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駐馬扭頭看去,就見一人年約三十許,身穿緋紅色袍,面容俊朗,笑意盈盈的望著他。
洪過皺皺眉,「你是何人?」
那人輕笑道:「本官乃尚書省右司員外郎,姓李名通是也。」
李通?洪過微微思索下,好像記憶中沒有這個人的印象,縱馬來到李通面前,俯身冷聲道:「你能幫我向皇帝通稟?」
李通點點頭:「正是。」
「為什麼?」
李通微微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人言,洪改之鬼蜮伎倆幸進小人,滿朝廷的官都說我李通,是靠著給皇后娘娘家當奴婢,才當上這右司員外郎,你說為什麼。」
洪過身後的人一起變了顏色,洪過為人如何他們最是清楚,雖然洪過身上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矛盾之處,也有不少讓人看得不清的地方,但是洪過怎麼都不會與奸佞小人掛上鉤,今天這李通說話未免太刻薄了。
孰料洪過聽後愣了下,而後哈哈大笑起來:「好好,果然快人快語,也罷,今日洪某的身家性命,就交給李兄了。」
李通拱拱手:「定不負洪賢弟所望。」
說完。李通昂然從洪過等人地馬匹中間而過。走到那合扎猛安地謀克長面前。亮出手上一塊腰牌。那個謀克長猶豫了下。這才小心地放李通走進皇極門。
從皇極門關閉地那一刻。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完顏芷雅已經有些不耐煩。縱馬在皇極門前不住地兜圈子。其他人雖然同樣心焦。卻是不敢在這處所在繼續放肆。洪過好些。再不縱馬奔馳。只是靜靜佇立馬上望著巍峨地皇極門愣。看似平靜。但是他死死攥住韁繩地手掌出賣了他。林鍾心裡明白。至少現在地洪過並不如表面那樣平靜。和無視生死。
洪過怎麼可能真地無視自己生死。他地生活剛剛起步。在這個時代地人生剛剛有了一個明確地規劃。現在要他突然完全打斷去面對死亡。那要怎樣地不甘和痛苦。表面越是平靜。實則內心中就掙扎就越是激烈。在心底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向他呼喊:逃走吧。立刻逃走。說不定還能有一線生機。等到一會被人圍住可就真地斷了生路。
隨著時間慢慢流逝。這個叫喊聲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是充盈了洪過心頭。逼著他幾乎要立即轉身逃走了。
鐺鐺鐺
幾聲清脆的金鐘聲響,就聽皇極門被人從裡面緩緩打開,眾人心頭一震,齊齊望向開門處。
就見一個身影出現在皇極門裡,這人身穿紫色散搭花羅官服,帶荔枝金帶,配金魚袋,仔細看去,可不正是那合扎猛安都統徒單特思麼,他面容如水的站在那裡,喝道:「陛下宣見宋國書生洪過。」
洪過心中那個聲音瞬間止息了,那顆怦怦跳的心這時也慢慢平緩下來,就見他神情鎮定地翻身下馬,迎上芷雅關切的目光,拍拍芷雅的馬示意大家不必驚慌,自己邁大步走到皇極門前,任由那個謀克長搜身完畢後,走到了徒單特思面前。
特思點點頭,示意洪過跟上來,便轉身走進了內宮之中。
稽古殿內,完顏亮臉色陰沉的望著洪過,半晌沒說話。
洪過也靜靜站在對面回視過去,這個時候的他,心頭真個平靜下來,是福是禍,生死一線,都取決與對面地那個人,他還有什麼值得驚慌的。
稽古殿內靜得可怕,李通,特思,梁漢臣,蕭裕,張仲珂,僕散忽土等人站在那裡就像是木胎泥塑般,連呼吸都放到了微不可聞的地步。
過了許久,完顏亮開口道:「你不是要見我麼,有什麼可說地。」
洪過展顏一笑,「我在等陛下的賞賜呢。」
聽到這話,完顏亮險些一口氣背過去:「你捅了那麼大的簍子,不殺了你向高麗使團謝罪,已經是我看在往日情分上開恩了,你,你,你還敢恬著臉來要什麼賞賜?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瘋?」
洪過一臉的委屈,攤開手狀似無奈地道:「我替你收拾了一群騙子,替你們金國朝廷保住了臉面,難道不應該給點賞賜麼?」
完顏亮已經氣暈了,乾脆不再說話,揮手示意蕭裕出來答對洪過。
那蕭裕面無表情的走出一步,對洪過道:「高麗使團四十八人,護衛一百人,除去五十名護衛與十名使團成員,在第二隊所以躲過一難,其餘所有人都被人打倒在齊化門外,其中,當場致死五人,重傷五十七人,其餘人人帶傷。」
整個稽古殿內響起一陣吸氣聲,除去完顏亮和蕭裕外,其餘幾個人雖然知道洪過打了高麗使團,卻沒想到後果如此嚴重,打了就打了,怎麼還鬧出人命了。
洪過臉色稍稍變了下,然後才對完顏亮道:「這些人,真的是高麗,使團?這些使團裡面,都是人?」說話時候,他特意咬重了高麗兩個字。
完顏亮愣了下,「這使團還能有假,再說了,有禮部的館伴相陪,怎麼可能作假。」至於那個人不人的問題,完顏亮是根本不屑於回答了。
洪過臉上忽然現出惑的表情來:「不對啊,那些傢伙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大高句麗國』地使團,對我們說話的時候,一個個鼻孔朝天,眼睛幾乎長到頭頂去了,我這人學業不精,總還讀過幾本史書,那高句麗國雖然坐擁遼東諸地方,並有扶余故土,到底是幾百年前地老古董了,早被大唐高宗皇帝滅掉,連高句麗的百姓都被西遷進了中原,怎麼會突然在上京城外出現一夥高句麗地使,難道他們是鬼?」
聽了洪過這話,稽古殿裡沒一個人能笑得出來,洪過這話看似在為自己辯護,實則用心非常險惡,什麼叫「坐擁遼東,並有扶余故土」?
那遼東地方現在就是金國的土地,而且還是連接金國龍興之地上京,與燕京河北河南等金國經濟中心地區地重要通道,其重要意義不言自明。
古代扶余國的國都就在後世的吉林省境內,比之遼東更加靠北,那扶余國強盛一時,曾經囊括了後世東北三省的大部分地區,
金國的上京也在古扶余國境內。
如此一來,洪過如此解說那個什麼「大高句麗國」地稱呼,幾乎是裸的在說,高麗有吞併金國的想法。
這個說辭非常的可笑,以高麗那偏居一地的小國,也想與擁有半個中原的金國對抗,甚至是反過來以小吞大,任何人聽了都會只當做個笑話,怕是連高麗人自己都不相信。偏偏是,那高麗使團自稱「大高句麗國」的話,聽到的人沒有一兩千,也總有百,而洪過地解釋也沒有半點偏差之處。雖然高麗人用心險惡,方法極其隱諱,但不能不說,他們還是想方設法在侮辱金國朝廷。遇到有人侮辱金國,當場憤起還擊,這是人之常理,縱然這個人不是金國人,難道金國朝廷還能去處置這個維護了金國臉面的人?
這樣一來,洪過不但無過,反而有功於金國了。
完顏亮看了一眼蕭裕和李通,他的親信中間,就屬這兩人學問高,見兩人俱是一臉的無奈,完顏亮臉上一陣抽搐,隨即乾咳連連遮掩了過去,而後一臉怒容的指著洪過:「就算你打人有理,難道不能等到朕親自處斷,竟敢夥同匪類直闖皇城,侵襲朝廷中樞,最最不能讓人容忍地是,你竟敢帶人在皇極門前縱馬耀武揚威,那皇極門乃是朝廷臉面,你眼中究竟還有沒有朕,有沒有朝廷,有沒有天威浩蕩?」
聽到這裡,洪過突然躬身對完顏亮施禮道:「陛下,外臣請求彈劾大國臣子。」
洪過始終堅持自己是宋國人,他父親洪皓又是南宋大臣,所以他在完顏亮面前自稱外臣並無不妥。至於金國之於南宋,想想南宋在紹興和議中自降為金國的藩屬,趙構的皇帝都要由金國派人冊封,宋國地使臣如果覲見金國皇帝,在正式朝見時候也是要跪拜的,所以洪過稱呼金國是「大國」也沒有出錯。
倒是洪過這番舉動,嚇到了在場所有人,著實有幾個人在心中嘀咕:這個愣書生又要起什麼妖蛾子?
但見洪過一板一眼的道:「外臣要彈劾那金國殿前都點檢,兼任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僕散忽土大人,彈劾殿前都點檢兼任合扎猛安都統徒單特思大人,彈劾他們二人治軍不嚴,拱衛不謹,令賊人突入皇城禁地,直趨尚書省中樞擄人而出,又令賊人縱橫於皇極門外多時,竟無一兵一卒前往清剿,如此尸位素餐之人,簡直就是視陛下性命於不顧,請陛下嚴加……」
不等洪過說完,那邊的徒單特思站不住了,立即踏出一步大罵:「姓洪地,別他娘的得了便宜賣乖,要不是陛下示意,你以為就憑韓王家那個小娘,能帶著幾十個人進皇城?你以為就憑那二十個人能闖進尚書省?你以為就他們那幾十個人能把你全乎帶出來?你以為就憑你們能闖到皇極門前面,還在那遛馬遛了將近半個時辰沒人去管?」
徒單特思這番話,算是把稽古殿裡的氣氛一下破壞的乾乾淨淨,所有人再也憋不住了,這時終於能痛痛快快的笑出來,那張仲珂笑得最是暢快,甚至是要扶住僕散忽土才能站住,只有蕭裕笑得矜持些,可這位平素不芶言笑的奚人,此時也不禁在臉上浮現出淡淡地笑意來。
完顏亮無奈的看著徒單特思,再看看洪過臉上那似笑非笑地表情,立時沒了好心情,指著洪過不滿的道:「笑,笑,笑什麼,你依仗地不過是往日那點情份,就敢如此膽大妄為,小心朕革了你我的情份,那時候我看你是笑還是哭。」
革了情份,洪過突然感覺這話怎麼這麼熟悉呢,再說,情份怎麼會被革掉,這種話也就是一句氣話罷了。這時顧不得去想那些,端端正正地施禮道:「外臣如此放肆都能被陛下寬恕,足見陛下天性仁厚,自古仁德之君最是重情,陛下仁德海內第一,這重情想必也是海內第一的。」
呃,在場的人雖然感覺這洪過怎的說話如此噁心,卻不敢現出一絲一毫的反感狀,難道他們要跳出來說,完顏亮最是好殺的皇帝,什麼情份的根本是與皇帝無緣地東西?
既然完顏亮都想保住洪過,特思蕭裕李通這些人索性借花獻佛,一起躬身向完顏亮行禮,恭請完顏亮寬恕洪過。到了這個地步,完顏亮也就是順水推舟的表示下自己的仁德。
一場彌天大禍,就此煙消雲散。
揭過了闖宮犯禁的事情,眾人的話題又回到了高麗使團身上,完顏亮一開始也是聽到高麗使團被打,而後是蕭裕簡要的呈報高麗使團被打的經過,現在聽到了洪過詳細的陳述了整個事情始末。完顏亮聽後沒有馬上說話,而是看向一眾心腹。
徒單特思論及關係最是親重,皺著眉道:「那個禮部地館伴簡直該死,全家都該死,高麗人無禮之極,他還在幫著高麗人說話,高麗那些使著實該打。」
張仲珂與僕散忽土二人,一個是弄臣一個武人,這個時候雖然不爽禮部官員的做法,卻是知機的沒說話。
金國的官制,在尚書省下設置左右司,是監察六部官員和日常處置公務情況的機構,就相當於後世國務院內部地監察人員,品階雖然不高但權力很大。
李通是六品的右司員外郎,雖然禮部不是他分管的範圍,但事關六部之一,他也是有言權地。所以李通在徒單特思之後道:「這時值年關,禮部本就是事情繁雜,為防止節外生枝,對諸使多有寬宥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如此有損國威的事情,倒是第一次聽到,想來是積弊所致。」
「好一個積弊,」完顏亮冷冷的接道,而後看了看站在那裡作鼻觀口口觀心狀地洪過:「改之有什麼看法?」
眾人心頭一跳,這些事情都是金國朝廷內務,按照本分來說,洪過不過是一介宋國人質,竟然被咨詢起金國內務,可見這姓洪的書生,在完顏亮心頭地位如何重要。
雖然完顏亮重視,但是這個時候洪過真的不適合說話,所以他也是反覆謙讓,無奈完顏亮今日就是要聽洪過的意思,最後甚至裝作怒,要打洪過廷杖了,洪
躲不過去了,歎口氣道:「既然是積弊,短時間裡扭轉,再說,現在是年末了,難道還要大肆整頓人事,最後讓禮部整個癱瘓?現在看來只能增加監管。」
眾人一愣,洪過這個建議倒是中規中矩,沒有太多新意,但是符合了現在時至年關一切政務求穩的大原則。
完顏亮皺皺眉,「監管?如何監管?有御史台,有左右司,不一樣出了今天這樣的事情。」
洪過撇撇嘴:「用人不當吧,分管禮部地左司應該換換人了,禮部可以暫時不去整治,下手整理左司上下官員,應該不會妨礙過年吧。」
嗯?洪過這分明是話裡有話,在場的人俱是精神一振,尤其是李通,此時已經將全部注意力盯在了洪過與完顏亮地對話上,撤換尚書省左司的官員,那誰去替補,應該是選擇皇帝地心腹,能馬上接手左司諸項事務,又不影響年關時候整理所有文案的,必須是從類似衙門選人赴任,比如,尚書省右司衙門。
完顏亮似笑非笑地看著洪過:「改之可有合適人選?」
殿中其他人一臉驚奇的看看完顏亮,又用滿是艷羨的目光去看洪過,天啊,這是怎樣的殊遇,連官員陞遷罷免都來咨詢,這可是只有執宰大臣才享有的特權,難道說,皇帝是將洪過看成宰相一樣重要?
洪過咋聽這句話,也是心裡蹦蹦亂跳了一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簡短思索下,覺這事怕是沒那麼簡單,完顏亮不是傻子,怎麼會向一個布衣百姓去咨詢官員任免的大事,再說,如果自己在這個時候真的說出個名字,會不會被完顏亮看成是恃寵專權?不行,不能這樣去做。
所以洪過搖頭淡淡道:「官員陞遷任免,全在陛下一心,外臣豈能猜度。」
完顏亮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就在剛才,他心中未嘗沒存著試試洪過的想法,看看這個自己最寵著的小師弟,會不會恃寵而驕公然干涉朝政,現在看,這個考驗還是太小意思了,洪過輕輕鬆鬆就過關了。
回頭掃視一眼自己的心腹,尤其是在躍躍欲試的李通臉上停了一下,那李通感覺到了皇帝的視線,表情一僵,完顏亮收回了視線,對蕭裕道:
「傳旨尚書省,太常卿張用直以本銜,領尚書省左司郎中,監察吏戶禮三部受付之事。」
李通地臉一下就垮下來,竟然是張用直,皇帝的老師,出身臨潢的大儒,無論才學,親近還是人品,他都比不過的人物,他輸得一點都不冤。
洪過暗自笑笑,說實話,剛才他那番話還真是為李通鋪路,以報答李通剛剛為自己通稟的事,只可惜,完顏亮有自己的心思,那他就只有對李通說聲對不起了。
就在這個時候,稽古殿外有人奏事,梁漢臣急忙走了出去,過不一會,這個宦官悄悄走回完顏亮身側,在他手上多了幾件東西。
完顏亮注意到了梁漢臣的舉動,隨意的問道:「是什麼?」
「回稟陛下,是高麗使團地國書和奏章,武衛軍從使團被砸碎的物事中檢翻出來,呈交陛下御覽。」
完顏亮聽了就是眉頭微皺,其他人也是滿腹狐,武衛軍未免也太不會辦事,這些東西怎麼好自己收起來,那國書是要由高麗使親自在慶典上交給皇帝,奏章也是要在皇帝接見使時候拿出來的,現在自家人悄悄給收起來,算是哪門子的事麼,傳出去可就要各方使臣笑話死了。
完顏亮輕輕一甩袍袖:「讓武衛軍送回去。」
梁漢臣沒有動地方,反是低聲道:「陛下,是禮部的人送來地。」
禮部?大家吃了一驚,如果說武衛軍不通禮儀,把高麗的國書等物拿來還說得過去,怎麼禮部也會辦這種沒腦子的事?難道說,這裡還有內情?
果然,完顏亮遲了下,逕直拿起了高麗地奏章翻看起來。看著看著,就見完顏亮的臉上漸漸湧起了黑氣,到最後,竟是啪的將那份奏章摔在地上:「爾小國,欺人太甚。」
皇帝扔到地上了,徒單特思也就順手撿起來翻看,看過以後又交給了蕭裕,蕭裕交給僕散忽土,而後是李通,張仲珂,最後,張仲珂竟是塞到了洪過手裡。
就在洪過翻看奏章的時候,那邊蕭裕已經在說話了:「曷懶路南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