山寨群起圍攻你們三個孩子——此後,全南疆的苗人都想殺你和青羽——可那樣大的力量,居然還留不住你們兩個孩子,讓你們平安的返回了中原……知道為什麼嗎?」
不等女子出聲,白衣祭司笑了起來,指向阿靖懷中那顆微笑的頭顱:「你看他的表情……看他的表情!他那樣高興……得到我的允諾後,他那樣高興。心甘情願的被我吃掉——就是為了交換契約,讓我暗中保護你們兩個師弟師妹平安離開!是我暗中護著你們兩個孩子離開的,你知道麼?不然,你和青羽兩個毛孩子、早就死在南疆了!」
「啪」。再也保持不住平靜,阿靖的手臂一鬆,那顆頭顱從顫不可抑的臂彎中滾落。緋衣女子眼神陡然空空蕩蕩,喃喃脫口:「青嵐?青嵐……」
本來以為乾涸的眼睛裡,忽然有無法抑制的淚水,洶湧而來,她抬起手摀住了臉。
十年前……十年前,青嵐就為了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我的兩位弟子,將來終究都會為了你的緣故而死。
白帝的那一句預言,重新響起在耳畔,宛如驚雷,震裂開十年灰冷沉重的歲月之門。
我不信,我不信,我決不信!——那時候,她在心中倔強的反駁著,毫不退縮。
最多無論如何,我發誓絕不殺青嵐……即使他要殺我,我也不還手!我絕不殺青嵐。絕不讓那個詛咒實現!——十三歲起,女孩就在心中暗自咬牙,下了一個決定。
然而……那個詛咒,居然是從十年前開始就實現了!
難怪…難怪她這十年來處處留心的打聽,卻從來沒有他的消息——原來命運早已鑄成了。枉費她十年間的牽掛,十年間的掙扎取捨……一切,都根本不以她的意念為轉移。命運之輪在無聲無息之間,早已從他們身上碾過,留下血肉模糊。
「我吃了他,獲得了他的力量。然而,卻也繼承了他的記憶。」看到一直冷漠的緋衣女子這般崩潰般的反應,迦若驀然吐出輕輕的歎息,走過來,低頭看著阿靖,目光複雜的看不見底,「以前被我吞噬的那些人,從來沒有這麼高的靈力——然而,卻也沒有這麼強烈的記憶……」
「那樣的記憶衝入我的腦海,將幾百年來我簡單的記憶全部打亂了……怎麼、怎麼人會有那樣強烈的感情力量?以前我吃過的那些人,他們的記憶都被我消解了,唯有青嵐……唯有青嵐的記憶沉澱在腦海裡,從來不肯消失,時不時的泛起——很多時候,我都不明白,那究竟是『青嵐』的記憶、還是我自己本來就有的回憶?」
「第一次看見你,心裡忽然就有個聲音脫口呼喚:『冥兒!』——剎那我感到喜悅和震驚……好像我自己真的就是青嵐一樣!」迦若苦笑起來,搖搖頭,看著面前的緋衣女子,眼神複雜,「那一夜你中毒快要死了,感覺心灰如死、竟然寧可自己死了也要你活下來——天,我…我已經分不清、分不清是青嵐的記憶,還是自己的記憶了!」
白衣祭司煩亂的用力按住心口,彷彿要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看個清楚:「我終於明白……當日,不是我吃了青嵐得到了他的力量——而是、而是青嵐他漸漸吞噬了我啊!」
阿靖怔了怔,抬頭看他。額環下的眼睛裡光芒複雜的變幻,時而熟稔,時而陌生。
他…他——究竟是誰?究竟是青嵐還是迦若,還是…什麼都不是?
淚水緩緩溢出眼眶,緋衣女子放下了手,指間是濡濕的淚水——多少年了?多少年沒有流下過淚水了?自從十三歲那年的招魂以後,離開南疆在中原武林血戰前行了十年,直至今日的地位聲望——其中甘苦冷暖不計其數,然而,卻是十年無淚。
可今日,終於感覺那重重的內心屏障都忽然擊潰,所有的冷醒,所有的意志力完全粉碎了,看著青嵐微笑的臉,陡然間,內心忽然軟弱到彷彿回到八歲時的靈溪旁……然而,即使她如同十五年前那樣,第一次對著陌生人伸出手去,可對方卻忽然變成了幻影。
青嵐微笑的臉只是幻象,粉碎在她指尖剛接觸到他的剎那。
江湖風雨中慢慢冷漠的心,忽然感覺到了十年前那樣的刺痛,更加撕心裂肺的滅頂而來。緋衣女子不自禁的彎下腰去,抬手摀住自己的眼睛。
「別這樣……別這樣。」遲疑著,迦若俯下身來,眼裡閃著的是遙遠而熟稔的光芒,想拭去她頰邊的淚痕——她的淚水滴在他手上,陡然間,手指上居然有灼燒般的痛楚。他彷彿被燙了一下似的,忽然收手,站起,退開。
青嵐……青嵐,你看到了麼?她在哭。你的冥兒在哭。
而你……而你在哪裡?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你的感情——甚至眼前這個人她也無法全部瞭解。那時候她太小……她實在太小了,可能還不明白自己曾經遇到過怎樣的眷顧和溫情,還不能明白你心裡那樣深沉的感情——青嵐,對於你而言,你是不惜用血來代替她的一滴淚的吧?所以,沉睡在我記憶中的你,要借我的手擦去她的淚麼?
然,不可以……不可以。青嵐,我是迦若。
因為有了這個名字,而有了自我的鬼降。
青嵐,你有你守護的東西,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我已經實現了你的願望,用你的眼睛看著她平安離開南疆,十年後又看見她回來和你相聚……你該滿足。
——如今,輪到我,來實現我的願望、守住我的夙願了吧?
※※※
「你別罵了,我知道錯了。」神殿內,看見祭司走來,明河低下了頭,即使是當了拜月教教主,當他真正動怒的時候,她還是依舊同童年時一般感到畏懼的,訥訥低頭,有些臉紅,「我、我那時候看見青嵐和她的記憶了——想起那樣的記憶、也一定留在你心裡,就突然……突然……忍不住就想讓她那個癡想徹底滅掉!」
「青嵐已經死了!迦若只是迦若——是不是?」明河抬起頭,頰上的飛紅還沒有褪,然而眼裡卻是明澈的,定定看著白衣祭司。
殿外的風吹進來,迦若的白衣飄揚起來,宛如乘風。他站在殿口,光從外面透入,襯得他宛如剪影,虛幻得不真實。
長久,沒有聽到他的回答,明河忽然間無端端的害怕起來——從來都是如此…從來都是如此!她不知道這個「人」心底的真實想法,根本不知道。
五年前、他們兩個人聯手反叛,殺了華蓮教主。被操縱了幾百年的鬼降反噬了宿主,從此天地間再也沒有能控制他的東西——他獲得了實體、擺脫了無形無質的狀況,成了如今丰神俊朗的白衣祭司。然而……不知道為何,對她而言,可以觸及到的迦若,卻反而比以前更加難以捉摸了。因為,他已經不再是純粹的「迦若」了。
「迦若?迦若?」等待他回答的分分秒秒內,明河感覺心中忽然有莫名的恐懼漸漸將自己分解,她忍不住脫口,低低追問,聲音發顫。
然而,陡然間眼前一晃,不見祭司舉步,已經瞬間移動到了面前。
迦若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著她,眼神溫和平靜,然而卻隱含著說不出的沉痛悠遠。
「是的,青嵐已經死了。迦若不是青嵐。」看著已經由垂髫稚女長成為絕世美女的明河,白衣祭司沉默許久,忽然低聲說,「——迦若,是明河的迦若。二十年前,二十年後,都是明河一個人的迦若。」
「迦若!」明河意外,陡然間眼睛明亮起來,抬頭看他,歡喜的脫口叫出來,臉頰緋紅,美麗不可方物,「——你、你多好呀!」
白衣祭司低頭,額環下的眼睛深邃如海,看著她微微笑了起來。
※※※
明河的臉在他眼前慢慢模糊,幻化出了那個六歲孩子的模樣——二十年前,在聖湖旁邊,紅蓮如火,一朵浮雲飄過來,六歲的孩子陡然對著空氣發話:「迦若……是你替我擋住太陽的麼?——你、你多好呀!」
漂亮的孩子對著半空張開手來,笑著:「迦若,過這邊來!我們來說說話,好麼?」
彷彿一陣清風吹過,孩子的髮絲微微拂動。然而她對著身邊的空氣笑了,開始自言自語——是的,那是她一個人的迦若。只有她看得見的迦若。
那個幾百年來被人操縱著殺人、沒有思想沒有實體的鬼降。只有這個孩子是把它當作唯一的朋友看待的——因為她也寂寞。
身為月神的純血之子,下一任的拜月教主,這個六歲的孩子從小就是一個人長大的。即使她的「母親」,自從生下她以後就再也沒有抱過她,華蓮和歷任教主一樣,只是將生下純血的女兒當作了術法修習的一種罷了。而作為拜月教歷史上唯一集祭司和教主身份於一身的華蓮,更是滅絕了所有常人的感情。
偌大的月宮裡,只有他們兩個是最寂寞的——然而,它已經寂寞了幾百年,而從來不知道這就是「寂寞」,那個孩子雖然只有六歲,可也是一生下來也是一個人的,不知道「寂寞」和「不寂寞」之間的區別。
但是,當那一次它如往常那樣奉令殺人回來,掠過聖湖上方時,卻聽到底下忽然有個稚氣的聲音說:「你滿身都是血哦!不去湖裡洗一下麼?」
作為拜月教最強的鬼降,它差點驚的從半空摔落——誰?誰居然能看見它?
它看過去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粉妝玉琢的孩子,正俯身在聖湖邊上玩水,捧了一捧水,抬頭對著半空裡怔怔看下去的它說話:「看你都是血!你來洗洗吧!」
邊說著,孩子一邊從聖湖裡又掬出一捧水來,對著它潑了過來。
「唰」的一聲,它嚇了一跳,立刻躲了開去——然而,依舊感覺到了水裡的那些陰毒怨靈的力量。雖然是最強的鬼降,但對於聖湖裡怨靈的力量還是極端忌諱的,它無法相信、這個孩子居然能無拘無束的在聖湖邊上玩水?!
那麼,她、她是——
「我叫做明河!你呢?」雖然半空中的它一直沒有開口,可它內心的想法彷彿都能被這個孩子聽到,那個漂亮極了的孩子揚起頭來,對著它笑——果然,是拜月教主的女兒,難怪能無懼於聖湖怨靈的力量,同時能看見它的存在。
可孩子那樣明媚的笑靨,讓這只剛剛殺了人的鬼降忽然自慚形穢——名字?它從來沒有名字。一隻鬼降,需要名字麼?
「啊?怎麼可以沒有名字呢?——名字裡可有一個人的魂魄呢。」孩子雖然小,然而說起這些術法上的事情,似乎瞭解的已經很多。錦衣的孩子咬著手指,忽然笑了笑:「沒關係!我替你取一個名字吧……迦若,好不好?我上午剛看了《迦若伽藍》這卷書,很好聽的名字∼」
迦若……迦若?
「迦若,迦若!過來看,這朵蓮花好不好看?替我摘過來……」
「迦若,喂喂,我叫你呢!過來看,這段經文是什麼意思啊?」
「明天是天燈節,你陪我出去玩好不好,迦若?」
她說得果然沒錯——名字裡有一個人的魂魄。就是這個孩子一聲聲的喚,將這個早已死了幾百年的鬼降的魂魄,一絲一縷的從聖湖底下沉睡中喚起,回到它的心中。
有了這個名字,它才知道自己是什麼——知道自己是什麼,才知道外物是什麼。
那個孩子一年年的長大,變得越來越美麗,不再是聖湖邊上那個玩水的小姑娘,而成長為明麗絕世的少女——然而它依然是個不老、不死、不活的怪物——她二十多年來都是寂寞的,從來沒有什麼人可以說話。然而,二十年的孤寂,對於它漫長的永生來說,又算什麼?
它很害怕——怕眼睜睜的看著明河變老,衰弱,死去,而自己卻依舊是不死的妖怪!
她笑的時候,她發愁的時候,她蹙眉的時候,它永遠只能「看著」——它沒有手,沒有形體,沒有辦法感知她。有時候,它想,如果自己有一雙手,可以觸摸一下那玫瑰花一樣的笑靨,那麼……就太好了。
「迦若……母親大人又要你去殺人了?」漸漸長大,也知道了所謂的「鬼降」是怎麼回事,明河眼睛裡的憂鬱卻越發深,她總是看著它,歎氣。
——決裂的時機卻是剎那而來的。集祭司和教主身份為一體後,術法境界到達拜月教空前絕後的強大,華蓮教主開始更加不滿足的追求「永恆的生」。
——為了修習啖魂返生術,她到後來竟然想將唯一的女兒作為血鼎,煉製丹藥!
然而,這一次,華蓮教主失算了……她派出去的鬼降,第一次掙脫了她的控制,違背了她的指令。在她要將女兒推入煉爐的時候,明河掙扎中激烈的反抗、劃破了教主臉頰邊的「月魂」——純血之子的標誌一破,華蓮在措手不及中,被自己的鬼降吞噬。
它吃了她的母親,獲得了無上的力量,凝聚了血肉之軀。重生的鬼降,成了拜月教的祭司。從銅鏡裡,它看到了自己嶄新的軀體:英俊而年輕的白衣祭司。
「哎呀!迦若?」它出現在她面前,明河驚喜的叫了出來,忘了提起長袍下擺就跑了過來,被絆了一跤——沒有等跌下,它已經風一般地掠過去扶住了她。
她的手抓著它的手,有壓迫力和溫熱——鬼降忽然笑了起來,它,不,他,終於有了自己的手,可以觸摸到那個聖湖邊的小女孩。她笑的時候,她發愁的時候,她蹙眉的時候,他都可以好好的守在她身邊,為她守住她的教派,她的子民,讓她這一生永無災劫。
——那就是他的願望。
※※※
「你……你今晚和蕭憶情定了約?」低下頭去,想掩住飛紅的臉頰,明河的手指揉著孔雀金長袍的一角,忽然想起了這個事情,身子驀的一震,脫口問。
若垂下眼睛,微微點了一下頭,回頭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南疆天氣多變,清晨還是明朗的天空,如今已經積聚了漫天的烏雲,蔭蔽了白日,昏昏沉沉。
看著靈鷲山上變幻不息的風雲,祭司的語氣也是沉鬱凝重的,一字一字:「這次蕭憶情已拔刀出鞘,卻被硬生生扼住了殺戮之令——只怕聽雪樓建立至今,尚未有過如此之事。他這一口氣積了二十年,要善罷甘休只怕難。」
「我們手上有舒靖容,難道他真的敢攻入月宮?」拜月教主有些擔憂,但是卻彷彿說服自己一般,低低說了一句,「他不怕我們真的殺了她祭月?」
「最好不要逼蕭憶情做出抉擇——目前要他暫退、已經差不多將他逼到了最大容忍度了。」白衣祭司負手站在祭壇白玉欄杆旁,沉吟著看天,忽然,不知為何輕輕笑了一聲,不等明河發問,他搖搖頭,自顧自說了出來,「何況我只怕真的下不了手——蕭憶情心裡恐怕也有幾分把握、猜測我不會殺舒靖容——只是,即使是聽雪樓主,這一次也不敢用舒靖容的命來作為賭注吧?」
眉間神色複雜變幻,彷彿思考著某種重大決定,祭司眼裡神色瞬間萬變:「蕭憶情是何等人物?——一旦那個緋衣女子死了,月宮中必然玉石俱焚,雞犬不留!成千上萬人的血啊……那時候,必然要染紅這個聖湖吧?」
被祭司語氣中的寒意震懾,明河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喃喃:「天!——難道、難道三代占星女史都預言過的『滅天之劫』,真的要應驗在今日麼?」
「不止預言……我通過幻力,也能預見。這幾年,我透視未來,總是看到靈鷲山和整個苗疆,都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血紅!……」迦若第一次說出了自己通過力量看到的未來,眼裡的悲憫更重,「明河,我答應過你、要守住拜月教,所以,我哪怕粉碎星辰、轉移軌道,都要化解開這一場滅天之劫。」
迦若的眼睛裡,陡然升騰起了一片神鬼驚懼的亮電,祭司的手用力握在漢白玉欄杆上,抬頭看著靈鷲山上翻湧不息的風雲——已經快要下雨了,沉沉雨雲積聚在山頂,昏黑一片,不祥而沉鬱。
「最多……最多我們一不做二不休、把聖湖裡的怨靈放出來!」咬著牙,拜月教主轉過頭,眼睛投注在月神殿上供著的那個天心月輪,眼裡閃過不顧一切的冷芒,「如果蕭憶情攻破了月宮,如果你有什麼事,那麼聽雪樓的人、也別想有一個活著離開南疆!」
「明河。」聽得那樣殺意驚人的話,白衣祭司的手顫了一下,忽然轉過頭,定定看著拜月教主,歎了一口氣,眼裡閃過說不出悲哀。迦若看著明河,一直看到絕美的女子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在他眼光裡低下了頭。
「你很美。」看著女子飛紅的靨,迦若忽然微笑著,出人意料的說了一句。他的手指從白玉欄杆上鬆開,遲疑了一下,終於緩緩抬起,觸及明河的臉。
酡紅的臉宛如玫瑰花瓣,溫熱柔軟,細膩如羊脂玉。
明河長長的睫毛陡然抖了一下,驚喜的笑意掩不住的流露出來,然而迅速垂下眼簾去,羞澀的低頭,臉上卻有了一個歡喜的表情。
然而,那個幸福醉人的神色尚未完全舒展,卻驀然凝定了——
迦若的手在觸及她的臉後,臉上溫和的神色未斂,卻忽然迅疾的轉向、出指如風,轉瞬點了她口、手、足、血、脈五處大穴!
祭司這次出手,用的卻不是術法,而完全是白帝門下一路的指法。那是「青嵐」留在他身體裡的力量——雖然修習術法的他,武學修為上還不到一流水準,然而此刻突然間出指點穴,卻是快如電光火石,瞬間將拜月教主身形完全定住。
「迦若?!」明河根本沒有料到祭司會在此刻忽然出手,她下意識脫口,卻發現自己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那個瞬間,拜月教主怔怔看著眼前的白衣男子,臉色蒼白如死。如果不是迦若方才同時封住她的氣脈和血脈,心中驀然如刀絞、只怕立時要嘔出一口血來。
「明河……明河。」看見她這樣的眼神,迦若陡然間歎息,額環下深色的眼裡有深深悲憫,彷彿不知道該如何說下面的話,頓了頓,嘴角忽然泛起一個溫溫涼涼的笑,歎出一口氣來:「——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嗎?不對,不是聽雪樓會滅了拜月教,而是…而是聖湖裡怨靈這幾百年不滅的力量啊!你是純血之子,從來感覺不到這股力量的陰毒可怖,而我——幾百年來操縱這種力量的我,卻瞭解的清清楚楚……」
「連我都不能不害怕啊……明河,你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禍患。」白衣祭司站在祭壇上,看著陰雲密佈的山頂,和台階下那片湖水,眼睛裡有深遠的憂慮,「我最早的屍身、也被沉在那裡吧?還有蕭憶情的母親……幾百年來,這裡積聚了多少死靈?太可怕……足以擾亂天地啊。而你、居然要任性地將它們放出來?!——一旦湖水乾涸,死靈逃逸,這才是所謂預言中的『滅天之劫』!」
迦若驀然回首,定定看著明河,眼神裡,有說不出的決然,彷彿已經做出了一個什麼重大的決定,眉目間反而鬆弛開了,神色平靜:「真是罪大惡極啊……幾百年了,拜月教就依靠著這樣污濁邪惡的力量源泉——操縱者不知道那些沉在湖底的怨靈的痛苦……但是我知道。這滋味我嘗了幾百年!不可以再繼續了,明河。」
那麼……迦若,你要來結束它麼?怎麼可能結束它?!幾百年了,對於這日益強大的陰邪力量,只能夠勉強壓制,時時送上祭品安撫,即使拜月教歷代祭司,都沒有辦法消弭它!
明河想問,然而沒有辦法開口。
白衣祭司笑了,顯然直接從她腦海裡讀出了她的想法,眼神卻是從容平和的。他低下頭來,歎息著,將雙手放到明河的肩上,輕輕拍了拍:「放心,我會守住誓約的——拜月教會保全,我要將幾百年的怨毒都消弭掉……明河,只是怕你任性,所以我要你暫時不要管這裡的一切,由我來處理,好麼?」
什麼好不好……分明就是料定了我不會答應,才先下手為強!
明河恨恨瞪著他,然而雖然術法對於拜月教主來說毫無效力,可武學對於她來說卻和對普通人一樣有效。全身已經絲毫不能動彈,她只能用眼神透露出抗議不服,無法可想。
「今晚我去和蕭憶情見面——事情當有個了斷。」迦若歎息了一聲,伸手挽住她的手,輕輕用力,已經將她拉起,往神殿密室走去,「明河,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有我在。你好好睡一覺——一覺醒來,什麼事都解決了。」
白衣祭司的眼色沉靜溫和,拉著她,穿過重重帷幕走向內堂——拜月教中只有祭司和教主才能進入的內堂。那些繡滿了曼珠沙華和鳳尾羅的帷幕飄飄蕩蕩,宛如白雲,虛幻無定。
放開我!放開我!我才不要睡……我才不要睡!迦若,你要幹什麼?
狠狠在心裡斥問著,然而明河卻沒有一絲力氣——因為血脈被封,她甚至沒有辦法停止對於祭司的「逆風」,作為他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處罰。
氣急,兩顆大大的淚珠從頰上驀然滾落,流過那一彎金粉勾出的彎月。
將明河送入密室,扶她坐下的迦若猛然一顫——那淚水落在他手上,溫熱而濕潤。
「你好好休息,不用擔心。」他低頭,對她微笑,不敢看她熊熊燃燒的憤怒的雙眸,「很快,什麼事都不會有了……都會解決了。」
迦若!迦若!
眼睜睜的看著密室的門在眼前緩緩闔起,她在內心撕心裂肺的叫著他的名字。
然而,那個行出的白衣祭司頭也不回,恍如未聞——恍如她叫的不是他的名字。
你要去幹什麼?你到底要做什麼!你今晚要去和蕭憶情判生死決高下麼?
可為什麼……為什麼要禁錮我?你心裡、你心裡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打算!為什麼從來不肯告訴我……從來不肯告訴我!
門一分一分的在眼前闔起,她的眼裡,終歸只剩下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
白衣祭司從空無一人的大殿穿過,只有那些帷幕在雨前的風裡飄飄轉轉,恍如一夢。
他的袖子被風吹起,飄飄灑灑,和經幡垂幕糾纏在一起,連無形的空氣中、都彷彿有什麼在盡力挽留著他離去的腳步。
然而祭司的腳步絲毫不停,「嘶」一聲輕響,雪白的長袖解不開纏繞的結,生生撕裂。
出的神殿,彷彿什麼終於卸下,迦若在門檻外頓住腳步,回視那一扇關上的密室的門,眸中,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忽然間,身子微微一傾,等舉手捂時已經來不及,殷紅的血從指間溢出,濺落在白袍上。
「呵,人的身體,這樣……這樣的嬌貴麼?」舉起手,在眼前看著,指間血跡淋漓。白衣祭司卻忽然笑了起來,眼神冷淡,充滿了輕蔑。
靈鷲山上,密雲不雨。天色已經黯淡的猶如黃昏到來,雨前的風吹在臉上,濕潤清新有如淚水。驚雷一次次的劈下,然而卻無法照亮人內心最深處的黑暗。
「風起——雨來!」彷彿無法忍受雨前這樣的氣氛,白衣祭司忽然脫口召喚,站在神殿台階的最高處,手指指向高天,作起法來。
風雨呼嘯,閃電的光芒陡然照耀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