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九章洪過入朝
「蕭裕所求,一死而已。上,報天子知遇之恩,下,回饋親族好友愛戴之情,站立世間,也能回報對朋友的不義,蕭裕今日必死,否則,蕭裕就是不忠不仁不義之徒,又有何面目苟活於人世?」
完顏亮站在蕭裕面前,望著好友久久不語,那是一雙清澈的眼睛,一如十幾年前初見時候,眼中沒有一絲半點的陰霾,就如眼睛主人的心一樣,坦坦蕩蕩,隨時可以挺起胸迎向自己的目光。
屋中沉默了好久,完顏亮突然自腰間拔出一柄短刀來。
見到寒光一晃,先是將蕭裕的雙眼映的一花,接下來發生的事,讓這個奚人驚呆了:
就見完顏亮伸出手去。用短刀在手上割出長長的傷口,那傷口之深,兩邊的皮肉都翻捲開來,看著觸目驚心,不僅如此,將雙手全部割開後,噹啷一聲,扔掉了短刀,完顏亮卻是將雙手慢慢的摀住臉龐,再放開之間,整張臉一下被鮮血糊住,乍一看好似血肉模糊的,讓人心顫。
蕭裕見狀,當即淚如雨下,這是草原人的風俗,為親友臨終送別時候,需要割破臉龐和手,讓血滴滿臉龐哭送親人,現在完顏亮如此作為,正是將他看成了至親的親人一般。
強忍著沒有再一次跪下來,蕭裕對著完顏亮深深一禮,有帶著哭腔的聲音斷斷續續道:「大,大人,遙折還有幾句話,希望大人參詳……」
完顏亮說話中間也帶上了哭泣的聲調,示意蕭裕說起。
「大,大人。第一,那洪改之,氣候已成,如若位極人臣,必然勢大難制,日後恐非大金之福,請大人慎用之,如非必要,不可讓其入朝為官,更要以心腹分其權柄,不要再重蹈今日之事……」
蕭裕一句話,將完顏亮聽得愣住了,「不要再重蹈今日之事」,這話到底什麼意思?他呆呆的望著蕭裕,連後面的話都沒聽清,腦中全是「今日之事,今日之事,今日之事……」
「……遍觀朝中勳戚皇族,以完顏烏祿權柄最重,不可不用,不可不防。日後陛下身邊沒了蕭裕,希望陛下廣結臣子之心,慎用身邊宿衛,務令當年宵衣殿之事不要再上演……」
說完,這些,蕭裕對著完顏亮躬身再拜,如是者三,隨後站直了身轉頭走向緊閉的殿門。
當蕭裕親手打開殿門走出去的時候,身後猛地傳來一聲淒厲的悲泣聲,那聲音就像是草原孤狼的慘嚎,讓人聽了心中為之發顫,蕭裕腳步停頓了一下,這才搖搖頭,微微歎息下,繼續走出宮城。
蕭裕死了,經過完顏亮特許,讓他在所有同謀面前,服毒自盡的,緊接著,蕭裕的所有同黨:蕭招折,蕭馮家奴,蕭屯納等人,被完顏亮勾決,全部五馬分屍處死,加上已經被殺的耶律辟離剌和蕭祚,在海上畏罪自殺的遏剌補,蕭裕的嫡系為之一空。
緊接著,金國朝廷開始清除蕭裕的黨徒,朝中與蕭裕有關聯。尤其是有親戚關係的官,一律停職聽候處分,至於那位第一個檢舉蕭裕謀反的蕭好胡,完顏亮將其招到中都,好生慰撫賞賜,又將其賜名為蕭懷忠,提升為西京留守,這個發展倒是與歷史上這個蕭懷忠的結果完全一致。
賞賜了蕭懷忠,完顏亮吃驚的發現,怎麼他的倉庫又能跑耗子了,持續幾個月的大戰,加上蕭裕謀反需要平叛,金國倉庫的物資就像是流水一樣花出去,速度快的讓人乍舌,甚至,連夏糧收上來也沒頂用,又是飛快的填補進了巨大的窟窿裡。
現在前線將士取得大捷,接到收拾了廣吉剌的戰報後,完顏亮大喜,立即下旨從優封賞,於是,整個金國多一半的收入花了出去。
聽到對廣吉剌人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整個金國朝廷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打仗就是賭博。大仗大賭,小仗小賭,但是上一年對草原的遠征,實在沒有取得什麼值得誇耀的勝利,為了皇帝的面子,為了朝廷的臉面,金國都必須征討草原,打掉一個桀驁不遜的部族,一來威壓草原各部,二來震懾國內宵小。
這一次廣結善緣分兵多路,合力進剿廣吉剌人。風險不可謂不大,所以,從出兵開始,金國朝廷上下就把心高高懸起來,尤其是中間還出了蕭裕謀反的一檔子事。
當金國中樞的各位宰相執政們聽說,蕭裕佔據臨潢府,勾連西北路招討司謀反的時候,這些金國的決策者們,幾乎要發瘋了。
蕭裕這是抓住了金國最最要命的關鍵,一旦臨潢和西北路招討司出了問題,深入草原的十萬大軍鐵定是個兵敗身死的下場,到時候北面是契丹人的叛亂,西北是草原部族聯軍的進犯,西面是夏國翻臉進犯,就算南面的宋國肯老實,整個大金都是危在旦夕了。可是,大金國危在旦夕,還能指望南面的宋國老實麼?
現在好了,最要命的時候過去了,只要賞賜了前線的將士,然後把部隊調回來,其餘的幾個盟友,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金國朝廷的視線就可以重新放回國內,整理內政打點財賦,下次收拾草原,怕是要等上三五年了。
就在金國執政大臣們,為前線將士的賞格彼此爭論的時候,又一份捷報送到樞密院。看到這份捷報,所有的執政大臣都傻眼了,不待他們做出反應,完顏亮就宣召他們覲見。
在完顏亮的書殿內,所有人都像是霜打的茄子,低著頭不敢看皇帝。
完顏亮坐在那裡等了一陣,還是沒人出聲,不得以。只有自己開口:「諸位卿家,為什麼都是這般樣子,明明是我們大勝了啊,你們偏偏像是敗了一樣,傳揚出去會傷前線將士的心。」
實在憋不住了,完顏袞在下面嘀咕著:「這前線是勝了,朝廷可要大出血,和失敗沒什麼兩樣……」下面的話再沒說出來,因為完顏亮嚴厲的目光逼視過來,制止了他的大嘴巴。全}文}整理
完顏亮遲疑著,掃視了一眼諸位臣子:「可否將第二份捷報的賞格,減半……」
不等完顏亮說完,那邊赤盞暉立即站出來連道不可,他對完顏亮的解釋很簡單,這樣作為恐傷了將士的進取之心,不但不能減半,而且還要比前一次更厚,因為征討扎只剌人本不是計劃之中,是將士奮起餘勇的作為,正應厚賞以示朝廷恩典。
齜齜牙,完顏袞嘀咕一句:「你個老軍頭,更厚,更厚的話,我們就要有一個月喝西北風了……」
這一次完顏亮再忍不下去,出聲打斷了弟弟,至於赤盞暉,乾脆當作沒聽到。實際上,朝廷還剩多少錢多少絹多少糧食,這些天他和幾位宰相,天天躲在尚書省的政事堂裡,掰著手指頭計算,心裡還會不明白,一旦厚賞出去會有什麼效果麼?可是,他到底是樞密副使,有些話必須由他來說,也只能由他說出來。
完顏亮有些疲憊的捶著頭,半晌沒有出聲。
看著皇帝如此樣子,諸位執政大臣還會不明白麼,那劉麟與張浩彼此對著眼神,兩人用眼睛,隔著好大一截距離斗了許久,終於,張浩落敗,硬著頭皮站出來出個主意。
向東面那位借?完顏亮氣急之下反倒樂出來,東面那位現在都躲去日本了,還指望他出血?再說了,二月份才拿到高麗的那份稅賦,現在又要伸手?這讓完顏亮自己把臉往哪裡放?
「**,真是奇了怪了,為啥朝廷地方比高麗大幾十倍,人口比高麗多十幾倍,偏偏每年朝廷都缺錢,姓洪的也沒少了打仗,沒少了在地方上砸錢折騰,就不見他缺錢,還有餘富送來朝廷……」
說話的又是完顏袞,只不過,這一次沒人打斷他,無論皇帝還是執政大臣,一起望著左丞相,眼睛裡閃爍著不同的光芒。
蕭裕死了,作為完顏亮的親信,極度契丹化和漢化的臣子,留下的是一個平章政事的位置出來,金國朝廷裡早就有人眼紅了,尚書左右丞裡面有一個人昇平章,參知政事裡有一個人升左右丞,吏部尚書升參政,各位尚書一個個向前挪一個位置,吏部侍郎升尚書,侍郎又可以挨著個向前挪動一個位置,這樣下來,光是朝廷中樞,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挪動下位置,涉及了多少人的官帽子,怎麼會不讓人心動?
可是,作為中樞執政中的漢臣,或是已經完全漢化的契丹人渤海人,他們需要在執政中間重新引入一個漢人,用來填補蕭裕死後的空缺,同時平衡執政大臣裡的漢人勢力。
出於這個目的,本來就進入執政呼聲最高的洪過,自然是這些漢臣心中不二人選。
完顏袞不經意的一句話,成了引爆所有懸念的導火索。
當即,劉麟也顧不得了,站出來當庭舉薦洪過,說洪過有治國理政的大才,足以擔起整頓金國財賦的重任。
聽劉麟說完,張浩也迅速跟進,舉薦洪過成為執政大臣。
作為尚書右丞的大抃思索再三,也跟著站出來,請求以洪過為執政大臣。
大抃作為渤海人,與完顏亮的母親和元妃,都是遠枝的親族,他的動向引起了那些女真執政大臣的關注,同時,也引起了完顏亮的注意。
幾乎是大抃說完話,完顏亮的視線就投向了另外一人,尚書左丞,女真人溫都思忠。
對於朝中漢臣如此之多,女真人中間早有不滿,尤其是在完顏亮登基後失勢的貴人們,私下裡牢騷滿腹,不少人跑去溫都思忠府上抱怨,甚至,大有將溫都思忠擁戴為女真人領袖的跡象。
這些事情完顏亮都清楚,他登基後著力收拾原先位高權重的女真貴人,現在八個宰相中間,只有完顏袞和溫都思忠兩個女真人,可見女真貴人勢力之衰落。現在所有漢臣抱團了舉薦洪過,他想知道女真人的想法。
看到漢臣的動作,赤盞暉的眼睛都紅了,他雖然是打仗軍頭出身,可也看得出這是朋黨,是排擠女真人,**,這還是女真人的朝廷麼?怎麼看著像大遼的朝廷,像宋國的朝廷,就不像是女真人當家的大金國了?
一時按捺不住,赤盞暉幾步走到完顏亮面前,對著皇帝抱拳道:「陛下,臣反對洪過入朝。洪過一介白身布衣,沒有功名沒有歷練,更無一絲軍功,貿然擢升恐臣下不服。」
望著赤盞暉,這個老軍頭留著滿臉的虯鬚,一根根好似鋼針一樣,皮膚粗糙面目黝黑,手上還缺了兩根指頭,這都是為金國廝殺幾十年的明證。完顏亮心裡明白,赤盞暉的話,怕就是現在遲遲不肯出聲的溫都思忠的心裡話。
可是,提拔洪過早在完顏亮心頭轉過無數次,又向臣子們暗示過許多,現在赤盞暉反對,不等於打完顏亮的臉麼。金國皇帝心中惱怒,臉色有些赤紅,手上握住了御案的一塊鎮紙,竟然是指節發白。
梁漢臣就在完顏亮身側,見到皇帝這個舉動,立時知道完顏亮動怒了,而且怒氣不小,他心中暗自高興,叫赤盞暉沒有眼色,怎麼樣,惹怒了皇帝吧,等著吧,一會皇帝發怒,怕是不僅僅會提升洪過入朝,還會貶了這個愣頭青。
就在完顏亮幾乎要將鎮紙扔出去的時候,腦中忽然閃過一段話:
「……那洪改之,勢大難制,日後恐非大金之福,請大人慎用之,如非必要,不可讓其入朝為官,更要以心腹分其權柄,不要再重蹈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今日之事……
這個聲音反覆在完顏亮心中縈繞,一旦入朝就會掌握重權,洪改之在高麗已經握有大權,身邊之人得以幸進之人很多,如果再讓洪過入朝,會不會重演蕭裕的那一幕?
蕭裕何其無辜,只可惜,天下重情重義之人太少,心思活泛想要從龍開國的人有如過江之鯽,君不見陳橋之事不遠,真到了那個情形,可就是君臣之義斷絕,朋友之間要行割袍之事,自己的朋友不多了,真的要把洪改之引入這個染缸麼?
腦中泛起了洪過的笑臉,完顏亮臉上突然閃過一道詭異的笑容,緩緩鬆開了鎮紙,口中卻是冷冷的道:「赤盞暉,你好大膽子,洪改之有大功於朝廷,此事天下有目共睹,你妄論功臣是什麼居心?」
說罷,不等赤盞暉辯駁,完顏亮就下令,剝奪了赤盞暉的樞密副使位置,貶斥去了西北路招討司做個招討使。
看著赤盞暉被貶官,下面的溫都思忠心裡泛起兔死狐悲的感覺,正要拼了一切站出來,阻止對洪過的任命,突然聽到完顏亮下面的話,他整個人都呆住了。
不僅僅是溫都思忠,張浩,劉麟,大抃,完顏袞,梁漢臣,甚至是一直躲在一邊不出聲的蔡松年和李通,還未被合扎猛安拖出書殿的赤盞暉,都驚呆了。
完顏亮口中淡淡的道:「洪過有大功於朝廷,但朝廷賞功罰過已然有過封賞,貿然擢升恐傷及有功將士之心。然洪過有異才於政事,著令其以權行三司使事整頓財賦,位比二品,五品以下官員可就地免官,三品以下官員可予以停職待參。」
布衣宰相,還是布衣宰相。
所有執政大臣心中驚歎,這皇帝與洪過之間的關係還真微妙,一個敢於做事卻不圖官位,一個敢放權卻握緊了官印就是不封官,兩人之間這種微妙的默契,足以讓無數人眼紅又自歎不如。
張浩等人對視一眼,心中雖有遺憾,但也沒什麼好說的,皇帝這是給了洪過比宰相還大的權力,又沒佔了宰相的位置,尤其是這些權力都是皇帝特旨賜予,沒有個定數的,說不定什麼時候一封旨意又能收回去。這既用且防的做法,也完全符合天家的一貫想法。
至於新任的宰相人選,完顏亮卻是選了一個出乎所有意料之外的人選:原先西京留守,完顏烏帶。
完顏烏帶,這個原本完顏亮篡位小集團的成員,經過天德年間的沉浮,隨著他自請前往西北路招討司,已經漸漸淡出了金國臣子的視線,雖然有聖旨擢升他為西京留守,但比起當年高踞左丞相,地位相差何止千里。就在大家都認為,這個烏帶的政治前途就此終結的時候,完顏亮一句話,竟是將這人欽點進入中樞,成為新任參知政事。
當眾人感歎於烏帶政治生命重新起死回生的時候,遠在高麗,哦,是金國東海路的釜山,洪過迎來了他的新任搭檔,這個傢伙也是個老熟人,直到看見此人,洪過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縱然金國朝廷關於新任東海路都總管的旨意,通過邸報早已發給了洪過十餘天,洪過都不大敢相信這事是真的。
來人竟是原先汴梁府路都總管,兼任知汴梁府的唐括辯,又一位當初完顏亮的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