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的博山爐裡飄出渺渺的香氣,本是有些陰濕散著霉氣,以及混雜了木炭燃燒時候的焦躁味道的房間內,摻入香木燃燒後的淡淡香氣,一掃原先的污濁晦氣,好似整個房間都變得清新起來。若是晚上睡前,將所有被褥用這香氣事先薰上一遭,定能很快入睡一覺到天明,連雞叫都聽不到。
是以,這種香木剛剛在上京販賣,越來越無法忍受極北奇寒的女真貴人們,便發了瘋似的追捧它,價格上更是翻觔斗似的向上翻,很快就到了有價無市的窘境。
只因這種上等香木金國並不出產,惟有每年從大宋運進來,然而靠著榷場買來的那丁點根本不夠女真貴人們享受的,不得以,每年都有幾支私運馬隊從大宋運進這種香木,本就價值不菲的香木經過這一遭,便是二兩金子的價格也買不到一兩香木,許多王府上的管事們,每天拿著鹿皮袋子裝著的金沙,守在了上京城幾家鋪子的櫃面裡,喝茶聊天,不就是為了等每一次馬隊到達麼。
喝著南劍州產的上等團茶,嗅著縈繞的香氣,聽著一個眉目清秀的倌人唱曲,趙順微微搖晃著頭,時不時撿起一塊汴梁城老字號鋪子產的蜜餞扔進嘴裡,這種生活似是享受到了極點。
至少在北莊子總管趙順看來,眼前的享受比之當年在汴梁城皇宮裡要好到天上去,熏香,飲茶,聽曲,怕是當初在宮裡伺候的領著職司的宮人也沒這個福分,也就是諸位有著名位的娘子們,或是諸位皇哥兒或者帝姬們,才能配得上這種享受。
只是,無論這南劍州的團茶,還是熏香的品質,或是清倌人唱的汴梁城唱牌,怎麼都感覺沒有當年在汴梁宮裡時候來的上乘。趙順歎息一聲,他也明白,這不過是心理一種感覺罷了,當年在汴梁宮裡的印象太深刻也太宏大,怕是終其一生都尋找不到那種感覺了。
就如這種感覺一般,趙順本以為,現在的自己應該很滿足才對,偏偏就不是這樣。
想當初,主人完顏秉德落魄時候,選了這宋王莊的莊園隱居,自己就是莊子上的二總管,兩年之中曲意奉承,終於在秉德離開時候如願升上總管。誰知道,這主人回去上京後愈發的發達了,才幾年功夫,便從區區一個六部堂官跳上宰相位置,去年更是不得了,新帝登基,竟是賞了自家主人左丞相的高位,乖乖,那算是位極人臣了吧,想想當年大宋政事堂的幾位相公也不過如此,比之老主人完顏宗翰也差不了太多了。
這主人高昇,家裡有功的下人自是也跟著顯赫了,誰不知道宰相門前七品官啊,那要是宰相家的管事,總管呢,怎麼算都是要四品三品吧。
嘿嘿,趙順一想到這裡就覺著心口有些痛:可惡的賈富,想當初在這北莊子的時候,你小子還是我手下的一個管事呢,不就是在主人去年謀大事的時候立了些許功勞,被主人賞了個二總管麼,新年老子去上京拜望主人的時候順便去看看你,你個小王八蛋竟敢坐著見我,連站都不站,他娘的,當初爺們我如果不是因為閹人的身份太過尷尬,早跟著主子去了上京城,這二總管的位置哪有你的份,輪得到你個小白眼狼衝著爺們齜牙?
呼呼喘過幾口粗氣,趙順的樣子嚇得一邊的清倌人臉色微變,連唱曲都有些走了曲調,幸好趙順兀自想著心事根本沒注意到。
天幸主人又要謀大事,而且這一次將自己的莊子作為根基,很是重視莊子附近的女真貴人,這不新年剛過去才幾個月,主子就來自己的莊子十幾趟了。趙順在心裡偷著樂,他不是沒顏色的奴才,主子完顏秉德駕臨,他從來是小意的伺候著,沒得半點錯失,他這次是卯足了氣力要在主子面前好好表現下,為的就是下次主子論功行賞的時候,能讓自己壓過賈富那個混賬行子一頭。
哼哼,趙順已經看明白了,只要主子這次的大事成功,什麼閹人不閹人,主人怕是不會在乎這點忌諱了,自己大有希望回去那繁華的上京城,遠離這個鳥不拉屎只能喝西北風的鬼地方。
不過呢……趙順自己盤算著,光是替主子辦好差事還不成,主子喜好個古玩字畫的,要想討主子歡心,還要落力幫主子搜集些喜好的玩意,雖然主子內宅裡自己上下打點的差不多了,但只要主子不吐口,怕是誰說話都不好用啊。
想到這件事,趙順就覺著腦仁疼,主子之所以選到自己的莊子商議大事,還不就是因為莊子比較冷僻不容易惹人注意麼,可是,在這種地方,又要到哪裡去替主子搜集那些個小玩意呢?
也不知主子對自己上次送上的玉珮還滿意不?突然間,趙順腦中閃過這個念頭,那洪家還真藏得寶貝,以他在汴梁宮中打滾出來的眼睛,一眼就瞧出來那是件好東西,這才不顧吃相忙不迭的送了上去,也不知道主子滿意不?不過,一件物事不可能算完,只要主子過來,自己就還要準備好下一個物件不是?到哪裡去找呢?
趙順將整個宋王莊,連帶著松蓬山方圓百里劃拉一遍,終於無奈的靠在椅子上:娘的,還要著落在洪家身上,那洪家跟著完顏希尹父子那麼許久,落下的好物件還能少麼?
可是……趙順突然想到了完顏秉德曾經告誡過他,不可對洪家太過無禮。完顏秉德到底是在宋王莊住過兩年之久,也知道洪皓有這麼個孤兒寡母的留在了金國,是以曾經隨口對趙順說過,對待洪家母子不要太過無禮,表面上起碼要過得去,免得到時事情鬧大了,對秉德臉面上不好看。
現在,趙順的計劃遇到了這層阻礙,似乎有些進行不下去了。
這時,有人在門外通報,馮狗和嚴五兩個回來交差。趙順立即眼睛一亮,連忙讓兩個傢伙進來回話。
不多時,兩個傢伙好似從外面滾進來一般,跌跌撞撞的就衝了進來,這個架勢,別說是屋裡的清倌人,便是坐在火炕上的趙順也嚇了一跳,怎的這兩個小子又吃虧了?
待到馮狗獻寶一樣將兩個物事擺到趙順桌子上,臉上堆滿諂笑的解說了一遍今次的收穫,兀自還要滔滔不絕的說下去,為自己兩個好好表下功,只覺得一邊的嚴五輕輕拉拉他的袖子,就見嚴五對著趙總管努努嘴,直到現在,這小子才發現,自己趙總管臉上烏雲密佈,全然不見半點喜色。
趙順自謂見過的珍寶不少了,眼前的兩樣東西一打眼就能看出來,這不過是兩個裝飾華麗的物件而已,值錢歸值錢,卻不是什麼古玩,別說是古玩了,連宋國造的都不是,看風格和樣式,怕是金國自己產的,再不就高麗那些窮棒子進貢的,沒什麼賞玩價值的,要說這種富貴華麗的物件,現在秉德手上還會少了麼,用得著他趙順巴巴的來搜集麼?
看著趙順臉色不善,剛要為自己表功的馮狗,臉色一變,立馬變成了訴苦:「哎呦喂啊,總管大人,你可不知道啊,那洪家,分明就是有好物件,偏偏不肯拿出來讓總管見識見識,就是這兩件東西,還是小的兩個豁出命來搶出來的,就為了這兩個東西,洪家小子帶著村裡一群不知好歹的莊奴村漢,愣是追出小的兩個二里地,直到小的們進了莊子,他們還在外面晃悠,若是明兒個小的們出去,怕是就會被那些個無知村漢活活打死啊……」
看著馮狗在那裡叫起撞天冤,趙順在心裡冷笑下沒出聲,自己手下這兩個奴才是個什麼貨色,他還能不一清二楚麼,這兩個小子,尤其是那個馮狗嘴巴裡,十句能有一句值得相信就老大不錯了,別看這兩個小子現在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哭喊,在外面這兩個小子是如何辦事的,他也是有所耳聞的。
況且,趙順現在關心的是能否搜集到物件,而不是這兩個小子的生死安危,若是能弄到稀世珍寶,就算這兩個小子被狼叼去都值了。
看看趙順端坐炕上極為安穩,馮狗和嚴五對個顏色,嚴五狠狠心,這趟買賣好似越來越不好幹了,剛剛把洪家母子打得半死,搞不好今晚宋王莊裡就要鬧出人命,等到出大殯的時候再來求眼前的總管大人,不如現在就提前上上眼藥,給自己哥倆弄張護身符才好。再說了,即便這次沒出人命,看今天洪家小子的架勢,下次再去指不定有多少人等著他們哥倆呢,要還是他們兩個過去,自家哥倆還不如直接上了松蓬山喂野狼來的利索呢。
想到這,嚴五在一邊開口道:「其實呢,為了總管辦差,苦點累點沒啥,可就是,那洪家的老娘們說話越來越沒個把門的,老是把什麼狗屁汴梁宮掛在嘴上,就連洪家那個二愣子,也好像把自己當成了主子似的,動不動就總管如何如何的,宮裡這樣掰扯總管,我們兩個哪裡肯啊,自然就是上去和他們理論,這群村漢蠻橫不講理,一句不合就動手欺負人,所以呢,」嚴五扒拉開自己的皮帽,現出裡面一塊淤青道:「所以呢,我們哥倆就只能弄到這兩件物事了。」
趙順越聽越難看,他最忌諱別人拿他閹人的身份說事,閹人咋了,不就是比一般老爺們少了下面兩個蛋麼,他趙順能有今天全靠爺們自家本事,和那個蛋蛋什麼關係,憑啥別人一聽自己是閹人,就總把自個和什麼小人佞臣聯繫到一塊,尤其是洪家那個臭娘們最是可惡,平日裡別說是將閹人閹人的掛在嘴上,竟然連趙都容不得自己姓,自己少了兩個蛋連祖墳都進不去,難道還要讓自己更名換姓?我呸!
倒是嚴五的話,趙順心裡明鏡,這兩個小子在訴苦,在告訴自己差事不好辦,縱然自己現在不能拿洪家母子如何,但是如果不能收拾下宋王莊的那些個莊奴,怕是那些傢伙就要忘記自己的身份翻上天去了。他娘的,他們是不是以為爺們現在吃齋念佛當善人了?
趙順沉吟下,自己不能不幫著眼前兩個小子撐腰,如若不然,怕是以後再沒人幫他辦差事了,但是如何撐腰也要細思量下,洪家不能得罪,宋王莊的莊奴們也要小心對付,鬧出事端來,過些日子若是主子來了,臉面上不好看。
「也罷,這洪家母子太過可惡,去告訴二管事,將莊子裡的租子提高兩成,那些個莊奴誰敢不交,或者交不足,入秋時候,一律帶上枷子,讓他們在莊子門前跪門。」趙順慢悠悠的道。
馮狗和嚴五對視一眼,俱是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失望的神色,沒能收拾到洪過母子,只是輕飄飄的收拾了宋王莊的莊奴,還不是全部莊奴,而且要等到入秋以後才能輪到自己發威,真是和沒收拾一樣了。
馮狗不甘心的膝行幾步,一把抱住了趙順的大腿,顧不得趙順身上那股子連熏香都遮掩不住的尿騷味,一下撲到趙順雙腿上:「總管啊,小的們實在不敢說啊,洪家那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哪裡是說兩句閹人這麼簡單啊,他們罵你無父無母,不知祖宗,不知祖墳在哪裡,是個絕了種的孤魂野鬼,下輩子投胎先要當十世畜生,然後再投胎還要當個沒卵子的……」
「給我滾!」
不等馮狗說完,暴怒的趙順再也按耐不住,無論自己今世如何作為,他總還是希望下一世投胎能做個正常男人,現在馮狗的話也太過陰損了,無論趙順如何去壓都無法忍耐,明知道這些話多半不能信,可還是抑制不住胸口不住升起的怒火,便是心口一跳跳的疼痛,更是令他失去了理智,一腳踹開了馮狗,隨手又給嚴五一個脆生的,對著門外大喊:「來人!」
馮狗和嚴五雖然一人挨了一下,臉上卻是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喜色。
偏偏一個家奴忙不迭跑到房門外候命的時候,趙順臉色又出現了遲疑的神色,想了半晌也沒出聲,這讓兩個小子又是一陣驚懼,他們無論如何是不敢繼續添火了,若是那樣,怕是不等收拾了洪過母子,趙順首先要剝了他們兩個的皮,可是,就這樣半途而廢?他們實在心不甘哦。
就在趙順有些騎虎難下的時候,忽然一個家僕慌裡慌張幾乎就是滾著進了趙順的小院,還沒等進院門,就聽這個傢伙高喊:「總管,總管,主子,主子,主子來了,已經距離莊子不到足二十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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