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離開了嗎?」一身戎裝的紅塵坐在軍帳裡,靜靜地問站在她面前的火奐。
「是的,但是……無名他不願意離開,怎麼勸都勸不走。」
「誰讓你們勸他了?讓人把他架走不就行了?」紅塵的聲音中帶了一絲怒氣。
「士兵們怕傷害到他,不敢對他用強,畢竟他的身體太弱了。」火奐小聲說。
紅塵沉默了一陣,起身說道:「帶我去見他。」
※※※
村民已經全部撤走,整個村子空蕩蕩,地上滿是村民丟棄的物品。村中的空地上,紅塵小隊的隊員們圍成一個圈,或坐或站地看著兩個士兵苦口婆心地勸說死賴著不走的無名。
無名現在的樣子確實有些像個潑婦,他撒著兩腿坐在地上,雙手緊抱著空地上一根拴牛的木樁,翻著白眼,瞪著那兩個年輕的士兵。兩個士兵說破了嘴皮子,無名來來去去就是一句話:「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紅塵小隊的隊員們樂得在一旁看熱鬧,他們和無名相處的時間最長,最瞭解他的脾氣。無名表面上是個白癡,看似好哄,實際上卻是倔牛脾氣,認準了死理就不回頭。藍風蹲在地上,吐出一口煙圈,撇撇嘴說:「問世間情是何物?真他媽不是東西。」
「圍在這裡坐什麼?你們很閒嗎?」紅塵冷冷的聲音傳了過來,聽到她的聲音,無名雙眼一亮,飛快地站了起來。
紅塵和火奐大步走到無名面前,兩個士兵對紅塵行了個軍禮,退到一邊。隊員們雖被紅塵呵斥,卻沒有走開,聚到一邊看紅塵如何解決。
「你來了?他們兩個太過份了,老是要趕我走!」看著紅塵一臉冰冷地走近,無名馬上開始告狀。紅塵冷冷地掃了兩名士兵一眼,觸到她冰冷的目光,兩個年輕的士兵心頭發毛,低下頭不敢看她。無名以為紅塵在生兩個士兵的氣,他本是心地善良,告狀也不過為了警告一下他們,見狀又開始為二人開脫起來:「那個……他們也是一番好意,說這裡很危險,怕我受到傷害,你就不要懲罰他們了……」
紅塵沒有理無名,只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冰冷的不帶絲毫感情的目光刺得無名渾身一個激靈,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說不出話來。
紅塵走到兩個士兵面前,一人賞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兩個士兵的臉馬上紅腫了起來,但他們反而抬頭挺胸,正視著紅塵。「你們知道錯了嗎?」紅塵冷冷地問。
「知道了長官!」兩個士兵異口同聲地大聲回答。
「那麼要不要我教你們如何補救你們的失誤?」
「不需要,長官!」
「嗯,馬上執行!」
「是,長官!」兩個士兵腳跟猛地一靠,發出「啪」地一聲脆響,轉身走到無名身邊,一人架著他的一隻胳膊就往村子外走去。
「你們幹什麼?你們……你們太過份了!」回過神來的無名大叫著奮力掙扎,但他的力氣又怎能和兩個訓練有素的正規士兵相比?任他如何掙扎,都無法掙脫。紅塵轉過身去,只留給無名一個背影。「不要帶我走,放開我!」無名漲紅了臉,用力一掙,「嘶」地一聲,他身上的軍裝裂開了。「放開我!媽的,叫你們放開我啊!」無名拚盡全力地,雙腳在地上猛地一蹬,身子往後用力一仰,「卡卡」兩聲,過度的用力令他的雙臂自肩脫臼了。
聽到這兩聲清脆的聲響,紅塵的身子微微晃了晃,右肩稍稍一側,似乎想轉過身來,但最後卻什麼都沒有做。兩個士兵嚇得馬上鬆開了無名,無名失去了支撐,用力過度的身體一子下跪倒在地。紅塵小隊的隊員們忙跑上去,圍著無名,雷神父搓著手說:「我……我不會接骨術,這樣的傷我無法治療!」李蕭說聲:「我來!」抓著無名的大臂就準備為他接骨。跪在地上的無名不知哪裡來的力氣,肩部猛地一撞,將李蕭撞開,李蕭連退三步才站穩身子,瞪大了眼驚訝地看著無名。無名搖搖晃晃地站起,臉色白得嚇人,他眼中泛著淚光,一步一搖地朝紅塵走去,兩隻手無力地垂在身前,隨著他的腳步晃動著。紅塵小隊的隊員們驚異於無名突如其來的巨力,全都愣愣地呆立著看著無名。
「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趕我走!」無名朝著背對著他的紅塵大喊,清亮的嗓音變得無比嘶啞,「我原以為,原以為是那些士兵要趕我走,沒想到真正要我走的是你!為什麼!」
紅塵沒有說話,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你說話啊!告訴我你的理由!」無名嘶吼著,離紅塵越來越近,「你昨晚才說愛我的,昨晚才說要和我在一起,現在卻要趕我走,為什麼要這麼做?難道你一直在騙我嗎?」
「沒錯,我是在騙你,你以為你是什麼人?我會愛上你?我會想和你在一起?不要忘了,我是一個戰士,你,只是一個什麼都做不了的廢物!」紅塵終於說話了,可是她說出來的,卻是冰冷無情到讓無名心痛欲死的話,「你這樣的廢物,有什麼資格和我在一起?我們戰鬥的時候你能幫上什麼忙?我們還要為了保護你而分神,你跟我在一起,只會害死我!」
聽到這番話,正走向紅塵的無名愣住了。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他眼角滾落,他身子顫抖著,如同風中的葦葉。心痛得就像被一層層剝開,呼吸停頓了,緊收的心房一陣窒息,他無力地跪倒在地,丹田中突然湧出一股奇異的氣息,就像有另一個心臟在他丹田中跳動,開始只是一個小到幾乎令他無法覺察的點在微弱地跳動,隨著他心痛的加劇,這個點越變越大,一縷縷說不出的時而燥熱時而冰冷的氣息從那個已變得有蠶繭般大小的點上湧出,在他體內瘋狂地運轉,令他的身體此處火熱彼處冰涼。兩種截然相反的感覺衝擊著他那已快破碎的心,他終於忍不住仰天高叫一聲,「噗」地噴出一大口鮮血,滾熱的血飛濺開去,染紅了他面前的青石板和他軍裝的前襟,幾滴血甚至濺上了紅塵的後頸。紅塵的身子猛地一顫,她雙拳緊緊地握到一起,指節已經握得發青發白,但始終不肯回頭看無名一眼。
紅塵小隊的隊員們看到無名悲憤之下竟然口吐鮮血,想到他柔弱的體質,怕他有個三長兩短,驚呼著圍了上來。
「不用你們管!都給我閃開!」無名一聲暴喝,紅塵小隊的隊員們硬生生遏住自己前衝的身體,每一個人心中都感到無比驚訝。這個無名,剛剛那一聲吼竟帶著罕見的皇霸之氣,令他們不得不停下,他們雖然沒說什麼,但他們的表情卻將他們的震憾表露無遺。「這個無名,究竟是什麼人?」每個人都這樣問自己。
無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盡全力將背挺得如標槍一般直,雙臂還是無力地垂著,身體還是在微微顫抖著,臉上,卻掛上了一抹無法言喻的微笑——似冷笑,似詭笑,是苦笑,又似慘笑。「我知道,我只是一個什麼事都不會做的廢物,我知道,我只會拖你們的後腿。帶著我會讓你們在戰鬥中分心,甚至可能害死你們……你們……我當你們是我的好朋友,我想努力改變你們對我的看法,但是……」
火奐急促地說:「不是的,無名,我們沒這個意思,我們……」
「別理他,讓他說下去!」紅塵冷冷地打斷火奐的話。
「呵呵……紅塵,紅塵,這個名字,是不是就一定代表絕情和空虛呢?紅塵到頭一場空,你的名字原來是這個意思啊!」無名慘笑著,看著紅塵的背影,「我原以為,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的,記不起來以前的事不要緊,不知道我是誰也不要緊,我只要知道我愛你,而你也愛我,我們能永遠在一起就足夠了,我原來,真是這樣認為的……可是現在,我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我怎麼能忘記?紅塵只是一個人造的試管人,只是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殺人機器,我怎麼能奢望這樣的一個人會對我產生感情?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你真的在騙我。既然你不想我跟你在一起,我也無話可說。我就如你所願,離開你們,我的死活從此與你無關,你多珍重,我曾愛過的……紅塵!」說完了這番話,無名離開了。
拖著虛弱的身體,拖著兩隻垂在胸前的手臂,昂首闊步地,不帶一絲留戀地轉身離去。他沒有往那積滿白雪的山坡上走,那裡的白雪已被村民們的腳步踏碎,那裡有太多令無名無法承受的回憶。他沿著村前的小溪向下遊走去,兩個士兵想過去跟著他保護他,卻被他那莫可名狀的,突然之間閃現的充滿皇霸之氣的目光逼回,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那單薄的身影消失在小溪下游。
「你們……上山吧!」紅塵對那兩個士兵說,聲音中滿是疲憊。兩個士兵對她行了個軍禮,向山坡走去。
「我們……可以出發了。」紅塵招呼著紅塵小隊的隊員們,正望著無名消失的方向發呆的隊員們被她突然變得嘶啞的聲音驚醒。
「你沒有事吧?」席拉走到她身邊,輕聲問道,伸出手想去扶她的肩。紅塵伸手制止了席拉,搖搖頭說:「我沒事……」剛想離開這裡,突然腳下一軟,險些栽倒在地,口中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臉色變得煞白,晶瑩的淚珠從她眼中泉湧而出。
席拉慌忙一把扶住她,火奐也奔了過來,幫手攙扶紅塵。風魔鈴月拿著絲絹手忙腳亂地擦著她前襟沾著的鮮血,顫聲道:「隊長,你,你怎麼了?」男隊員們全圍了過來,關切地看著紅塵,他們想說些什麼,可是男人的天性讓他們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就連平時最會說話的李蕭此時也說不出話來。
「我沒事。」紅塵靜靜地說著,輕輕地掙開火奐和席拉扶著她的身,擦淨臉上的淚痕和嘴角的血絲,眾人這才發現,她的掌心也滿是鮮血,就在她握緊雙拳時,指甲已刺破了她掌心的皮肉。「我們走吧!」紅塵靜靜地下令,帶頭朝村外走去。冷風迎面一吹,緊收的心房不住地抽搐著,令她不能暢快地呼吸,一個聲音在她腦中不斷地迴響著:「我的死活從此與你無關,你多珍重,我曾愛過的……紅塵!」
「對不起……對不起……」紅塵終於不住了,她勉強站起來的身體又跪倒在地,流血的雙手又緊握成拳,死死地抵住自己的心口,伴隨著一陣壓抑的抽泣,失控的淚水再度不絕地湧出,滲進她血跡未乾的前襟。
「問世間情是何物……」藍風扛著槍,呆呆地看著紅塵痛徹心扉的樣子,再也說不出任何鄙視愛情的話來。
隊員們全都站在紅塵背後默默地看著她流淚的樣子,他們知道,他們已無法安慰紅塵的痛苦。得不到愛情固然痛苦,但要像紅塵這樣親手終結自己的愛情,這種痛苦又豈是人所能承受的?
※※※
無名沿著溪流,踏著溪邊草地上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那個給了他現在所有的記憶的村莊已經消失在他背後了。現在的他,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不知道要幹些什麼,滿心的悲憤無人可傾訴,身上的疼痛早被心中的痛苦掩蓋,紅塵無情的話語在他腦中不停地迴響著,就如一道道閃電不停地轟擊著他的腦海。
丹田處怪異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本來只有針尖大小的那個跳動的點在變成蠶繭大小後仍在不停地膨脹著,隨著無名悲憤的加劇,隨著他心情越來越激盪,那個點也在不斷地瘋長,奔湧的冰冷、燥熱兩種氣息在他體內竄個不停,轟擊著他沒有經脈的身體。無名的心跳越來越快,時而冰涼時而燥熱的感覺令他不由發足狂奔起來,身體好像在不住地膨脹,但查看時卻沒有任何異狀。他發狂似地奔跑,邊跑邊發出一聲聲綿長淒厲的嘯叫,似要吐盡心中的悲哀與憤怒。太陽穴上的血管「噗噗」地跳動著,激烈地就像要爆開,眼前的景物漸漸變成一片血紅,他好像看到一個血紅的太陽在眼前爆炸,四周頓時充斥著毀滅性的紅光,大群身著戰甲、皮膚雪白的男人慘嚎著在紅光中變成碎片化為飛灰,就在他感到這個場景無比熟悉之際,他一腳踏空,整個人一頭栽進了飄著薄冰的溪水裡,冰冷的溪水將他發熱的頭腦猛地一浸,他頓時失去了知覺。
無名的身體順著溪水流向下游,下游不遠的地方,一隻通體純黑的小狗正在溪水中撲擊著肥魚,它的手段比最老練的漁夫還要高明,矮矮的身子站在將它的身子全部浸住只露出一顆頭的湍急的溪水裡,卻如磐石一般安穩,漆黑如夜的眸子緊盯著溪中快速游動的肥魚,嘴角忽然浮出一絲人類才有的詭笑。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出水時嘴上已叼著一條兩尺左右的大魚。大魚瘋狂地擺動著頭尾,水花四下亂濺,大魚掙扎的力量很大,卻掙不脫小狗鐵鉗一般的鋼牙。小狗頭一甩,大魚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亮麗的銀線,重重地墜到了溪岸上一個深土坑裡,裡面,已經積了十多尾肥魚了。
小狗似乎沒打算停止獵殺,看它的個頭,那十多尾魚就算吃上一個星期也夠了,但它彷彿貪心不足一般,仍打算再抓下去。就在這時,它看到了自上游飄來的無名。
無名衣服上沾染的血跡被溪水浸開,先一步飄到了小狗身前,小狗嗅到血的味道,大大的雙眼突然瞪得滾圓,它興奮在仰天長嚎一聲,聲音淒厲而綿長,與它小小的身子根本不成比例,更離奇的是,它的嘯聲,竟是狼嚎!
它開始朝無名游去,小小的身子逆流而上,比游魚更加靈活。它游到了人事不省的無名身邊,咬著他的領子拖著他往岸邊游,無名一百多斤的身體對小狗來說竟似毫無重量,就如咬著一尾魚一般地,將他輕鬆拖到岸上。
小狗一上岸,身上便冒出一陣雪白的霧氣,被溪水浸濕的皮毛瞬間便全干了。它走到無名身前,大大的眼睛愛憐地看著無名蒼白的臉龐,低聲嗚咽了一陣,伸出舌頭舔起他的臉來。
昏睡的無名被小狗濕熱的舌頭舔得醒轉過來,他悠悠地睜開眼,看著踏在他胸膛上的小黑狗,臉上露出一絲溫暖的微笑,他伸出手,撫摸著小黑狗柔順的黑毛,輕聲道:「好久不見……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