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平常的莊奴百姓,今天殺了主人家的家丁,除去逃亡之外能夠有這樣的解決,或者說主人家願意給一個解決事情的機會,幾乎就要千恩萬謝了,中國幾千年來的傳統就是民不與官鬥,百姓不與豪姓大族去爭麼。
可是,林正南他們不是一般的莊奴百姓,二十年前,他們也是一個國家的精華,身為大宋有品階的文武官員,他們哪個不是有著錚錚傲骨,哪個不是曾經承載了家族和朝廷的希望,大宋制度,官員見了皇帝也不必下跪,現在要他們去在一群豪奴面前跪下,屈辱的到一個女真貴人莊子前跪門求饒,無論這些宋王莊的大宋精英們作了多少年的莊奴,他們骨子裡的血性,都不能也不可能容許自己去幹這樣的事情!
「呀呵,有面子好膽子啊,連趙總管的話都敢不聽了,」馮狗可不是剛剛看到林正南他們衝過來時候的樣子了,更不是扔下同夥自己跳牆逃命的時候了,有二三百名南莊子的家丁撐腰,現下的他恨不得把尾巴搖到天上去,說話時候都不是用黑眼仁看人了,一律翻著白眼對著宋王莊的莊奴,旁人連看他鼻孔裡的幾根毛都要抬頭才成。
「弟兄們,看到沒,這群小子想翻天,給老子打!」一邊的嚴五更是不客氣,直接揮手下令打人,剛才的事情鬧大發了,如果不能馬上彈壓下來,怕是等下主子完顏秉德過問下來,連趙順都無法收場。
「我看你們誰敢!」林正南今天是豁出去了,一橫手裡草叉,有如一尊神將般站在人群前面,怒視著馮狗嚴五,「馮德苟,嚴長順,你們兩個可都是宋王莊的人,是堂堂大宋子民之後,你們今天賣身投靠女真人,難道就不怕以後死了進不去祖墳見不得祖宗麼。」
嚴五微一頓,倒是一邊的馮狗跳腳的罵起來:「娘的,老子連自家祖墳在哪裡都不知道,進毛個祖墳了。祖宗?祖宗要是有那個福分,倒是保佑我投個好胎,別在這荒山野嶺的刨食啊,連這個能都沒的有,以後還見他們幹啥。」
「嘿嘿,林大哥,和這兩個敗類囉嗦什麼,我們宋王莊權當這二十年餵了兩條白眼狼,今天就再把這兩條惡狼捏把死。」剛剛那個高大的絡腮鬍子踏步和林正南並肩而立,笑呵呵的輕鬆道。
屋內,被扶著站在窗前的洪過,無論剛剛事態如何發展都不肯回到炕上,現在見到林獵戶一群人已經被人圍得水洩不通,縱然還沒開打也知道林獵戶怕是討不到什麼好。
剛剛那股子玩命的衝動已經過去,洪過左思右想,這個場面,即便再填進去一個他,也不過是在地上多上一具挺屍的,如果要扭轉局勢,怕是惟有一個辦法了。
只是,那個辦法,洪過心中極度遲疑和不願,雖然在心裡不是沒有想過出頭給女真人當官的心思,但那些還只是想想,不到真個行動的一天永遠不會被人知道更不會猶豫,但是現在,馬上要踏出這一步,將會是與以前那個洪過的心頭底線完全違背,更與村中風氣完全悖逆,可以說,一旦走出這一步,怕是洪過家以前所有的聲名和威望,會一夜之間崩塌的乾乾淨淨,若是嚴重些,怕是洪過日後在這宋王莊都不必混了。
可是,真的要眼睜睜看著林鍾一家子都陷在裡面?眼見得越來越多的北莊子家丁湧進來,宋王莊的莊奴們已經變成了少數,等下一旦開打,怕是會將整個宋王莊上上下下百十口人一起扔進去,如果到了那個地步,洪過日後又要如何在這大金國立足?若是自己眼睜睜看著這場慘禍發生,怕是遠在上京城裡的完顏亮,也會對自己非常反感了吧。
想了很多,洪過長長歎息一聲,轉頭對芷雅道:「現在林鍾還沒被救出來,你想想辦法吧。」
看看外面的情勢,再看看洪過決絕的表情,芷雅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對洪過道:「我們,我們現在很安全,就不要……」
搖搖頭,洪過淡然道:「即便今天我安全了,我也活不過一個月的。」
芷雅臉色立即轉青,雙眉一擰道:「我倒看看,誰敢動芮王府西席一根汗毛。」
沒有去管芷雅的神態,洪過轉過身看向外面,神態平和的道:「一個月後我身子應該能下地行走,那個時候,我會去北莊子為林家討還這筆血債。」
儘管洪過的語氣非常淡漠,可話感覺一直扶著他的胡醫官身子微震,而屋裡更是一下沒了動靜,過了好一會,這才有粗重的呼吸聲傳來,繼而羊蹄一拍大腿朗聲道:「說的好,洪大哥,今天以後,無論你是死是活,我都把你當成師傅了,即使你死了,我也要幫你風光大……唔……」
羊蹄後面那沒深沒淺的話被芷雅給狠狠掐了回去,倒是阿魯帶沉聲對芷雅道:「郡主,洪先生一身義氣,是個好漢子,這樣的漢子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幫幫手吧。」
芷雅心頭暗恨,她恨洪過怎麼還是這般榆木腦袋,一犯傻氣就直說混話,現在連捨生赴死的話都說出來了,他以為他是書上說的高,高,哦,對,高漸離麼,瞎了眼睛還要給好朋友報仇的那個?同時,芷雅還恨自己眼前這個弟弟太不知趣,怎的就被洪過幾句話給打動了,別說是羊蹄,竟是連自家叔叔輩的阿魯帶都被說動了心,一股子邪火上來要和北莊子對著幹,那可是完顏秉德的莊子,又是在完顏秉德眼皮底下,一個不好惹毛了這個權傾朝野的權相,怕是連父親都要一起吃掛落。
但是,無論羊蹄還是阿魯帶的面子都不好駁,芷雅在心頭權衡了一下,終於下了決心,但見她臉色整肅,道:「那好,就開打,」見著阿魯帶和羊蹄兩人臉上欣喜,她突然擲地有聲的道:「既然要打,那就不能輸,光救個把人算什麼,他完顏秉德要在我面前打死林鐘,這是不給我們芮王府的面子,嘿嘿,左丞相,蕭王,好大的面子啊,一個新進的王爺,也想試試我們芮王家的鋒銳?」
羊蹄還好,畢竟年紀尚小,有些事情還是半懂不懂。阿魯帶可是聽得頭皮發麻,剛剛不過是想救個人罷了,怎麼到了自家郡主嘴裡,竟是一副氣勢洶洶的要與北莊子撕破臉全面開戰的架勢?
不等阿魯帶反應過來,就聽芷雅開始分派起來:「阿魯帶你立即派人回去府上,稟明爹爹,就說我已經下了決心,請爹爹立即派人支援,至於你和羊蹄,現在就出去,不必等北莊子的動手,唔,他們已經動手了?也好,那就衝出去,救人要緊,只要堅持到爹爹派人過來,哼哼——」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站在窗子前向外看去,洪過自己都沒想到,現在完顏芷雅的決心這麼大,好似要給完顏秉德一個教訓一般,他真的有些迷糊了,到底完顏芷雅出生的這個芮王府到底是個什麼來頭,怎的連當朝正紅的大權臣大奸相都不怕上半分,難道說芷雅的父親是個什麼皇子麼,怎的自己以前學到的書上似乎沒人提到啊?不對啊,真要是皇子,怎麼還會被攆到松蓬山這麼個荒野山村來。
房門一開,羊蹄大呼小叫的衝出來,後面跟著三四個芮王府的家將,就如虎入羊群一樣殺進了北莊子的家丁中間。
馮狗嚴五兩人自從進了洪家院直防備這一手,現在看到羊蹄這個煞星出來,忙不迭的躲到了人群後面,剛才這二位在羊蹄手底下吃了大虧,要不然也不會跑去向趙順求救,只不過,臨出來前,趙順再三叮囑,今次無論打了誰死了誰都無所謂,只有這南莊子的兩個男女公子萬萬傷不得。
這等不對稱的要求提出來,馮狗和嚴五再見到羊蹄,還不就像是老鼠見了貓啊。
救人?有了羊蹄出現,林正南幾人很快就被從人群中解放出來,連地上人事不知的林鍾都被送進了洪家的屋子裡,在馮狗和嚴五看來,整件事到了這裡就應該罷手,既然南莊子敢插手,以後的口水官司就要兩個莊子的管事乃至主子去打了,與他們這些家丁再沒關係。
可是,羊蹄幾人偏偏不依不饒的,林家人都被救走了,甚至連宋王莊的人都撤了出去,他帶著人還要追著馮狗和嚴五去打,這下可熱鬧了,北莊子的家丁們毫無士氣,一心只想遠遠躲開那個下手不留情的南莊子小公子,可是羊蹄卻像是攆兔子一樣追過來,越打越有興致,大有不追到北莊子大門不罷休的意思。
哪能真的讓羊蹄追到自家莊園大門啊,馮狗和嚴五心中暗暗叫苦,今兒個整個事情到現在,那邊趙總管已經有一筆賬要和他們兩個算算了,真要是被羊蹄追到了莊園大門前,甚至堵住大門叫囂起來,他們兩個怕是無論如何下半輩子都要在水牢裡過了。
就在大群的北莊子家丁被羊蹄攆出院子的時候,嚴五終於想出了一個點子,這小子找了十個膀大腰圓的同夥,湊到耳邊仔細叮囑了一陣。
就見這些家丁們突然好想有了精神一樣,竟敢回身與羊蹄和阿魯帶一票人打鬥了,雖然架勢不怎麼樣,可是那呼呼揮動的鋼刀到底也是鋼刀不是,一個不留神也會要了阿魯帶的性命的。
北莊子人多,幾乎就是十個八個人伺候阿魯帶他們一個,很快的,阿魯帶吃驚的發現,自己竟然被人與羊蹄分隔開了,眼前影影綽綽的都是人,耳邊還能聽到羊蹄的怒喝聲,偏偏就是看不到羊蹄的人影。
這下可要壞了,阿魯帶心頭就是一翻,萬一羊蹄出個大事小情的,他就算割了腦袋也不夠賠的啊。
站在外面的馮狗和嚴五,得意的看著南莊子的幾個家將一個接一個的被自己人放翻,而後用繩子細細捆好扔到一邊,過了一會,就剩下了一個女真漢子和南莊子的小少爺在堅持了,不過兩人無論聲勢或者氣力明顯大不如前,再過個一時半刻的也會累倒地上。
馮狗一拍嚴五肩頭:「五哥,還是你主意多,我怎麼就沒想到,哈哈,這兩條小狗,累都要累死他們了,他娘的剛才我們為啥要跑啊!」
嚴五自持的笑笑,在馮狗這個二愣子面前他自然是智計迭出,不過他現在可不是在想如何料理眼前這兩個傢伙,他現在是想是不是要砸開洪家的房門,把個林家人從裡面抓出來?至於洪過,他今兒個是不指望了,如果南莊子的女公子打定主意要護著洪過,難道還要他們去和一個郡主拉扯麼?
就在這時,只聽自家弟兄們一陣騷動,嚴五睜眼細聽,很多人在忙亂的叫喊:「不好,南莊子的援兵到了。」
嚴五心中一驚,不等他說話,就見馮狗惶急的臉已經湊到他眼前了:「五哥,怎麼辦啊,那南莊子一向能打,現在我們又困住了他們家公子,怕是南莊子要滿窩出來報仇了,五哥,我們是不是應該立即回去請功了?」
「請功?也不是不可以啊……」嚴五嘴上遲疑著,心裡極度鄙視馮狗,請毛功啊,分明就是逃跑,嘴巴上說的這樣冠冕堂皇的,不過他到底也是心裡沒底,急忙拉過兩個個子高的家丁,一屁股坐在兩人肩上。
這個時候天色已然黑下來了,嚴五他們帶人來都是點著火把,南莊子的援兵自是也點著火把趕來的。
嚴五仔細數數遠處疾速移動的火把,惶急的臉色竟是慢慢舒展開,嘴角也漸漸翹了起來:「他娘的,就三四十人,也敢來救自家主子?真當我們是廟裡供的泥菩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