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胖大和尚一見洪過,驚的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腦門子上立時掛了水光出來,活脫脫一副見了鬼的樣子,身子癱在地上好似沒了骨頭似的,全身半點氣力全無。
倒是一邊站著看熱鬧的掌櫃見著不是個事,眼前的胖和尚以往可是這鎮子上橫的不行的人物,雖然廟裡傳出話來最近這傢伙不受待見,可是,廟裡那些光頭的事情誰能說的清楚,今天若是貿然開罪了他,說不定哪天這個胖和尚又成了寺主面前的紅人,那自家的買賣不是要等著關門?
掌櫃的招呼過夥計,指指胖和尚,囑咐了句:客氣點。那個夥計也是機靈人,答應一聲來到胖和尚身邊,小意驅寒送暖的恭維一番,然後鼓起全身力氣將那胖和尚扶起來,一邊用白手巾打掃著胖和尚的皮裘袈裟,一邊好似不經意的將胖和尚往門外送。
那和尚就像是個傻子一樣任由夥計擺佈,與剛剛走進吃食鋪子時候的樣子完全相反,愣愣的走出了鋪子。待到他出了門被冷風一吹,腦子激靈一下清醒過來,心中暗道一聲:不好,今天不是見了鬼,那只怕是那個傻書生真的是洪福齊天大難不死,心中一陣懊惱,當初自己個豁出性命才跑出山,躲開了那群野人的追捕,還沒敢去宋王莊送信,摸著黑繞山走了幾十里路,身子都快凍僵了才跑回廟裡,結果還被寺主狠狠抽了一頓脆生的,誰能想到,一個被自己推下山崖的窮書生,沒有丟了性命不說,怎的才個把月光陰,就像是混的風生水起的樣子,好似比著自己還要風光?
回頭看看已經落了簾子的大門,胖和尚跺跺腳,他奶奶的,人活一世不就圖個吃喝玩樂,老子前三十年掙扎下來的福分被你小子敗個精光,真是個十足的掃帚星,也罷,看起來佛爺後三十年的福分還要著落在你身上了。窮小子,你就等著吧,佛爺這次就算是刮地皮也要把你翻出來。
這和尚不是旁的,正是當日將洪過從山道上推下的天慶寺和尚佛光談,當日為了拉上洪過逃命而許下的允諾自是沒可能兌現,他回到天慶寺去稟報了當日山上的情形,誰想到那個寺主釋檀圖一百個不相信,倒是以為佛光談污了廟裡的金珠細軟,將個胖大和尚吊起來好頓打,最後認定了佛光談並未撒謊,可惜,以往的信任也隨這頓打付諸東流,佛光談再沒了當初在天慶寺裡的威風,現在的他不過是在戒律院下暫時收管的待罪身子,整日在寺裡寺外竄來竄去騙吃蒙喝。
現在佛光談見了洪過,心頭似乎有了什麼想法,偏偏這個想法又有些渺茫不可觸摸,反正這和尚認定了,以後他能否鹹魚翻身就指望洪過了,既然有了這個想法,佛光談自是不肯放過洪過,怎的都要找到洪過的住處和身份才是。眼睛四下掃了幾番,佛光談不敢再進吃食鋪子,怕被洪過認出來的他,乾脆貓著身子躲到了一邊兩個屋子中間的狹窄弄堂裡,不眨眼的盯著吃食鋪子的門。
那邊洪過為羊蹄能教訓下搶生意的和尚感到高興,自是沒注意到那個只看到背影的和尚是哪個,雖然曾經有一瞬感覺那個背景似乎在哪裡見過,可惜這個光景他也沒時間去思考這些東西,腦子裡完全是被明日的授課如何打發所困住了。
但是,洪過沒注意,可不意味著沒人去注意那個和尚。
從佛光談開始誘拐羊蹄開始,芷雅的眼睛就不轉神的看著那胖和尚,作為隔了一座山的鄰居,芷雅對天慶寺的手腕還是很明白的,欺凌周圍的佃戶寺奴就不必說了,每每有富家豪姓子弟來到天慶寺,總會有一些法相端莊的和尚出頭,鼓動花言巧語將那些個不缺錢的主拐成天慶寺的俗家弟子,不求每年真的能佈施,只求一次可以將這些個「俗家子弟」身上穿的帶的「世外俗物」刮的乾乾淨淨。
羊蹄的表現不僅令洪過意外,就是芷雅也大為驚歎,這才是年餘沒和弟弟一起出門,怎麼自家這個不大點的弟弟就會這樣巧嘴了,而且巧嘴之後露出的更是心思的精巧和縝密。為著弟弟如此露臉大感欣慰的同時,芷雅也發覺了那個和尚不對勁:剛才被羊蹄整的幾乎將天慶寺的裡子面子都丟光,和尚也不過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怎得大胖和尚一瞧向自己這邊,就變成了個傻子?
看著和尚被夥計禮送出門,芷雅悄悄的對阿魯帶招招手,指著消失的和尚低聲說上幾句,阿魯帶眼中凶光迸射,點點頭一貓腰也從後門出了吃食鋪子。
這一切做的極為隱蔽,羊蹄那群人熱熱鬧鬧的笑話剛才的和尚,洪過心裡揣著心事,通通沒注意到,惟有芷雅回身的功夫,看到那個新近收進來的小丫頭,見到她轉身,急急的低下頭將整個笑臉幾乎要埋進那碗熱湯冷淘裡。
所謂冷淘,就是冷水麵條,麵條實際從唐代就有,不過那時還不叫這個名字,只是俗稱湯餅,到了宋代,這湯餅是越做越細,不過稱呼還是沒變,宋人國子學和太學的伙食飯裡,夏天就供應冷淘,算是很好的待遇了。
芷雅笑笑,輕輕拉過心思滿不在飯食裡的小丫頭,輕聲問了小丫頭的名字,果不其然,窮人家的孩子哪會有什麼名諱,只是隨便叫個二丫,劉家二丫。芷雅眼珠一轉,又是滿臉帶笑的道:「以後在先生府上規矩大的很,這二丫名字不好,要改改,姐姐幫你起個名字好不好?」
看著一臉狼外婆模樣的芷雅,小丫頭劉二丫雖然還不知道什麼是狼外婆什麼是小紅帽,可也是不自覺的哆嗦下,哪裡還敢說個不字。
芷雅得意的道:「不如這樣,念芮,劉念芮,你就叫劉念芮吧。」
小丫頭還在細細品這個有些拗口的名字,一邊的洪過不幹了,靠,念芮,這不是念著芮王府,我家的丫頭還念著你們芮王府做啥?現在的他已經完全將劉二丫看作洪家的東西了,豈能讓芷雅這樣打下不良的種子。
於是洪過急忙出聲道:「什麼念不念的,到了洪家沒啥可念的,一個丫頭家叫個名字還不簡單,看她單薄的好像一片葉子,不如就叫葉子吧,嗯,不過這丫頭生的倒是真水靈,在這北方實在難得啊,也罷,就叫水葉子好了。」
劉水葉子?芷雅幾乎要瞪眼了,有給姑娘家這麼起名的麼,洪過這不是起名,分明就是來攪局的。
沒等芷雅說話,那邊的劉二丫怯生生的說話了:「我,我想哥哥。」
「哥哥?」芷雅和洪過一起吃驚,難道就是剛才那個小沙彌,這對兄妹倒是同胞情深,兩人一起在心中歎口氣,有了今天的事情,二丫的哥哥回到了天慶寺,還不被打死啊,怕是兩人日後再難見面了。
「水葉子,這個,你以後,會見到你哥哥的……」說這句話的時候,洪過的臉幾乎要紅透了,在一個眼神清明透徹好似水滴的女孩面前說謊,他真的有些無以為繼啊。
「真的?」劉二丫眼睛一亮,馬上追問道:「那要什麼時候?」
「這,這……」洪過側過頭去,真的不想去欺騙這個小姑娘。
一邊的芷雅這時突然出聲,「念芮,聽我的,只要你聽話,我保證不出兩年就叫你見到哥哥,哼哼,一個天慶寺,還敢和堂堂芮王府作對不成?」
剛剛因為洪過的話而有些惆悵的劉二丫,這時一聽芷雅的話,立時要跪下般,眼中含著淚帶著哭腔道:「主子,主子,只要你能讓我見到哥哥,你就隨便叫二丫吧。」
洪過和芷雅聞言一對眼神:得,敢情兩人都被這小丫頭扣住話了,誰能讓她見到哥哥,她就聽誰的話。
洪過和芷雅又同時轉頭扯離了眼神,這太無稽了,無論洪過還是芷雅,現在都是劉二丫的恩人和主子,天底下還有奴才翻到主子頭上的道理麼?
眼見著羊蹄他們將面前的吃食一掃而光,早已填飽肚子的洪過微微一笑:「小子,今日收穫如何?」
一見洪過看過來,羊蹄馬上放下飯碗,端坐那裡聽先生教誨,這時見洪過問話,羊蹄的眼神立馬看向那邊的小丫頭劉二丫,其含義不言自明。
羊蹄這動作真是將洪過氣得半死,他帶羊蹄出來難道真的是為了玩耍麼,要是這樣的話,只怕那位芮王爺三天半就要解聘了。
他的本意是帶著羊蹄出來見識下民間疾苦,以金國的制度,羊蹄這種貴胄出身的完顏氏子弟,以後無論允文允武怕是都要進入朝堂的,搞不好還能登堂拜相,今天讓一個女真貴人子弟多瞭解點民間漢人的痛苦,以後即便自己回去南宋了,是不是也能給金國的漢人留下點可能的好處?
再者,這瞭解過民間的官員上了朝堂上,無論施政還建策,都能比那些只會誇誇其談的貴人們強出百倍,再加上羊蹄顯赫的出身,一旦出仕做官那就會坐噴氣機一樣飛昇,想來這就是芮王爺請他來教導羊蹄的原因吧,洪過自己分析後如此認為。可是,洪過也在心頭竊喜,若是羊蹄真的能坐上大官,自己未來豈不是有了一條影響金國朝政的渠道,而且這個渠道怕是比完顏亮那條要安全可靠的多,如果這件事真的能辦成,距離自己心中的抱負不就更近一步。
可惜,現在的羊蹄全然不明白洪過的良苦用心,傻愣愣的看著洪過在那裡臉色慢慢變得鐵青。
若說這裡所有人中間,能夠理解洪過部分心思的,怕是只有芷雅了,見到洪過臉色不善,小姑娘苦笑下,她能說啥呢,羊蹄還小,正是貪玩年紀,不能理解先生做法是正常的,洪過其實也沒說明白,又不願多解釋,現在想要發火還找不到由頭。想來想去,芷雅惟有自己出來打個圓場:「好了,羊蹄,今晚不寫出先生要求的習作不許吃飯,明早就給先生送去,改到先生滿意才可以吃明兒個的中飯。」
聽到這話,羊蹄的臉一下白了,看看洪過稍微好看點的臉色,又瞧瞧自家姐姐,這小子猶豫下,突然伸手就搶過了桌子上所有人的餐碟:「姐啊,等我一會,讓我吃個飽再說……」
這麼一番耽擱下來,洪過一行人慢慢向回走的時候已經近了午時,好在大傢伙剛剛吃飽,渾身都是熱乎氣就是走的慢些也沒什麼問題,而羊蹄被姐姐拉到隊尾悄聲提領一陣,這才明白了洪過的用心,可是,理解歸理解,距離真正領悟還是有極大差距的,這下子他可樂不出來,只有墜在隊尾冥思苦想,去回憶剛才在鎮子上看到的一切。
見著芷雅策馬追上來,洪過回頭看看羊蹄,平靜的道:「都告訴他了?」
「那還能有差,反正我想出來的都告訴他了,至於沒想到的,就等明日你去教訓。」芷雅有些無奈的道:「你這先生,怎的話都不願說清楚,現在已經如此,那羊蹄日後還不是有苦頭要吃了。」
洪過微微一笑,卻沒說話,他就那麼點底錯,還不如這樣時不時高深下,再接著羊蹄的習作試著去瞭解這個時代,這也是他想了半宿才想出來的學習法子,為了生活下去,為了能活著回去南宋,他也不得不用上全部手段去學習這個時代的一切。
就在這個時候,阿魯帶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對芷雅點點頭。芷雅一見阿魯帶立時臉色沉靜許多,「走了?」
「剛走,我親眼看著他回了去天慶寺的路。」阿魯帶的話讓洪過有些迷糊,看著洪過的樣子,阿魯帶這才將事情始末解說一番,最後,他點破了,原來佛光談一直追在隊伍後面,很多時候乾脆是爬到半山腰去觀察洪過一行人,顯然是要看看自己這些人到底要去哪裡。
「還有這事?」洪過聽完詫異不已,剛才那種熟悉的感覺有浮上來,難道那個和尚竟是為了自己麼,可,這和尚到底是什麼人?自己從穿越過來只接觸過一個和尚,難道,難道……
洪過猛地抬頭,他心頭驚怒不已,那個和尚佛光談險險就要了他的性命,要說不想報仇那是假話,現在若是能找到佛光談,他會什麼都不顧,先吩咐羊蹄將這個賊禿宰了。
眼光在四周轉了一圈,洪過的身子猛地定住,有些吃驚的看著一側的半山腰,就在那裡,有個小小的黑影正在向這邊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