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西鄰端著酒杯走來,祝童先開口了:「夫人貴體還好吧?」
「謝謝李主任掛念,Della很好,預產期在十一月份。如今在杭州鄉下調養。」
「我將去伊麗斯醫院,歡迎Della來照顧小店生意。」祝童大言不慚,開始拉第一筆生意。
「Della和我就喜歡小店,小店有特色啊。」范西鄰笑了,接著將話題從Della身上移開;「聽說田公子最近恢復得不錯,李先生走了,他可能要回來了。」
「田公子是個病人。」祝童也笑著舉起酒杯,與范西鄰碰一下;「病人就應該專心養病,如果走動多了,可能很危險。」
「我也這麼認為。可是,病總有好的時候啊。」
「他的病根在福華造船,什麼時候福華造船步入正軌,可能看到福華出產第一艘大船,田公子的病自然就該好了。」
「近期,傳素大師去看過田公子。」范西鄰從另一個角度遊說;「他可能拜入空門。」
「好事啊。」田公子想出家當和尚當然是好事,祝童斟酌片刻;「普賢寺的無處大師佛法精湛,德行高深,過幾天,我請無處大師去佳雪花園。如果田公子有那個的意思的話,是個好機會。」
「當然,大家都會很高興的。」
「范先生,您為什麼對田公子的事如此感興趣?我感覺很突然。」
「我們曾經是朋友,很好的朋友。」范西鄰毫不在意;「前幾天我去佳雪花園看望老朋友,覺得應該幫他一把。佳雪花園那樣的老宅子越來越少了,Della喜歡那個地方。」
重要的信息交換完畢,范西鄰喝下半杯酒,點點頭到另一邊應酬。
田公子不甘寂寞,請范西鄰來試探各方面對他復出的態度;他給出的報酬是佳雪花園。范西鄰想得到佳雪花園,所以才會出面替田公子做說客。以他的能力和背景,只要說服的祝童,別的方面不會有太多的問題。
祝童很客氣的表達出,田公子最好老實點,別想在這個時候搞東搞西的。田公子想要復出,至少要等到福華造船完成一期建設之後,船塢裡開出第一艘船。
在此之前,田公子如果想走出佳雪花園,只能拜倒無處大師名下。
「他說田公子的病好了?」葉兒沒聽太明白。
「田公子想要出來活動活動。唉,很快這些事與我無關了。」
不覺間,祝童已經喝下了第四杯酒。原來徹底離開福華造船真的不容易,至少在田公子這件事上,王向幀不好做的事,還需要他來做惡人。
黃海沒來,祝童找個機會拉住王向幀的秘書小於,問:「黃警官呢?他是不是很忙?」
「是啊,黃警官去重慶了,調查一個叫江家村的地方。他發現,支撐江家村發展的資金來源很可疑。」
「真不容易啊,他們太辛苦了。」祝童心裡暗笑。
江小魚也沒出現,看來,他最近被黃海折騰得比較厲害。江家村一旦進入黃海的視線,牽扯出的東西就多了。江小魚,有得忙了。說來,這條線還是祝童點給黃海的。
「魚郎!」祝童默念著這個名字,眼前浮現出那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蔭翳的目光。
「你怎麼了?」葉兒從兩個同事的包圍中脫身,看到祝童臉上奇怪的表情,過來問。
「沒什麼,我們可以走了嗎?」
「還要等一會兒,范老正和人說話呢。」
按照規矩,這樣的聚會,身份最高的人不走,別的人都不會輕易離開。王向幀和范老不走,別的人再忙也只能陪著。
九點整,「東海騎士」號徐徐勢利遊艇碼頭,這次不是夜遊浦江,而是朝著大海的深處開去。
甲板上,正舉辦一個冷餐會,除了陳依頤小姐之外就是福華造船籌備處與聯絡處的全體職員。唯一缺席的是祝童的秘書蕭蕭,她預計晚兩天才回上海。
漸行漸遠,上海的喧囂被拋在十公里之外,甲板上珍饈美味羅列了滿滿兩張檯子。可是,與陰鬱的天空一樣,大家的情緒都不高。他們都知道,福華造船籌備處主任李想將在三天內離職;繼任者,將是一個官方代表,付區長。
付區長的接任表達出兩重意義,一是地方政府對福華造船的重視,二是此次談判基本上已經沒什麼問題了。付區長那樣的人不會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做賭注,貿然進入一個危險的賭局。
程震疆也正式走上前台,他的職務雖然只是福華造船籌備處副主任,卻將在下一階段成為籌備處的實際負責人。付區長公務繁忙,不可能參與具體工作。
祝童站起來,對長餐桌兩旁的手下深鞠一躬,說:「感謝各位這段時間的支持,福華造船籌備處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從現在開始,各位都是旭陽集團集團的人了。今天請陳依頤小姐來,正是為了讓大家放心。」
陳依頤很會做人,馬上站起,說:「李主任的眼光和能力一直是我們敬佩的,強將手下無弱兵,各位都是福華造船的功臣,能請到各位加盟,是旭陽的榮幸,也是福華造船的榮幸。」
宋中韌首先鼓掌,表示一定會跟著陳董事長好好幹。事實上,談判還在繼續,福華造船董事局還沒有組成,陳依頤未來的位置很可能是董事局副主席。
錢老是無所謂的,與福華造船籌備處的大多數人一樣,心裡一塊石頭落地;至少在福華造船完成之前,陳依頤一定會倚重他們這股力量。
祝童上到高一層甲板上,那裡早擺好兩隻沙灘椅,一張檯子,他招手請過吳瞻銘。
「吳老兄,我要走了,現在正式徵求老兄的意見:是跟著我去伊麗斯醫院,還是留在福華造船?」
「當然跟你去醫院了。我本來就是個醫生,又不懂造船。」吳瞻銘已隱約有揮灑自如的大氣,一年多不到兩年的時間,因為祝童,他的命運與思想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特別是在福華造船籌備處的半年多時間裡,吳瞻銘看清了很多東西,也想明白了很多東西。
「吳老兄可要想明白了,你現在也是身家數百萬的富人了,完全不必勉強自己。」祝童半開玩笑的說。
吳瞻銘、張雪丹、程震疆、蕭蕭等幾位福華造船籌備處核心人員,在祝童確定的分配名單上,都得到了豐厚的匯報。特別需要說明的是,葉兒把屬於自己的那份捐給了鳳凰基金。理由是,她身有公職,且在籌備處的時間很少,不該得到那份價值百萬的紅包。
「李先生,你像大海。」吳瞻銘沒有回答祝童話,突兀冒出一句。
「什麼?」祝童以為自己聽錯了,吳瞻銘給他的感覺一直個很實際的人,不該有如此浪漫的比喻。
「我的家在湖北鄉下,宋小姐可算是我的半個老鄉。十九歲之前,我從來沒見過大海。通過高考我來到海洋醫學院,也就是在這裡,我第一次看到大海。那時,大海在我眼裡不過一片污濁的沙灘。因為我身上背負著太多的壓力和責任,為了供我上學,父親把家裡的水牛賣了。」
說到這裡,吳瞻銘眼眶濕潤了。祝童默默拿起紙巾遞過去。
「謝謝。」吳瞻銘接過來擦拭著眼角,繼續道;「上海是個實際的地方,我能證明自己的只有優異的成績。從本科到研究生,整整八年時間我只看過一次大海。那時,時間與愛情和學生餐廳裡的牛肉一樣都是奢侈品,我消費不起。後來,我以一個醫生的身份留在上海。當時我想,買一套大房子,把父母都接來,他們這輩子都沒見過大海。我結婚很晚,因為沒有房子,我當時的薪水根本就買不起房子。好在,那時的醫生是令人尊敬的,三十歲時終於有人肯嫁給我,並且,她有房子,一套很小的二居室。瞧,我有時間去看上海最美麗的海灘,能吃上肉牛,但愛情對我來說依然是奢侈品。」
「吳老兄,蕭蕭很快就回來了。」祝童品出幾分味道,說。
蕭蕭與吳瞻銘之間的關係很微妙,籌備處內,大概只有祝童才稍微瞭解一些。
「為了蕭蕭,我才從海洋醫院跟你出來。你說過,能帶著我體會上海的精彩。沒有錢,體會不到上海的精彩,沒有錢,我沒有離婚的資格。」
「你現在……」祝童心裡沉重。蕭蕭可沒表示過什麼,她是蘭花的人。
「我已經離婚了,蕭蕭沒有要求過什麼。她是個好姑娘,不是因為她我也會離婚。不只是為了愛情,上海女人實際的可怕,結婚時我把父母接來上海,她很不滿意,我這個當兒子的只能讓他們在小旅社裡住了三天。臨走那天,我帶著父親和母親來到海邊吃了一頓海鮮。從那天起,我就決定要離婚,所以,那兩年我一直採取措施沒要孩子。可是,她還是生下個男孩,我是醫生,知道那孩子不是我的。」
「這你也能忍?」祝童詫異。
「不是我能忍,孩子總是沒有無辜的,錯都在大人身上。很多時候,我會到海邊對著大海說話。在上海,我找不到傾訴的地方,那種東西在心裡積蓄多了,會讓人發瘋的。從上個月開始,我每月要支付一千元撫養費,一直到孩子大學畢業。」
「可是,你完全不必……」祝童想說,他完全可以爆發。想到吳瞻銘的經歷,想到現實,一個上海戶口和一份穩定的職業已足以讓一個錚錚鐵漢屈服;何況一個浸潤在學校多年、手無縛雞之力的醫生。
「上海沒有海,每月我都要去一次舟山。以前是自己去,後來就帶著孩子去。前天,我又去了一次舟山。不知為什麼,這次看海與以往有很大不同。坐在沙灘上,看一層層的海浪在從遠處湧來,把你好容易堆好的沙城悄然抹去,我不只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我哭了,以前是孩子看到自己堆的沙城坍塌哭,前天,我也哭了。父親已經走了,我要把母親接來養老。有了這筆錢,大海才沖不走我的房子。」
吳瞻銘真的在哭,開始只是默默的流淚,後來就變成嚎啕大哭。
談話沒法繼續下去了,下面的人都在朝這邊看,祝童只好把他送進船艙。
今夜,天空陰沉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