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兩個小時在一處淺灘靠岸,遠遠的能看到村鎮模糊的影子。
河岸上,一群孩子已等候多時,船剛靠岸,他們就在幾個大人指揮下歡呼。
祝童吃驚的看一眼陳老伯,不是說來看看嗎?怎麼搞成個如此隆重的歡迎儀式了?
今天不是週末,現在已經九點多,這些孩子應該坐在教室裡,不應該在河灘上受冷。
孩子們身上的衣服雖然看去還算乾淨整齊,卻很單薄。更遠的地方,有老師模樣的人在看守一堆厚衣服。在偏遠的湘西山區,能搞出這樣不倫不類的東西,也算有本事。
井池雪美與葉兒同樣吃驚,她們一上岸就要求孩子們快去穿上厚衣服。只是,她們倆如今裝扮成苗人,臉上還塗有易容藥水,沒誰聽她們的話。
祝童知道要找這裡的最高官員才能終止歡迎儀式,他安靜的等著沒說話;說什麼都是是在浪費時間。按照規矩,一定會有人來介紹,看樣子,其中應該有鄉鎮一級的官員;他們最喜歡搞這套東西。
果然,祝童很快就見到兩個能當家的人,一位是胖乎乎的馬鎮長,那位風韻猶存的少婦是鎮中學校長。
馬鎮長還年輕;衣著還算簡樸,抽的香煙不算高檔,祝童看到他腰帶上掛著的手機也很普通。
陳老伯低聲說:「我不知道換校長了,以前的校長是我的老同學。」
祝童點點頭,等介紹完畢才握著馬鎮長的手說,笑著說:「讓孩子們穿上衣服,天冷,別凍病了。」
「沒事的李主任,他們都是山裡孩子,不比你們大上海的孩子從小嬌生慣養……。」少婦校長閃爍著嫵媚的桃花眼,剛說出這番話,馬鎮長就板著臉說:「楚校長,讓孩子們穿上衣服。」又回頭對祝童說:「對不住了,是我們工作不細緻,沒想到今天氣溫……哈哈。李主任,我們早就盼著你來視察了。沒有你的幫助,他們還要在四處漏風的石板校舍裡受凍。孩子們是真心來迎接給他們溫暖的好心人啊。」
馬鎮長不愧是鎮長,看出祝童神情中的不悅,如此一說,剛才有點緊張的氣氛鬆弛了。
孩子們跑去穿衣服,幾個為人把祝童圍在中間,這讓小騙子很不習慣。他只是個醫院科室主任,與這裡的官場沒有任何聯繫,似乎不應該享受如此規格的款待吧?
從河灘碼頭到公路有一段距離,一群人說笑著廢話很快就到了。公路上停著兩輛公務車,一輛桑塔納2000一輛普桑,一輛七成新的豪華大巴,祝童與黃海被讓上桑塔納2000,他們倆看起來最像有錢的人。
祝童沒客氣,只是堅持要等孩子都上了大巴,眼看著葉兒、井池雪美和朵花也上了大巴才坐進桑塔納。心裡暗笑:如果這些人知道那個貌不驚人的苗家女,是身家億萬的日本財團女繼承人,自己八成就沒有做這輛車的榮幸了。
他大概能估計出將要面對的是什麼,這些人大概以為能一下子拿出二十多萬的一定是有錢人,想借這個機會再讓上海大醫院的主任為本地捐些錢。由於時間的緣故,他已經準備把松井式的十萬美金花在這裡。
但是,誰也沒想到他們看到情況遠超當初的估計。
半小時後,車隊繞過幾條盤山路停在小鎮中學門前,葉兒與陳老伯都愣住了。祝童是第一次來,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發愣,
從傳達室內走出一位白髮老者,佝僂著腰身,穿一身還算乾淨的中山裝,枯瘦的臉上架一副黑框眼鏡。他拉住陳老伯的手低聲說著什麼,葉兒也走過去。
馬鎮長看到老者沉下臉,轉頭瞪了少婦校長一眼就要拉著祝童到旁邊的辦公樓,但是被婉言謝絕了。
剛才在桑塔納上,馬鎮長已經詳細介紹過他對鎮中學的宏偉規劃,要蓋一座四層教學樓,還要建電教室;他甚至說要把鎮上的圖書館和學校的圖書館合併,只要有合適的地方。他可能以為上海的醫生不會瞭解鄉級政府和學校,但是小騙子從小混跡江湖,豈是那麼好騙?至少他知道,在中國如今的大部分地區,鄉鎮一級的地方政府很少有圖書館;他認為馬鎮長說的是閱報欄。
葉兒走過來拽拽他的衣袖,祝童低聲問:「怎麼了?」
「他們把你的錢……。」葉兒眼圈微紅,指著高大漂亮的學校大門,半天說不出話來。
祝童掃一眼校內的建築,心裡明白了。自己的那二十萬沒有被建成校舍,而是被用來修建了一座華麗的大門和一溜漂亮的牆壁。
這是標準的面子工程,對面不遠處就是鎮政府的辦公樓。
井池雪美與朵花抱著一束鮮花跑過來:「葉兒姐姐,你怎麼哭了?是不是李醫生欺負你?」
祝童歎口氣,走到辦公樓門前對等在那裡的馬鎮長和少婦校長說:「我很失望,不會再給你們一分錢。可惜了,孩子們沒有犯錯,卻要承受你們引起的後果。」
祝童指著遠處低矮破舊的教室,指指身邊的兩層辦公樓,又指指嶄新華麗的大門:「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實話告訴你們,我這次來帶了十萬美金,如果你們先修校舍的話,這筆錢就是你們的。現在,我不敢相信一個只照顧的校長。」
少婦校長驚呼一聲死死拉住祝童的衣袖不鬆手,馬鎮長也兩眼放光,握著祝童另一隻手:「李主任,不瞞你說,先修大門和圍牆是我的意思。我們這裡一直很落後,農業稅取消了,鎮財政一直很緊張……。」
這次,馬鎮長的話被打斷了,祝童面朝圍牆、大門:「這麼一堆東西竟然要用二十多萬?看來,你們鎮上的財政雖然緊張,本地的消費水準比上海還高。我不是冤大頭,錢是捐給孩子們的,不會再給什麼人充門面。」
馬鎮長臉色鐵青,少婦校長結巴道:「李主任,都怨我,上級要搞創建驗收。我想,為了鎮上的形象先把大門修好。這樣,會有更多的人關注我們山區。」
說這話,課間時間到了。一群孩子跑出教室,有些膽大好奇的圍過來,井池雪美和葉兒打開黃海的背包,取出在鳳凰買的鉛筆、寫字本、圓珠筆和一些兒童讀物發給他們,朵花拿出DV在一邊錄像。很快,他們周圍就聚集起百十張快樂的小臉。
孩子們大多穿著舊衣服,卻很乾淨,只是腳上穿的多是單薄的膠底鞋。看來,為了迎接他們,學校還是有所準備,但由於家境不好,很少人能穿上棉鞋。
井池雪美一直和朵花到處亂逛,好像不操心的樣子,當朵花聽說祝童不準備再出錢修整校舍,不問青紅皂白就惱了:「要好多錢錢?我出我出。」一副路間不平拔刀相助的樣子。
「你有好多錢?」少婦校長高興了,但看到朵花的一身苗裝,還有那刻意塗抹的黑不溜秋的模樣,聽著朵花熟悉的湘西口音,失望道:「翻修那幾個老教室就要十幾萬。」她以為朵花只是個導遊。
「十幾萬,我出了。」朵花如今也算身家不菲,對錢卻沒多少概念,跑去問蝶姨:「媽媽,我們有好多錢?」
黃海和蝶姨聽到了祝童和兩位領導的爭執,黃海把朵花拉到旁邊解釋完,她還是不滿意,嘟囔著:「我以前上的就是這樣的學校。你進去看看,教室到處漏風,冬天要凍死人呢,不能因為他們連累孩子。」
雖然沒有得到新善款,回去的時候還是有桑塔納和連大巴。下車後,鎮長還一再說應該留下吃頓便飯。
老校長和陳老伯走在最後,邊走邊歎息著,他還試圖說服這些人,再留下一些錢把校舍修修,那些房子已經用了三十年,很多已經是危房了,如果下大雪或大雨也許就有坍塌的危險。
葉兒的心又軟了,只是看祝童冷著臉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她剛才塞給一個衣著單薄的小男孩一百元錢;這麼冷的天,孩子腳上竟然穿著一雙破舊的拖鞋。
果然是錢惹的禍,老校長就是因為不同意修大門才被解職,少婦校長是馬鎮長的夫人,以前的副校長。
老校長說沒有人貪污好心人給的的善款,大門和院牆與校舍一樣年久失修,以前村民的豬牛什麼的經常跑到校園裡去;唯一的不妥是,對於一所鄉鎮小學來說,新校門修的太漂亮了。
不可能沒人得到好處,也許只是幾頓酒席,但小騙子很清楚只要有工程就一定有回扣,這是……文化。
野村花海沒去學校,在船上與陪船工發呆,大概是在守後路。
小船離開好遠,井池雪美才對祝童說:「李醫生,我認為他們沒有錯,有錯的的是你啊。」
「我有錯?」祝童指著自己的鼻尖,很是吃驚。葉兒挽住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著急,聽人家把話說完,雖然上她對井池雪美的話也不太理解。
「是啊,至少你的二十多萬大部分都用在學校裡了,我對中國的情況不太瞭解,但是你們當初沒有明確的合同約定,你的捐款意向可能是修校舍,校門也是校舍的一部分啊。我說這件事不能怨別人主要原因在你身上是因為,那筆錢雖然不多,但是你既然捐出去就要為它們負責,不能一捐了之。即使按照你的判斷,這筆錢中有一部分被貪污了,你也不能怪鎮長和校長。金錢是人類貪婪的試金石,你不能用它們去考驗一個人的良知。」
祝童從未聽過這樣的理論,仔細想想,自己當初拿出這筆錢確實沒想過該如何用;事實上,他捐錢的目的主要是因為葉兒。想到身上還有十萬美金的支票,就虛心請教道:「雪美小姐認為,我該如何做。」
「使用善款最主要規則是:你可以為他們做事,為他們提供必要的機會或物質幫助,但不能直接給錢。世界上到處都有不公平,慈善事業是緩和社會矛盾的潤滑劑,幾乎所有的大公司大企業都會有慈善捐贈,他們的善款動輒以百萬千萬記;這項活動不但對他們的商務活動有幫助,而且有助於改善公司形象,在公眾面前樹立企業的威望。這其實也是一種營銷手段……。」
於是,回程的大部分時間船上就成為井池雪美的舞台,聽她講解慈善捐助的規則。作為家族繼承人,井池雪美從小接受的教育裡,就有包括如何花錢為家族樹立良好的社會形象,慈善捐贈是一個很重要的手段。
南華山的影子出現在沱江上游,距離鳳凰城不到十里水路,祝童大致也明白了。但還是頭疼,不為自己,為的是葉兒。想不出好辦法只好向繼續老師請教:「雪美小姐,如果這筆錢是你的,你會如何操作?」
「不知道啊,李先生是要考我嗎?」井池雪美閃著大眼睛,俏皮的笑著。雖然臉上塗有朵花的藥水,此刻看去還是令人怦然心動。
「只是請教。」祝童攬著葉兒的腰;「這件事不好半途而廢,雖然說過不會再給錢,但是為了孩子,該做的事還要做下去。」
葉兒感激握住小騙子的手,說:「雪美小姐,我們需要您的幫助。」
「葉兒姐姐太客氣了,我都不好意思了。」井池雪美收起玩笑;「如果只是一筆錢的話,你只要要委託給三個人,一個負責財務審批花出去的每一分錢,一個負責你想要達成的項目,還需要一個直接為你負責的托管人,最好是在本地威望較高的老者,負責全部審查和監管。其實最好的辦法是建立制度化管理,但是那需要法律做基礎。我對中國的法律不太清楚,在日本,托管人很多是上年紀的律師。
「李先生知道,井池財團一直在資助京都大學藥理研究所,這樣的捐助等於變相投資,自由度比較大,我們基本上不怎麼過問他們怎麼用。如果錢的數目比較大還有一個辦法,李先生可以成立一個基金會,招聘專業人員來做。這就牽扯到一定的財務費用,但大部分善款能得到最好的利用,比較而言還是值得的。很多事是做過之後才知道,你會發現世界上有太多的人需要幫助。個人力量終究是渺小的,葉兒姐姐,李先生,希望你們能量力而為,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如果你要成立基金會,我會考慮……唔,拿出三十萬美金給先生捧場。」
「謝謝雪美小姐,我考慮一下。朵花,不如你來牽頭搞個鳳凰助學基金?怎麼樣?我這裡有十萬美金,雪美小姐答應給三十萬美金,能做好多事呢。這筆錢能幫這裡學校蓋起幾座大樓。」小騙子靈機一動,把這個燙手的山芋塞給朵花。
「好啊好啊,我去找人捐款;十萬加三十萬……美金換成人民幣是……。」朵花板著手指算賬。
對有些人來說是燙手的山芋,對另一些卻是山珍海味。如果朵花來做,對鳳凰仙子的形象是個很好宣傳手段,還能增加歌迷的好感度;正是個一舉奪得好東西。
朵花、井池雪美和葉兒聚到船後,嘰嘰咕咕商量著如何做基金會。要找什麼人、如何號召鳳凰仙子的歌迷捐款、怎麼選擇捐贈對像、怎麼避免善款被人挪用等等等等。
祝童收回對這件事的關注,接過黃海遞來的望遠鏡。黃海剛才碰了下他的肩膀,大概看到什麼不合常規的東西了。
回程路上,黃海大部分時間都在擺弄祝童帶來的望遠鏡,他說這只不怎麼起眼的望遠鏡比警隊的專業望遠鏡還要好。祝童只解釋說這是戶外旅行用的玩意,沒用過警方的,不好比較。
祝童順著黃海手指的方向調整著望遠鏡的鏡頭,看到右側山頂的兩個人影。鏡頭拉近,兩個影子漸漸清晰,白衣飄飄的是雪狂僧,穿黑衣的老頭,祝童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