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蝠王?……他、他居然認識飛翼!?」手臂上的傷已經包好,在木樓中,燁火捧著受傷的紅色蝙蝠,獨自低語,想著迦若最後留下來的話,驚訝莫名。
「我還記得你……能馭使紅蝠王的苗疆小姑娘——你不認識我了麼?」
他居然知道自己是苗人——他是誰?他是誰?
十歲那年寨子被滅後,自己就流落中原——那麼,他是在那之前見過自己麼?
燁火怔怔的呆著,掌中的飛翼微微掙扎,發出受痛的吱吱聲,然而,它的主人卻依然深陷在昔日的回憶中,沒有理睬。
英俊神秘的白衣祭司,披散的黑髮和額環間的寶石,以及他那深沉如海、無法回溯推算的往昔……這一切,完全是她所陌生的——他是誰?難道自己幼年在那巖山寨裡時,曾見過他麼?
只有一些依稀的熟稔感覺……那種感覺來自於他臨走伸手畫出符咒的那一瞬間。
他伸手的瞬間,她看見有什麼輝光閃爍在他手指間。
一個小小的、玉石的指環。
——難道、難道是……!
※※※※※
十歲。殺戮與火光。自己關於故鄉的最後一幕回憶。
「有漢人妖孽進了寨子!小心!小心!」
那一日,她記得自己在竹樓中午憩,忽然間聽到外面人聲沸騰,老巴朗將竹筒敲得砰砰響,驚動了整個寨子。十歲的她揉著眼睛,從竹蓆上起身,想跑出去問爹爹出了什麼事情,然而忽地眼前一花,床前已經站了兩個漢人裝束的少年郎。
那個穿白衣的看起來溫和些,空著一雙手;另一個穿青衣的卻手持雙劍,劍上有猩紅的鮮血一滴滴落下,灑在她竹樓的地面上。
那些服侍她的侍女們,已經靜悄悄地躺倒在竹樓各個角落裡。
「呀!——飛翼!飛翼!」孩子驚恐地叫了起來,呼喚自小養起來的守護靈獸。
紅火色的蝙蝠應聲從樑上飛下,直撲敵人。然而那個青衣的少年身手卻快的如同鬼魅,在她第一聲叫喊還沒有發出來的時候,手指抬了抬,她的喉嚨便啞了。同時,她的身體癱軟了下去,手足一陣麻痺和劇痛,痛的她流出了淚水。
同一時間,旁邊的另一位白衣少年抬起手,凌空畫了一個符號,那只火紅色的小蝙蝠便彷彿被施了定身法一半,撲簌簌的在半空扇動著翅膀,卻飛不過來。
「嶺南的紅蝠王?這個丫頭還有些本事呢。」應付完了飛翼,白衣少年轉過頭來看她,見了她那般痛苦的臉色,輕輕叱了同伴一句,俯下身來解了她除啞穴和軟穴以外的穴道:「青羽師弟,不過是個小孩子,出手別那麼重。」
然而,那個叫青羽的英俊少年看著她,眼中卻是憤怒的光亮:「冥兒也是個孩子!這些該死的苗人就忍心把她關起來這樣折磨麼?!青嵐師兄!」
十歲的她哆嗦了一下,看著他那樣的眼光,自覺的往白衣少年身後躲了躲。她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然而她敏銳的感得這個白衣少年顯然比較溫和、也比較安全一些。
然而,聽到師弟這樣的話,叫青嵐的白衣少年卻不說話了,只是歎了口氣,然後一抬手將躲在後面的她拉了起來,手指扣緊了她的咽喉。
因為窒息,她的嘴不自禁的張開,然後,她就覺得有什麼東西流入了喉中,苦澀而熾熱。
「告訴你們的土司那巖!他的女兒那燕在我們手上!」
她還沒有想清楚自己被灌下了什麼,白衣的青嵐已經將她拉了出去,走到竹樓的廊子下,雙手托起她的雙肩,將她高高舉起,對樓下奔忙的族人厲聲大喊,「那燕已經中了金波旬花提煉的毒!一個時辰內,如果不帶我們去見青冥,她就會死!」
少年方纔還溫和的語氣,在此刻卻是那樣凌厲。她感覺胃裡有熱流沸騰,被高高的舉著、展示給樓下熟悉的叔叔伯伯,十歲的她驀然明白了自己的險惡處境,驚駭交集的,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爹爹說過,住在沉沙谷裡面的漢人哥哥姐姐,全部都是族人的死對頭。如果碰到了他們要趕快逃跑,就是逃不掉了,要馬上喊救命——不然,這些人是會殺人、吃小孩血肉的。
不久前,她聽那蘆姐姐說,長老們抓住了一個沉沙谷裡的女孩子,關在地牢裡。她現在知道:這兩位漢人哥哥、一定是為了關在地牢裡那個小姐姐而來的!
聽說族裡人本來也沒有想殺她,只是想逼她說出白帝在沉沙谷裡布下的玄機,然而那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卻是出奇的倔強,寨子裡的人幾乎動用了所有的刑法,甚至施用了蠱蟲。然而她咬爛了自己的嘴唇,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如今落到了漢人女孩同伴的手上,他們會用同樣的法子來對付自己麼?
想到這裡,她哭得越發厲害,然而被點中了啞穴發不出聲音,只好抽泣顫慄而已。
「快放了我們的俄塞!不然土司饒不了你!」
被舉在半空,她俯視著,看見了族人們聚集在竹樓下,平日服侍她的那蘆姐姐嚇得臉色發白,卻仍然咬著牙戰戰兢兢的站出來呵止。
「囉嗦什麼!——快去叫你們土司放了冥兒!」身邊叫青羽的青衣少年不等她說完,手指一抬,十歲的她只看見白光如同蛇般從他手指間游出,瞬間從那蘆姐姐頭上一掠而回!
「再囉嗦一句,我要你的頭!快放了冥兒!」他冷厲的叱道。
「哎呀!」那蘆滿頭的銀飾彷彿被一劍砍開,片片落地。她捧著頭,尖叫一聲退回了人群中,不敢再說話。
慌亂了片刻,她看見爹爹已經趕過來了,後面跟著族裡的幾個長老法師。
人群驀然一片寂靜。族人都紛紛恭謹的退開,給爹爹和長老讓出一條路來。
爹爹在竹樓下停住,看著被舉在半空的十歲女兒,剛毅風霜的臉上毫無表情。
青嵐舉起她,站在高高的竹樓上,修長的手指扣緊了她的咽喉。她眼珠亂轉,看見那雙修長秀氣的手上還帶著一隻玉石的指環——然而,就是這樣無論從哪一面看上去都是溫柔可親的哥哥,在說起殺死她的時候也是眼神冷酷。
他們的確是會殺了她的……為了那個地牢裡的小姐姐。
爹……救我……救救我……
她害怕極了,拚命的掙扎著,然而發不出一個字。
這時,她看到爹爹轉頭,和身邊幾個長老伯伯們商量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揚起頭看著竹樓上面,對兩個漢人少年厲聲道:「好!我放了你們的人,你們也放了我女兒!」
片刻後,人群散開,讓出了一條路。
十歲的她第一次看到了那個女孩子……那個被族人拖過來的昏迷的小姐姐。
「冥兒。」那一瞬間,她感覺到托著她的手顫抖起來,青嵐和青羽同時脫口喚了一聲,顯然是叫這個女孩的名字。
那個被拖過來的女孩子只比自己大幾歲,然而一望而知受到了極其殘酷的拷打,全身血肉模糊,被拖過來時、沿路那些沙石都嵌入了她的傷口中,形狀可怖。
「該死的畜生。」咬著牙,身邊的青羽低低吐出一句話,手指緩緩扣緊了劍。他颯地轉頭再次看著土司十歲的女兒,眼睛裡的光芒帶著可怕的血腥味。
「青羽,不要這樣。」雖然因為同樣的憤怒和激動,那雙手在劇烈的顫抖,然而白衣的青嵐卻阻止了師弟眼中投向十歲女孩的殺氣,「她不過是個孩子……」
話音一落,青嵐放下了她,但是一隻手仍然扣在她的咽喉上,她垂下眼簾,就能看見他修長有力手指上那只溫潤的玉石指環。
他拉著她,一步步走下竹樓來,青羽按劍站在兩人的前方,對著樓下簇擁的苗人冷冷道:「好,你們退後,將冥兒放到前面空地上,我們交換人質!」
那巖土司舉起手,緩緩揮下,所有寨子裡的人都退開,讓出了一個十丈見方的場地,將昏迷中的女孩放在空地中間。兩位少年緩緩下樓,走到了場地中間。
「冥兒!」在青嵐俯下身去查看那個女孩的時候,她聽見他低低喚了一句,然而,那個血團也似的人根本沒有絲毫的反應,只是微弱的呼吸著。
青羽一直沒有動,按劍而立,四顧著周圍虎視耽耽的苗人,保持著警戒。
「你回去罷!」看到同伴那樣重的傷勢,白衣的少年已經來不及多想什麼,看也不看她,手上加力將她推出,同時俯下身去抱起了那個叫青冥的女孩兒,絲毫不顧她滿身的血污,緊緊抱在懷中,喚著:「冥兒?冥兒?」
——她忽然間放鬆了,然而,又感覺有些委屈的想哭……
——十歲的她,實在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忌妒那個被打得很慘的漢人姐姐。
她被青嵐毫不考慮的推出,踉蹌了幾步,卻不知道為何沒有立刻跑開,反而關切的回頭、看了看那三個哥哥姐姐。然而無數族人對著她焦急的伸出手來,那蘆更是急得眼睛裡都是淚水:「俄塞!俄塞!快過來!」
十歲的孩子嚇了一跳,連忙回頭準備投入親人的懷抱——然而,忽然之間,她卻看見族裡的大巫師臉色陰沉的從懷中拿出一支牛角做的小笛子——
「哎呀!」從小見多了法師們奇奇怪怪的法術,直覺到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她叫了起來,「傀儡蟲!傀儡蟲呀……」
就在那一個瞬間,她看見那個昏迷過去的女孩子忽然被操縱般的動了起來!
青冥的手指間夾著一根藍光盈盈的針,向著白衣少年的胸口拍了下去。
只是咫尺的距離,青嵐根本來不及避開——
「哎呀……」她哭著叫了起來,摀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然而,被無形魔笛操縱的那隻手,卻忽然在半空中僵硬了——彷彿另外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搶奪著,青冥的手顫抖著,停滯在半空中。
昏迷的人身體在微微發抖,闔著的眼瞼底下眼珠在不停地動著,看得出、是在極力掙扎著想醒過來——雖然衰弱到了如此,這個女孩的意志力、居然仍能和傀儡蟲相抗衡!
在她的手遲疑的瞬間,一邊守護的青羽驀然出手,閃電般彈掉了青冥手中的毒針,同時青嵐也已經點了她的穴道,防止她再度不自禁的動作,抱著女孩站了起來。
在他站起來的時候,彷彿經過了計算、無數的毒箭、毒針、吹箭……都紛紛往場地中間的三位少年招呼了過去!
「該死的!」青羽手中的劍已經化成了一片白光,忽然身子飛縱了出去,一把將快要跑出空地的十歲女孩子拎了回來,「自己孩子的命都不要了麼?」
青衣佩劍少年的眼神已經閃亮如劍,凌厲而不容情,一把拎著她的後領,將她的身子橫掃過去,擋在三人面前、作為盾牌。
「爹爹——」忽然間天旋地轉,晃動的視線中看見無數明晃晃的暗器向自己刺來,十歲的她嚇得大哭起來,拚命掙扎。
「青羽,不要這樣!」身邊的白衣少年急叱,然而因為抱著冥兒也已經無法騰出手。電光火石之間,女孩只看見眼前白衣一閃,所有打過來的雨點般的暗器忽然全部看不見了……
「師兄!你、你竟然做這麼蠢的事!」耳邊,驀然聽到了青羽有些震驚的聲音。
然後,她看見眼前面的白衣上,有一行鮮紅的血緩緩流了下來。
擋在她面前的青嵐一個踉蹌,幾乎倒下,他雙手依舊橫抱著那個叫冥兒的昏迷女孩,然而寬闊的肩背上卻被暗器打中了好幾處,血縱橫流在雪白的衣襟上——
他轉身過來,用肩背在瞬間擋住了打向孩子的暗器。
這個哥哥救了她……這個哥哥竟然救了她!
她就知道他會救她的!這個白衣哥哥的眼神……那樣的善良溫和……
「咳咳……快走、快走。」面對師弟的責問,青嵐也只是無奈的笑笑——青羽的做法是對的,雖然殘酷了一些,卻是生存必須的手段。而他,卻只是無法看著這樣年幼的孩子死在面前、卻不動手救助……雖然這是多麼愚蠢的行為,他自己心裡也清楚。
看到他這樣的舉動,甚至連那些苗寨裡的人都驚住了。
「好吧好吧!」沒有時間再說什麼,青羽也是苦笑著,一用力、將手上的土司小女兒扔了出去,搶身上去從師兄懷中接過昏迷的女孩,「我們快走!」
「土、土司……我們,我們要追麼?」看到少年們已經奔出了一段距離,那些呆住的苗人中才有法師反應過來,低低問頭領。
「……追。不能讓他們這麼跑了!」咬著牙,那巖土司不顧叫著「爹爹」撲到懷裡的小女兒,冷冷下令,同時一把推開了飽受驚嚇的女兒那燕,「沒有用的東西!居然被那群漢狗給救了——真是丟盡了我那巖的臉!」
十歲的她驀然呆住,怔怔的看著父親因為憤怒而青筋凸出的臉,忽然感覺到奇怪的陌生,又「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俄塞……俄塞不哭……」侍女那蘆這時慌忙上來抱起了她,拉到一邊。
她抽泣的靠在那蘆懷裡,周圍那些叔叔伯伯都已經不再理睬她、而各自忙著追那三個哥哥姐姐去了。聽到兵刃破空聲,幼小的孩子忽然不停的顫抖起來,怯生生的抬頭,問:
「那蘆……他們、他們會死麼?爹爹會殺了他們麼?我、我不要那個哥哥死啊……」說著,孩子嗚咽了起來。此時,那只被定住身形的小蝙蝠也撲扇著翅膀飛了過來,繞著小主人上下盤旋。
「……」方纔那個漢人少年的舉動,也讓她內心震動不已。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那蘆只是撫摩著孩子柔軟漆黑的頭髮,微微歎息。
苗寨十歲的俄塞那燕,攀著侍女的肩膀,看著一行人離去的方向——
那個穿著白衣的漢人哥哥已經看不見了,然而,從那一角落籠罩著的濃重巫氣可以看出、爹爹他們在和對方做著激烈的交戰……
「我還記得你……能馭使紅蝠王的苗疆小姑娘……你不認識我了麼?」
記憶中,那個白衣祭司微笑著伸出手來,凌空畫了一個符咒。
他的手指間,有一個小小的玉石指環,閃著微弱的光芒。
是他……難道真的是他?那個十年前闖入山寨救人的白衣少年?
如果迦若就是那個叫「青嵐」的少年,那麼,按照他們兩人的對話推斷,靖姑娘…豈不就是那個叫「冥兒」的女孩?
——那個十年前被抓到寨子裡來、嚴刑拷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那個青嵐和青羽拼了命、也要維護的小師妹。
他們聯袂的闖入,引起了寨子裡前所未有的動盪,幾乎全部巫師術士都傾巢而出去追拿三個少年。然而,趁著那巖山寨裡這樣的動亂,一直蟄居在靈鷲山上的拜月教卻趁機出手,一舉滅亡了這個號稱南疆最強盛的山寨!
所有的男丁都被殺死,年輕的女子們被下了蠱毒,被迫忠實於拜月教。
十歲的她,拼了身上蠱毒發作生不如死也要離開那個月宮。在侍女那蘆的幫助下,逃脫後在泉州城外遇到了雲遊四方的張無塵真人,入了他門下,成了今日的二弟子燁火。
不知道那三個少年後來如何……或許已經死在了族人的圍攻下吧?
然而,卻不料在今日、竟然又看見了他!
他……居然成了拜月教的大祭司#83;迦若。
可笑的是,昔年那巖山寨的俄塞今日卻成了聽雪樓門下的人,準備前來攻打拜月教。
世事……難道都是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麼?一直感念的救命恩人,十年來尋覓著,然而一旦見面了,卻又是變成水火不容的局面。
「青嵐。青嵐……」彷彿鼓足了勇氣,燁火低下了頭,撫摩著掌中的飛翼,感慨萬分的喃喃念著這個名字。
「那巖山寨的小俄塞,你終於記起來了麼?」
身後忽然有清冷的聲音,燁火大驚回首,看見了挽簾而入、靜靜看著她的靖姑娘。
那個叫青冥的十三歲女孩兒。
※※※※※
離開木樓已經很遠了,然而體內的刺痛在慢慢地加劇,蔓延……他抬手,掌心向上,承載著月光。奇怪的是,天幕中那一輪明月、居然再也不能給他任何轉移痛苦的能力。
而傷勢卻在惡化。
剛才那一戰裡,雖然表面上他佔盡上風,然而他卻知道自己在施用「指間風雨」時,遭到了咒術的反噬——
所有術法都有反作用,通稱為「反噬」或者「逆風」。如果施用法術失敗,在施法者沒有防護的情況下,咒語將以起碼三倍的力量反彈回施術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會有一定的力量反彈回來,造成潛移默化的不良影響。
這是術法家都知道的常理,對於這種情況,天下各派的術士們也都有不同的防禦方法,原理大都是將反噬的力量轉移到別處。
即使拜月教的大祭司,也不例外——
因為咒術反彈而造成的小小傷害,這種情況他以前不是沒有遇到過。然而,令他驚訝的是、這一次,他居然無法同以往一樣將反噬的力量轉移出去!
明河、明河她……或許已經採取了什麼措施。
凝聚的真氣漸漸有渙散的跡象,迦若皺起了眉頭,加快了腳步——無論如何,他要趕在月沉之前回到靈鷲山的月宮,不然,越來越潰散的神智不了反噬回來的襲擊。
走了幾步,腳下的感覺卻越來越虛浮,他視線也有一些模糊。恍惚中,彷彿周圍的樹林中浮起無數幽暗的眼睛,怨恨而陰冷的看著他——糟糕。
那些惡靈……那些惡靈又回來了麼?那些以往死在自己手下的無數冤魂……居然趁著他衰弱的時候、湧現出來了麼?
殺一人,聚一魂。
在拜月教十年,他殺了多少人,已經不可計數,聖湖中纍纍的白骨見證他靈力增長的過程。轉換怨氣為靈力,馭使死靈和鬼降——在南疆近似於神明的拜月教祭司,所掌控的力量卻是如此陰毒……
平日裡仗著自身修為的深湛,那些聚集聽命的惡靈無法作祟,然而如果出現今日一般的失誤、讓他靈力降低的話,那些死靈和鬼降恐怕會群起反噬。
特別是那些被他活生生放干了全身的血、做成鬼降的少年男女魂魄,只怕是一直以來都恨不得食他的血肉而後甘吧?
今夜,真是不該離開月宮來這裡……
今夜是拜月教一月一度的開啟宮門的時候,也是為了對南疆百姓顯示教中「神力」的時機——身為大祭司的他、此時應該在大殿的寶座上,一一接見前來祈福禳災的子民,用他的靈力表現「神跡」、讓那些百姓更加相信月之神的力量。
明河該是真的憤怒了吧?……所以才停止了轉移對於他的術法反噬。
她是想讓這個不可一世的大祭司知道,即使獨步於天地間,他,仍然不能少了她的助力。
「可依陀洛阿梵密托安諦。」
苦笑著,集中最後的靈力,迦若輕輕念出了那一句咒語,瞬間,雪白的巨大幻獸凝聚成形,一躍而至,匍匐在他的腳邊。
「朱兒……帶、帶我回月宮。」白衣祭司拍了拍饕餮的額頭,饕餮親熱的打了個響鼻,伏下身來馱上衰弱的主人,對月嘯了一聲便奔了出去。
然而,剛奔出幾步,饕餮就警惕的停了下來,前爪扒著地面,冷冷看著前方的虛空。
月光明亮,前面幾步便是一條小溪,在月光下泛起萬點波光——然而,溪面上卻慢慢騰起了一層稀薄的霧氣!
無數雙慘白的手從溪水中伸出來,那些死去許久的靈魂們安靜地聚集在半空,用詭秘怨恨的眼睛看著他,形成了一個圈,將祭司和幻獸都包圍在內。
迦若感覺到身體中劇痛的蔓延在加快,彷彿有什麼在撕扯著他的身體,將他全身往各個方向拉開——莫非是天意……居然讓他在這裡遇到一條冥河……
南疆不多見的極陰的水……是能匯聚所有陰靈的地方。在這裡,冥界的力量會戰勝陽世。即使他平日來到這種地方,也需要小心防護、更何況今日這樣的狀態!
饕餮在怒吼,一次次的撲向虛空,卻一次次的被看不見的力量撞了回來,落在圈中。溪面上水汽蒸騰,死靈聚集成一道牆,安靜地一次次阻擋著幻獸的進攻,卻絲毫沒有反擊的意思——
迦若驀地明白了:他們,是想將自己困在這裡到月亮西沉、不然自己有返回月宮補養靈氣的機會!這樣,等天一亮,自己就會因為衰弱變成普通人,絲毫無法對付這些惡靈。
「朱兒!我給你破開靈瘴——躍過溪對岸去!」有些孤注一擲的,他下定了決心,摘下額環中鑲嵌的寶石,雙手緊握,喃喃唸咒,將所有的靈力注入寶石中。忽然,用力將那一塊「月魄」對著死靈結成的屏障扔了過去!
寶石映著天上的月光,煥發出璀璨之極的光輝,那些死靈紛紛避開,來不及退開的,就在光芒中如冰雪般融化!饕餮大吼一聲,對著虛空中出現的那一個缺口飛躍了過去。
在騰空的剎那,他感覺到了穿越幽冥兩界的劇烈變幻。
那些死靈的努吼和淒厲的叫聲都在耳畔一掠而過——在飛躍過冥河上方的剎那、他知道自己是和那些冤魂們擦肩而過……他甚至能感覺到那些化成枯骨的手拉扯著他的衣襟。
然而,所有接近他的靈體,都在月魄的光芒下煙消雲散。
饕餮負著他、落在溪的對岸。
在他們落地的同時,「叮」的一聲輕響,月魄也掉落在地面上,滾了一下,消失在草叢中。迦若不禁苦笑,回視著身後那些重新迫近的死靈……現在,恐怕都已經沒有時間去撿了。
堂堂拜月教的大祭司、號稱接近天人的術法大師,居然會有如今的狼狽……不知道苗疆那些視自己為神明的百姓見了,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白衣祭司苦笑著,一邊卻絲毫不遲疑的拍了拍幻獸的脖子:「朱兒,快走!」
然而,饕餮低低叫了一聲,邁開步子,前腳卻忽然一軟,屈膝跪下。
迦若一驚,勉力翻身下來,查看幻獸的前腿,發覺它的左腿彎處流出了暗紅色的液體——在方才越過冥河上方的剎那、居然有惡靈抓傷了它的前膝!
白衣祭司眼神才真正的變了,回頭看著那些冉冉逼近的怨靈,手指慢慢收攏——
「咳咳……」忽然間,寂靜的樹林裡傳來馬蹄泠泠的敲擊聲,伴隨著時斷時續的咳嗽聲,溪對面的小徑中,居然有一位白衣公子策馬行來。
南疆的冷月下,那位白衣如雪的年輕人神情有些落寞,微微咳嗽著,握韁在密林中獨自走來。迦若看著他,眼神忽然微微變了變。
斑駁的樹影投在年輕人的白衣上,光影變幻著,病弱年輕人臉上有一種沉靜的、壓倒一切的氣度,讓看見的人都凜然。他緩緩策馬來到溪邊,穿過薄霧,馬蹄得得,涉水而來。他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在深夜的密林中顯得分外的清冷。
迦若神色慢慢嚴肅起來,倚著樹,側過頭冷冷看著來人。
——在他策馬穿過溪流的時候,聚集在河上的幽靈們彷彿收到了什麼驚擾,居然紛紛退避開來!而那一人一馬,因為看不見此時周圍可怖的陰魂,只是自自然然的涉過了淺水。
然後,他看見了他。
「咳咳……是閣下掉落的東西麼?」看見長草裡閃動的寶石輝光,馬上的白衣公子微微咳嗽著問,俯下身、探手。一股看不見的氣流激動地上的寶石,月魄劃出一道閃光的弧線,掉落在他手心。
迦若仍然沒有回答,微微抬起眼睛看看天,沉吟著,又看了看白衣的公子,眼神複雜的變幻著,隱約有犀利的冷光。
他只是靠著榕樹站在溪邊,看著在深夜密林的薄霧中、俯身拾起寶石的年輕人;看著那個人看了一眼手心的寶石,然後臉色如他所料的微微一變——
「蕭樓主,幸會。」在那個白衣公子說話前,拜月教的祭司淡淡笑著,首先開口,指了指天上東南角,那裡,有兩顆大星,正遵循著軌道,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緩緩靠近,「看見了麼?星宿相逢的日子到了呢。」
「咳咳…」彷彿不能承受南方夜裡濕冷的氣候,馬上的白衣年輕人更加劇烈的咳嗽起來,好一陣才勉力平定下來。然而,雖然用手巾掩住了嘴角,迦若仍然知道此刻有絲絲的血從這個病弱年輕人的嘴角沁出。
「咳咳……迦若祭司?」方能開口,蕭憶情便翻身下馬,對著溪邊樹下那個白袍長髮的高大男子抱拳,「果然風神俊朗——幸會。」
「幸會?不幸的很啊……」迦若驀地笑了,笑容清冷如同寒塘上的波光,捂著胸口,勉強扶著樹站了起來,回了一禮,「方纔施用術法出現失誤,被一些惡靈所傷,我此刻可以說是衰弱的很呢。」
蕭憶情略微怔了一下,或許不曾料想狹路相逢、這個勁敵居然會一開口就說出自身的弱點。然而只是微微一愕,聽雪樓主清瘦的臉上忽然也有忍俊不禁的笑意,淡淡道:「巧的很——因為星夜兼程來到南疆,奔波中瘴氣入侵,我的舊疾今夜竟又復發了。」
話音方落,兩人相視片刻,忽然同時笑了起來。
笑聲中,蕭憶情一揚手,將手心裡的寶石拋回給了迦若:「這應該是拜月教鎮教三寶之一的月魄——即使是祭司大人,弄丟了它也會有麻煩吧?」
將寶石握在手心,迦若蒼白的臉上浮出了笑意:「是啊……蕭樓主,我欠你一個人情。」
「那麼,來日對決之時,你讓我三招如何?」聽雪樓主咳嗽著,也帶著笑意道,同時將馬散放在溪邊,過去和迦若並肩而立,看著蒼穹。
「不敢。天下有誰能讓聽雪樓主三招?除非我不要這條命了。」祭司微笑搖頭,「雖然武學術法不同道,但是我知道以蕭公子的修為、絕非任何術士可以小覷。」
「祭司過獎了。」蕭憶情笑著,看著天空中那一輪漸漸西沉的圓月,「連阿靖都和我說,祭司的術法幾近天人、她恐怕非你之敵——能讓她這樣推崇的,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哪……」
「阿靖」這兩個字一出口,拜月教大祭司的眼色,驀然沉了沉,彷彿有極度複雜的光芒從眼底掠過。手指下意識的輕撫著右手上的玉石指環,迦若冷冷笑了一聲:「你們聽雪樓的靖姑娘,堪稱武林劍術第一人,能得她如此評語,真是不敢當。」
他拂了拂白袍,看著漫天燦爛星辰,東南角那兩顆星辰又接近了一分,雙星交互輝映,居然讓漫天繁星都為之失色!然而,再過不久,它們的軌道便會發生交錯。
雙星撞擊——終究會有一顆隕落在夜空……
那就是命運吧?拜月教祭司的唇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卻接著道:「然而迦若不才,這一次卻只是想和樓主好好切磋而已——看看術法和武學,到底何者更勝一籌?」
冷光在蕭憶情的眼底也是一掠而過,他微笑著拂開鬢邊的白玉流蘇,靜靜回答:「祭司放心,攻入月宮那一日,此事自當有個分曉。」
忽然之間,談笑甚歡的兩人都沉默下去。
「你……為何傾力也要破滅拜月教?」彷彿遲疑了一下,迦若看著天,看著輝映的雙星甚至奪走了明月的光彩,忽然問了一句,「你該知道,此事付出的代價、可能很大。」
「咳咳……」林中又有一陣冷風掠過,蕭憶情再度咳嗽起來,眼神也有些蕭瑟,「傳說迦若祭司靈力驚人,有通天徹地之能——自然能夠洞徹拜月教的過去未來。」
「是為了聖湖底下那堆白骨麼?」祭司眼神黯了下來,問。
蕭憶情微微苦笑,頷首,然而目光卻是閃亮如電:「你該知道我的過去……所以,這一次,我不管犧牲了多少的人、或者流了成河的血,我的決定都不會改變!——不毀神滅教、讓神殿坍塌聖湖枯竭,我無法讓自己收手!」
迦若驀然回頭,卻看見聽雪樓主犀利深沉的眼睛——這個病弱安靜的年輕人,身上一直籠罩著病弱的氣息,血氣和神氣都有些衰弱——然而,在這一刻,目光閃動的瞬間,他眼底流露出的卻是排山倒海般凌厲洶湧的氣勢!
人中之龍。那一刻,他才明白這個年輕人之所以能掌控江湖命運的原因。
衰弱無力的外表下,卻有著何等驚人的精神力量!
方才溪流上那些惡靈,之所以一見他前來便紛紛退避,看來並不是完全因為這個人身上所流著的血脈的緣故吧?
「好……既然如此,就讓命運隨著它的流程運行吧!」迦若仰頭看天,笑了起來,忽然一揮手,煙霧在溪邊重新凝結,饕餮應召喚而來,祭司俯下身去,包紮好幻獸膝上的傷,直起身子時笑了笑,「蕭樓主,你我再度相見之日、便是星隕人亡之時!——好自為之。」
「祭司,你也自當保重。」冷月下,蕭憶情淡淡一笑,揮手作別,「如果我再撿到月魄,可未必會送回給閣下了。」
迦若大笑,然而眼神深處卻是平定如深海,他坐上幻獸在月下如飛離去,衣袂和長髮在風中飛揚、宛如翻湧不息的雲。
遠遠的,夜風中送過來一句話:「靖姑娘他們就在前方十里外的木樓中,蕭樓主快去罷。」
聲音落地時,他的身形已經消失不見。
※※※※※
十里外的木樓中。
沒有點燈,房間內光線黯淡,只依稀可見事物的輪廓。月光在凌亂的傢俱間逡巡著,然而坐在室內的兩位女子,很長時間都沒有說一句話。
火紅色的蝙蝠停在燁火掌上,眼睛溜溜的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不知道主人的手為何顫抖的那麼厲害——
「我想你一定很恨我……一定很恨我!……」驀然間,朱衣少女甩開了手,摀住臉啜泣起來。方纔的片刻間,她回顧了最不願回憶的片斷,轉眼卻又直面著昔日的仇家。靜默了片刻,對方坐在黑暗中不說話,她卻終於率先在壓力下崩潰。
「我們、我們族人那樣折磨你!……那時候你滿身是血的樣子好恐怖……我、我十年了都忘記不了!」斷斷續續的啜泣著,彷彿回顧惡夢般,燁火顫聲道。
「我真的非常恨你們。」低低的,靜坐在黑暗中的緋衣女子忽然說了一句——
「但是我並不是恨你們那樣折磨過我……折磨不算什麼。我恨你們、是恨你們讓青嵐死去,恨你們奪去了我們三個人平靜的生活!我從來沒有那樣恨過誰,但是我真的非常恨你們那巖山寨的人!」
「十年了……我以為青嵐被你們殺了已經十年了。如果不是聽說拜月教滅了你們寨子、我早就會自己親手來殺光那些苗人!」
燁火驚呆了——靖姑娘的話語是那樣的激烈而血腥,完全不像她平日的冷漠。那一個瞬間,她感覺到了對方內心最深處爆發的感情——那沉澱了十幾年的憤怒和悲哀。
「那麼……方才迦若祭司要殺我,你為何……為何還替我解圍?」面對著這樣深沉的悲哀,她居然感到有些退縮,然而,忍不住怯生生的再問了一句。
阿靖忽然沉默了,她的臉隱藏在黑夜中,完全看不清表情。
「青嵐既然沒有死,我幹嗎還恨你?」過了片刻,緋衣女子淡淡的回答了一句,聲音在片刻間恢復成平靜淡漠,歎息般的道,「何況,那個時候你不過是個小孩子。」
燁火怔了一下,眼眶忽然有些發熱——
其實那個時候,靖姑娘,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燁火,如今我們都是為了對付拜月教而來,昔日的恩怨,不必再提。」在黑暗中站起了身,阿靖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淡淡留下一句,「你好好養傷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