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怪風呼嘯而過,如夜梟嗥啼,聲聲刺耳。
無人回應他。
我們各懷心思,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中。
我徑直走到園子裡散落的一塊大石頭旁。石頭上有一層薄灰,在「燈籠」的光亮下,似騰起的輕霧,朦朧不清。
「陳仇,我有一個疑問,你現在能回答我嗎?」我撫去了石上的灰塵,慢慢坐下。
「好,你問吧。」她凝注著我的眼睛。
「你施術在靈石上,靈石上應該可以現出締結契約的人,為什麼我們看不到?」
「嗯,一般情況下,應該看到。」她歎了口氣,「但是,現在的情況特殊。」
「什麼情況特殊?」常青插嘴問。
「金蠶影!」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醒了什麼似的。
我們都是一凜。
「我們饕餮族歷代得到傳承的巫師,都是稟性十分純良,勇於奉獻和犧牲的人。」她的語氣且敬且悲,「你們知道為什麼嗎?原因就是,唯有這樣才能壓制住饕餮神獸先天的貪婪,使靈石福澤我們全族人。」
「可是,大約幾個世紀前,我們族的一任巫師在接替傳承時出了意外!」她的神情變得十分沉重。
「什麼意外?」我、常青和齊震齊聲追問。
「我以前說過,我們家世代出巫師。他,他是我家歷代傳人中天分最高的,十四歲就能運用靈石的力量了。所以十五歲他就準備接替傳承。在傳承的前一天晚上,他卻見到了一個本不應該出現的人。那是——他的兄弟!他的兄弟,一出生就被送走,兩人從來沒有見過面。」她的嘴角泛起苦澀,「第二天,傳承儀式照常進行。但在最後一步締結契約時,他突然出手,將前任巫師和族長殺死!」
「啊!」我和常青忍不住驚呼了一聲,「為什麼?」
「這還不簡單!締結契約不是需要兩具屍體嗎?」齊震冷冷地說。
「不!締結靈魂契約需要兩具自然死亡的屍體,是絕不能用橫死的屍體的!更不要說隨便殺人了!」陳仇的神情肅穆,「我們雖然信奉饕餮,但並不是邪教,族裡每任巫師在傳承前,都會去找兩個剛剛壽終正寢的老人,得到他們子女的同意後,把他們的屍體用巫術保存起來,留待傳承時締結契約之用。」
「既然是這樣,他怎麼會那樣做呢?難道,他突然失憶,忘記了締結契約的正確方法?還是他根本不是你所說的那種天性純良的人?」齊震不冷不熱地反問,語意尖銳無比。
陳仇面色蒼白卻沒反駁,繼續敘述:「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傻了!因為……前任巫師正是他的親生父親!他會這樣做,只有兩個可能,要麼是他突然中邪,要麼是他根本不是他!」
「嗯,他是那個……那個他的兄弟!」常青脫口而出,旋即,又連連搖頭,「也不對呀!他的兄弟也不應該殺自己的父親啊!」
我隱約猜到了幾分,心中冰冷,眼中更增淒涼。
「你猜對了!傳承儀式上出現的是他的……兄弟!」陳仇深深歎息,「他的兄弟就是一個意外!」
「什麼意思?」
「因為靈魂契約的關係,我們家世代子息單薄,如果一代中有了兩個或者更多的孩子,那麼無論是傳承的巫師,還是他的兄弟姐妹,都會……壽命很短。所以,到後來,幾乎就維持單傳了。但是,他和他的兄弟是一同降生的……」
「雙胞胎孿生兄弟?」
「不是!他們兩個同時降生,分不出先後。因為他們肩背相連,是連體兄弟。」她的聲音裡帶著無奈,「我們族認為,雙生兄弟已經是不祥,連體的就更是大大的不祥,因為他們共用同一個靈魂,一分為二後,一個必是至真至善,另一個則是至惡至凶。本來是要殺死一個,留一個的。但因為找不出區別,所以當時的族長和巫師決定,讓靈石挑選一個孩子,而另一個就送走。」
「送到哪裡?」我接口問道。
「……那時不知道。因為是送給了路過我們族村子的一個藥材販子,那人天南海北地奔波,居無定所。不過,傳承儀式之後,我們才知道,因為想收購一種稀少的藥草,那個藥材販子帶著孩子一年後到了閩南的一個偏僻小村子。不過,他在那裡卻莫名染上了時疫,死了。那個留下的孩子,我們姑且稱他是「哥哥」,而送走的那個,我們姑且用「弟弟」來稱呼他。藥材販子一死,弟弟就被那個村子裡的一個年老的蠱術師收養。他與他的哥哥一樣,從小就顯露出極高的天分,十幾歲就蠱術有成了。他從收養自己的蠱術師口中偶然知道了身世,便起了取而代之的歹心。也許真的是注定的,留下的哥哥天性純良,送走的弟弟稟性惡毒,兩人面貌相同,卻是善惡殊途。
傳承前的那天晚上,他偷偷潛入了房間。兩兄弟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面,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就像鏡中的影子一般。哥哥驚愕萬分,弟弟便趁機施蠱。於是,就有了第二天的魚目混珠和殺父弒師。」
「那麼,是他締結了靈魂契約?」常青驚問。
「嗯。他從哥哥的記憶裡得知了締結契約的方法,結合自身的蠱術,殘忍地殺了族長和父親,強行締結了契約!」她的語音低沉。
「然後怎麼樣?金蠶影就出現了?」齊震帶著嘲諷的語氣問。
「不是!他雖然締結了契約,但因為用的方法似是而非,所以靈石遲遲不肯受他控制。正在這時,他的哥哥終於趕來了。他一看情況危急,來不及思索,也馬上施術締結契約!」
「兩個都締結契約?」我和常青詫異不已。
「對!靈石同時與兩個人締結了契約!其實應該說,是同時與兩個擁有同一靈魂的善惡兩半締結了契約!」
「這……」我的面色也變得蒼白。
「靈石因同時有這善惡分明、決不妥協的兩個主人而無所適從,最後便一分為二,裂成了母石和子石!」陳仇苦笑,「哥哥留住了母石,弟弟搶走了子石。哥哥悲憤莫名,他本是我族天分最高的巫師,卻因為一時不慎,中了自己親弟弟的蠱術,以至於連累族長和父親慘死、靈石分裂,從此我族巫師的力量也將大不如前。所以,他在弟弟搶走子石之時,全力施為,在子石上施了『滅絕術』。」
「滅絕術?用巫術殺他弟弟?」常青問。
「嗯,他原是想徹底解決這件事,將弟弟的軀體和靈魂一齊消滅。」陳仇又歎息,神情苦澀之極,「可惜,老天總是不從人願!福無雙至,禍卻不單行。他萬沒料到,自己的巫術反而成就了那歹毒無比的『金蠶影』!」
「怎麼……」
「弟弟見哥哥施了術,處心積慮搶來的子石不能用,心裡恨極,乾脆也傾盡全力,在子石上放了蠱。如此一來,巫蠱合一,又借了靈魂契約的力量,陰錯陽差煉就了『金蠶影』。」
我和常青對望了一眼,想不到那歹毒玩意兒居然是這樣成的。我不期然想起了雲騰蛟的話,心情十分沉重,就「金蠶影」而言,善惡在這裡竟然起了同樣的作用,不能不說是造化弄人啊!
「那後來怎麼樣呢?」一直靜靜聽著的齊震問。
「後來就是——一連串的死亡。」她幽幽地說,「哥哥的巫術厲害無比,母石又是力量的源泉,弟弟雖然有金蠶影,也難攖其鋒。他就用來對付其他人,族裡死了許多人。」
「由於操縱金蠶影不必留在附近,那弟弟便總是躲在隱秘處偷施暗算,每天都有族人無聲無息地死去!哥哥終於下了決心,不惜代價也要剷除弟弟。」她的聲音堅毅起來,「我族巫術中,有一種威力巨大的法術,可以利用相同的血緣來施法,破壞靈魂契約,從而消滅金蠶影。不過,這種法術既借血緣為媒介,便是兩傷之術。破壞了契約,金蠶影是消滅了,但是同時,兩兄弟也都受到了靈石的反噬!」
「他們變成了什麼?」我失聲問。
他們三人都神色怪異地望著我,我只好報以苦笑。
「他們都一下子蒼老得很可怕。」陳仇簡單的一言帶過,「哥哥消滅了金蠶影,弟弟帶著子石逃回了閩南。」
原來母石、子石是這樣分別藏在兩處的。我暗暗搖頭。
「那子石一直沒有追回來嗎?」常青問。
「不是。一百多年後,後三任巫師才從閩南把子石奪了回來。」她平靜地說,「不過,子石上已經飄浮著無數枉死者的靈魂,又被蠱術師煉過,再難壓下饕餮神獸的貪婪本性,所以,此後繼任的巫師,誰也不敢再冒險使用,只得將它深藏起來。」
「……六十年前,是不是也發生了同樣的意外?」我歎息。今晚我歎息的次數比以往十多年歎息的次數加起來還要多。
「嗯。那一次情況更嚴重!我曾祖母的巫術遠不如她的先祖,那搶奪靈石的……人突然暗算她,她竟先遭了反噬,不但蒼老,還變得又老又醜……」
「哦,怪不得我看見你曾祖母長得……呃,那個……那麼奇怪了!」我恍然,「那個女人應該是你曾祖母的姐妹啊!」
「嗯。她是我曾祖母的……孿生妹妹!」她似乎很不情願承認這種關係。
「你也會這個法術?」齊震突然問了個與當前話題不相關的問題。
「……我?我又不是巫師,怎麼會這個法術?」她雙目中波濤洶湧,複雜之極。
「什麼法術?」常青有點摸不著頭腦。
「是破壞契約,消滅金蠶影的法術。」我替她回答。
「這樣可就……不妙了!」齊震的嘴裡在說著不妙,可是,眼中寒光閃爍,原本傻兮兮的臉上慢慢露出一抹混合著嘲諷和仇恨的冷笑。
「齊震你……你怎麼了?」常青注意到他的異常表情,倒吸了一口冷氣問。
「他早就不是齊震了!」我低低地說。
陳仇聞聲向我望來,眼中不知是悲哀還是感慨。我默默垂下眼簾,避開了她的視線。
「他不是齊震?……那他是誰?」常青驚疑不定,不住地打量著他。
「他是……」我猛一抬頭,眼前是我心心唸唸、無數次在夢裡見到的那雙大眼睛,明亮、真摯、泛著溫柔,一如當年地凝望著我。我心裡一酸,喉頭像哽著一個大硬塊,後面的話便再說不出了。
「我是誰?」他喃喃重複,神情變得痛楚,似在回憶。
「你是誰?」陳仇面色慘白,好像要竭力挽救什麼。
「你們此刻不正站在我家的園子裡嗎?還要問我是誰?」他扯動嘴角,用淡漠的語氣回答道。
「你就是那個骷髏!」常青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這個稱呼實在不應該用,更會挑起他往日的慘痛記憶。
「骷髏……」他的目光變得凶戾起來,雙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不錯,我就是這廢園裡苟活的……骷髏!」
「不是!……你不是骷髏!……這一切都過去了……」我連連搖頭,急切地大聲叫起,哽咽的聲音卻令人心酸。
「沒用了!……宿命的軌跡早已注定,無可改變!」陳仇仰天苦苦一笑,然後將身子一挺,冷冷對他說,「既然這樣,那就讓我們走到盡頭吧!」她手一揮,「燈籠」隱沒,一大團銀光無聲地在她肩頭滾動著,不斷地變大,光芒爍目。
「哼!走到盡頭的只是你!」他的眉毛微微一蹙,一股熟悉的、帶著黑暗氣息、令人肝膽俱裂的強大殺氣突兀地席捲而來。
「金蠶影!」常青驚惶失措地指天大叫。
我抬頭,白光搖曳的廢園上空,一抹傲慢的金色虛影徐徐現身了。
周圍的一切連同我們迅速褪色。
蒼白的臉,灰暗的衣服,甚至連地上奼紫嫣紅的野花也變成了一片灰色。
只有他,什麼也沒變!
我怔怔地望著他,神色淒然。是的,兩天前就是從這一點上,我才終於肯定他不是齊震而是……孫安寧!
但我始終不敢相信,他會是這「金蠶影」的主人!丁仲衡、葉曉芸、王凱、舒芳芳還有法醫、那些警察……這麼多無辜的人無聲無息地死在金蠶影下,兇手竟然是他?!
為什麼?記憶中那有著俊美的容顏、溫柔的眼神、真摯善良的他怎麼會變成了冷血殘酷的兇手?變成了她宿命裡的死敵?
「慢一點!」常青擋在陳仇前面,朝著他大叫道,「齊震呢?如果你不是齊震,那他在哪裡?」他的面色鐵青,脊背僵硬,既有恐懼又難掩憤怒。
「他?他就在這裡。」幽深的黑眸沒有一點漣漪,他淡淡地回答。
常青的眼裡幾乎要冒出火來:「這裡還有人嗎?」
他的眉毛一揚:「呵呵!在金蠶影下,你居然還有閒心來管別人,倒不愧為學道之人。」
「你……就是在消滅魍魎的時候,締結了契約?」我向他走近一步問。
他微微頷首:「對。那時,你已經感覺到了靈石的異常,我只能強行締結契約。」
「可是,那時他……齊震還在,你沒有……軀體,怎麼締結?」我的聲音乾巴巴的。
「我進了他的身體,控制了他的靈魂,所以嚴格來說,應該是我和他同時締結了契約!」他微笑,語氣頗溫和。
那抹金色似乎很無聊地閃了閃。
「什麼?那齊震的靈魂不是還留在靈石上?」常青問。
「錯了!他的靈魂就在這裡,可惜你們看不到!」他微帶揶揄回答。
我的身子不停發抖。
是了!我在廢園所在的這條巷子裡不止一次地見過齊震,原來……都是他的魂魄!
可為什麼單單只有我能見到呢?
手腕上一陣冰涼。
幽黑的珠串旋轉著傳遞存在的信息。
我恍然。
我的三魂經常附在裂魂珠上,那見到齊震的一定是我的魂魄。
「那麼,你的靈魂呢?為什麼也不在靈石上?」陳仇輕撫右手斷指,神色古怪地注視著他,。
「哼!你不會知道原因的!」他雙眉一擰,殺意陡生。
金蠶影晃動了一下。
常青手中飛出一把符,符在空中化成了一柄金黃色的寶劍,呼嘯著迎向金蠶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