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們兩個都是傻瓜。」兩雙眼睛纏繞半刻,祝童沒有看出破綻,心裡的重石放下一半。
「比較而言,我比你更傻。被人耍了、賣了,樂滋滋的送上一大筆錢,還生怕人家不收。哈!天底下有比我更傻的傻瓜嗎?」
「先生,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談判出問題了?」井池雪美敏感的意識到祝童說的是誰,可是她根本不敢相信。
「談判早晚要出問題,不是現在,而是早就出問題了。有人挖了一個大大的坑,然後對我說,坑裡有榮華富貴錦繡前程。我啊,傻乎乎就跳下去了。不只是自己跳,還拉著好幾個朋友同時跳。現在,人家準備填土活埋我們,可是,挖土的工錢,還要我來出。瞧,我就是這樣的傻瓜。雪美小姐,您真是瞎了眼,竟然會看上一個天字號傻瓜。」祝童充滿自嘲的語氣,使井池雪美感受到強大的擠壓感。這些話,如一塊巨石砸進她的心海,濺起巨浪滔滔。
「您是說,雪美的乾媽在騙你?」
「我更想知道,雪美是否知道?對於合聯船舶或福華造船,威爾遜夫人有過什麼暗示嗎?」
「在她的堅持下,我花大價錢為這個項目賣了一份商業保險。如果先生認有暗示的話,這應該算是吧。我當時並不同意,因為我相信先生。乾媽說,任何投資都會有風險,她是那家保險公司的股東。」井池雪美誠實的說。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一個月前,我從上海回來後,乾媽就來了。」
祝童點點頭,與來之前的判斷差不多,威爾遜夫人果然與雷曼先生是一夥的。
「還有個問題,雪美小姐,在你的印象中,威爾遜夫人做過類似的事嗎?我指的是,放棄一大筆唾手可得的收益,換取一份婚約?」
「我……不知道。」井池臉色微紅,可是她知道現在不是躲閃的時候;「十歲那年,父親帶我和哥哥去歐洲旅行,我在巴黎的一個聚會上第一次見到威爾遜夫人。父親和她以前就認識,可是我知道他們之間沒多少交情。也就是那次,威爾遜夫人說我是漂亮的小天使,堅持要認我為乾女兒。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她一直很照顧我。父親出事後,如果沒有乾媽,我可能撐不過那段悲慘的日子。」
祝童站起來在室內緩緩的踱步,仔細揣摩著井池雪美如今的心境,思索接下來的話該如何說。
井池雪美安靜的坐著,似乎也在等待一個重要時刻的到來。
「雪美小姐,我必須向你道歉。」祝童重新坐下,這次,他是半跪著,第一次在井池雪美面前低下驕傲的頭。
「我接受先生的道歉。」井池雪美顫抖著,她已經意識到祝童接下來要說什麼。
「請讓我把話說完。」祝童抬起來,眼裡第一次出現真誠的歉意;「雪美小姐,對不起,我愛的不是你,而是蘇葉。」
「我知道。」井池雪美握住祝童的手,艱難的說:「可是……只要先生能留在曰本,你可以每月去一次上海。希望先生在愛蘇姐姐的同時,也愛雪美。」
「那份婚約有瑕疵,我根本就沒打算和雪美結婚。」祝童不管不顧,按照自己的心思繼續道;「所以我要對雪美道歉。對不起,我不該在這件事上讓雪美難堪。」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先生,您真的騙我了嗎?」井池雪美顫抖得更厲害了,她不想相信那份代表幸福的婚約,竟然是個騙局。
「對不起。」祝童再次低下頭;「瑕疵在於,我不該欺騙雪美小姐,因為一個特別的原因,我不可能讓雪美小姐有孩子。當時的我想,等到福華造船簽約,一切塵埃落定,我會到上海和曰本最好的兩家醫院做生理鑒定。醫院的鑒定結果會顯示,我這輩子不可能有後代。因此,與雪美簽下的婚約等於自動廢止。三個月前我就知道了這個結果,千不該萬不該,用它來欺騙雪美小姐。」
「這樣啊……」井池雪美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了,她的表情裡有絕望,也有憐惜,還夾雜著一些怨恨和不甘。
祝童曾給了她一個美麗的夢。只是,醒來的也太快一些了。
「雪美小姐,我完全可以等,等到拿到醫院的證明就用不到我說道歉了。可是,如果我還是自作聰明的傻瓜的話,福華造船根本就不可能成局,我們之間的婚約也就自動作廢了。」祝童語氣一轉,把話題引到正事上。
「你有什麼證據懷疑乾媽?」井池雪美冷靜了,對祝童的稱呼也變了。之前,她一直叫先生。
「證據?」祝童苦笑著;「利益的世界從來就充滿了爾虞我詐,何曾有過溫情?沒小姐難道沒有想過,松井式老先生在在曰本商政兩屆耕耘多年,有難以替代的影響力。沒有了他,井池財團在政界的人脈幾乎全斷了。我猜,以復仇的名義把松井家族逼到如今的地步,一定不會是小姐一個人的傑作。威爾遜夫人為什麼非要至松井式老先生與死地?
「我沒有任何證據,只有道理。如果小姐想聽的話我就說。」祝童小心選擇著詞彙,盡量不刺激井池雪美已然脆弱不堪的神經:「福華造船就如一個天生營養不良的孤兒,從它降臨的那天起就多災多難。有太多的人在它身上做文章,可真正想要希望它能健康成長的寥寥無幾。前面的事小姐都知道,用不著我再重複。現在的情況最危險,雷曼參議員將在四月十四日來曰本,他和他的朋友會在此期間對曰本zf施壓,促成一項針對井池財團的限制性文件。小姐將面臨艱難的選擇。如果失去了井池財團的支持,等於抽去了福華造船最主要的支撐。」
「你在造謠!造謠!不許你這樣說乾媽!」井池雪美忽然變得歇斯底里,憤怒的叫喊著,兩眼充滿敵意。
「並如果小姐覺得沒必要聽一個外人的廢話,我馬上就走。小姐有五分鐘的時間考慮,我在外面等您的最後決定。」
說完,祝童站起來走向門外,走出偏殿。
夜露剛襲上殿外的兩樹櫻花,風搖曳,落英繽紛。
祝童伸出手,接住兩片花瓣送進口中細細咀嚼,耳邊,能聽到無盡的濤聲。
川中宏從暗處走來,與祝童面對面站著。
「你是野村老師最信任的弟子。」祝童感受到濃重的殺氣,川中宏聽到了剛才的。
「野村老師的死,也與你有關。」川中宏還在蓄力,眼裡的殺機更甚。
「錯了,野村老師錯了。你不適合當花匠。」祝童伸出雙手;「你如果想要報仇,只有兩條路,一是徵得主人的同意並得到指令;二是退出家族,把復仇當成你自己的事。花匠,只能愛惜保護主人,不能給主人招惹麻煩。野村老師一生聽過太多的秘密,可曾見過他有任何私人好惡的表示嗎?」
「我錯了。」川中宏低低一聲,就如他出現的一樣悄然,輕輕隱在夜幕深處。
祝童看看手錶,五分鐘已過,偏殿內沒有任何聲音,並且,原本開著的殿門被關上了。
他微微一歎,看來,這次賭錯了,井池雪美沒有被他的坦誠感動。以她現在的年齡、閱歷和心胸,做出這樣的決定並不意外。
走出瀨清寺,回禾吉大師迎上來,笑道:「先生,您這就要走嗎?」
「是啊。」祝童點點頭。
回禾吉大師的笑略帶嘲弄,他也聽到偏殿內的交談了。唉!瀨清寺的夜是如此的靜謐,誰讓人家是位修為深厚的大德高僧呢。
「我有個問題要請教先生。」回禾吉攔在祝童面前,沒有讓路的意思;「先生曾說過自己是醫生不是殺手,請問先生,與騙子比起來,殺手是不是更高貴?」
「自取其辱嗎?」祝童冷哼一聲;「大師,我騙人是不對,可是我知道錯了,並且承認了。請問大師,您一生精研佛法,請問本心,可真相信有那個活人能說明白前生後世的那些事?極樂世界內,到底是黑還是白?」
「我當然相信。」回禾吉含笑道;「古往今來,佛法世界內,不可思議的感應事例層出不窮。障深業重,習氣頑劣,不依佛法而行,將來往生無望,三惡道有份,豈可掉以輕心!」
「你是恐嚇!」祝童指尖忽然閃動兩點寒芒;「我自小漂泊江湖,不可思議的事見得太多了,背後的勾當也見得太多了。大師,您如果真有一顆虔誠寬容的佛心,還跟我這個騙子翻什麼陳年老賬?」
龍鳳星毫,回禾吉眼露貪婪之色,他對這雙寶針垂涎已久:「來去無牽掛,既然要走,最好別把主人的東西帶走。」
「你敢要,我就給你好了。」祝童洒然一笑,龍鳳星毫急速旋轉著彈起,在半空撞在一處,奇妙的拐出兩道曲線射向回禾吉。
回禾吉連忙矮身躲閃,卻終於晚了半步。
龍鳳星毫分別刺進他兩肩肩井穴,回禾吉渾身發麻,顫巍巍依靠在山門廊柱上。
祝童兩手空空,心也空空,認準回去的方向就走。
黑色房車輕輕滑過來。
祝童揮揮手,對司機說:「我已經沒資格享受你的服務,謝謝,我認得路。」
他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只能眼看著小姐未婚夫的身影一點點融入漆黑的夜色,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井池雪美踉蹌著跑出瀨清寺,只看到空蕩蕩的道路。
川中宏從回禾吉肩膀上龍鳳星毫,擦拭好恭敬地送到井池雪美眼前。
「回禾吉大師,您很想想得到它們?」井池雪美把龍鳳星毫緊緊攥在手心,平靜的問。
回禾吉知道不該對這對寶針起貪婪之心,可是針體上佛眼舍利的誘惑實在太大了。他諾諾著:「小姐,有了它們,我可以救助更多的病人。」
「你也配!」井池雪美忽然翻臉,銀牙緊咬柳眉倒豎;「川中,瀨清寺不需要大師了。從現在開始,瀨清寺更名為濤谷醫館。白先生一直希望能學以致用,就請他住過來吧。」
回禾吉嗯呀一聲,徹底癱倒在山門下。
論醫術,白家樹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從現在開始,他不僅又變回孤魂野鬼,也徹底失去了井池家族的眷顧。
濤谷鎮需要一家為鎮民提供醫療服務的醫館,白家樹也需要一個實踐的窗口。
井池雪美看著祝童消失的方向出神,川中宏默默陪在一旁。
他不知道年輕的家主將做出何種選擇,井池雪美的沉默比剛才的爆發更令人擔心。
「把大師送到山谷營地,六月底之前,任何人不許接觸他,更不能讓他離開。」井池雪美終於開口了,川中宏拉起回禾吉,在他耳後重重一擊。
大師哼一聲,世界離他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