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又是一陣陣的吵雜聲:
「胡醫官,怎麼過兒還沒醒,你不是說他的熱已經退了麼。」說話的是一個略顯蒼老的女人。
「希奇,以脈象看,過兒早就應該甦醒才是,難道,是因為浸了河水,又從高處跌下,被山中邪神侵體?若是那樣,就不是老夫擅長,要巫醫官出手才成。」說話的是一個語氣慢悠悠的男子。
此話一出,又聽旁邊響起了七嘴八舌嗡嗡的議論聲,天知道有多少嘴巴在一張一合的:
「對對對,要論驅邪祛病,還是巫醫官最拿手。」
「如果不成,只怕要請天慶寺的法師過來驅魔了。」一個人怯生生的提議道。
「天慶寺那班和尚?他們沒有個二三十貫肯來我們這個窮地方麼?」另外一人反對道:「還是巫醫官吧,又便宜又可靠。」
「是哦,巫醫官不僅驅邪拿手,到了這極北所在與那蠻人學了些薩滿,神力大是提升,恐怕那些鑽進錢眼的和尚法力也要大大不如呢。」
正在那些人七嘴八舌的功夫,策的心頭卻是大驚失色,『薩滿,我靠,跳大神?暈死,跳大神的能當醫生使喚?治病到了要跳大神的神漢大仙出場的地步,那就不是救人是坑人了,不成,不能由著這些傢伙在自己身邊開跳。』
再也躺不下去,即便千難萬難,策還是奮力出聲:「啊,啊,啊……」
屋內眾人一時皆驚,齊齊盯向躺著的策,稍稍寂靜的功夫過後,又是一陣驚呼:
「巫醫官神力通玄。這還沒開始跳。過兒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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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疲乏地躺在火炕上。火炕是東北特有地取暖方式。用磚土在屋內砌出一個比正常床鋪還要高些地土床。下面燒火。坐在火炕上整個身子熱熱乎乎地。
一般地家庭為了節省柴火。通常將火炕地煙道與灶台連接。這樣燒飯地時候就順帶將火炕燒熱了。
雖然身體已經沒了那種剛從冰水中爬出來時候地徹骨奇寒。也不曾有在山中逃命時候地冰冷感覺。但是依然沒有絲毫力氣。而且因為從高處墜下山崖。雖然有山中枯樹左支右擋。身子還是弄出不少外傷。連帶胳膊腿也摔斷。病歪歪地軟軟倒在炕上。
感受著身下傳來地熾熱。策知道。那個善良地婦人又一次將灶台燒地通紅。只為了能讓自己早日從冰寒中脫離出來。全然不顧家裡地柴火已經不多地事實。
婦人就是這具身體的母親,但不是他的母親。而他來到了一個他熟悉又不熟悉的年代。
說到熟悉,因為這一年正是大金國天德二年。金國,這個雄踞中國北半部的國家,已經立國超過三十年,就是滅亡了北宋的靖康之變也過去了二十多年。
整個中華大地上的三個國家,正慢慢進入一個相對平和的時代。這些東西,都是這具身體中殘存的記憶告訴策的。
如此的話,仔細計算下來,南面的宋朝應該還是紹興年間,那個歷史上褒貶不一的宋高宗趙構,還沒有禪位給後來的孝宗皇帝。
但是,所有的這些都距離洪過,也就是他現在佔據的這具身體實在太遠了。洪過,這個年輕的書生,生在金國長在金國,卻從小就被人灌輸了一個鄭重的觀念——生為宋臣。
沒錯,宋臣,一個生在金國長在金國的宋臣,造就這個奇跡的正是洪過的父親,那個被金國扣押了十三年的大宋使臣,被後世比為宋之蘇武的洪皓。
洪皓來到金國時候的正式官職是「徽猷閣待制、假禮部尚書、大金通問使」,用現代的官職說,就是外交部長級別的出訪大使。
這些看似榮耀的光環背後,無法改變的是一個血淋淋的事實:一個上兩代皇帝被金人擄走,一個向金國稱臣自請降為藩國,連皇帝之位都需要由金人冊封的國家派出的使臣!
國事如此,讓臣子感覺茫然了,前途在哪裡,人生目標又在哪裡,家國天下到底應該向誰效忠?
在沒有民族觀念的時代裡,於是乎,向金人投降或者是為金人做事,似乎並非是什麼太大的過錯:
曾經的大宋宰相,卻被女真人立為「大楚」皇帝的張邦昌如此;作為一城知府卻偷偷殺了守將,而後出城投降女真人的劉豫如此;被南宋派去金國議和,在扣押後就順勢投降了金國的所謂名臣宇文虛中如此;從一個小軍官起家,先是禍亂一方又被南宋招安,最終又投降金國的孔彥舟如此;就連洪皓出使的副手也在被扣押後不久投降了。
一時間,宋朝的名臣武將們紛紛失節,有的還尋找些理由擋在前面,為自己的面皮增加點比紙還薄的厚度,有的乾脆就是**裸的屈膝下去,寧作兒皇帝自甘為鷹犬,沉落下淪,只為換得自己的高官厚祿乃至虛無縹緲的至尊之位。
就在這一波接著一波的投降浪潮中,洪皓被金國扣押十三年,始終能以一名宋臣自居自守,無論金人如何誘降威逼都始終保持了一名大宋使臣的氣節。
終於,在離開臨安的第十三年,洪皓找到一個機會,跨馬逃回了宋朝,整個過程十分驚險,驚險到當洪皓登船渡淮河的時候,金朝皇帝派來抓捕的追兵堪堪追到淮河北岸。
有這樣一個父親,洪過從小讀書寫字時候,學到的第一個字,就是「宋」。
策對洪皓並不瞭解,若非洪皓在回到宋朝後寫過一本《松漠記聞》,是讀宋金之交這段紛雜歷史的寶貴史料,他怕是連洪皓這個人都記不住了。
只不過,唉,讀過心頭的那段記憶後,躺在床上的策無奈的感歎一聲,有這樣的父親,難怪這具身體滿腹心思以忠臣自居,不過,話說回來,有這樣的父親,也難怪這家的日子過的如此艱難。
稍稍撩開眼皮,整間屋子的樣子就能一目瞭然,四壁是用整片的木板夾成的,頂棚用樺樹皮蓋上,估計在棚子上面鋪著茅草,而整個屋子的地面比外面低了將近一米。
這樣的建築方式在東北俗稱「地灑子」,乃是東北女真人的傳統建築方式,利用土地來防止屋內的熱量散失太快,起到保溫的作用。
屋子裡由於太久沒有空氣流通,瀰漫著一股子奇怪的味道,激的策不由自主的**下鼻子。
抽鼻聲驚動了屋內的老婦人,她慌忙掀開鍋蓋盛出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端到火炕前關切的道:「過兒,你醒了,來,喝碗肉湯吧。」
這塊狍子肉是前幾天一個姓林的獵人送來的,婦人反覆熬煮了數日,早已沒了滋味,可是,他清楚的知道,在香噴噴熱騰騰的肉湯前,婦人哪怕嘗都沒嘗一口,每一滴的肉湯都被婦人小心翼翼的餵進了他的肚子。
看著婦人關切的面容,他不由得心頭一陣酸楚,看見婦人就不由得想起了後世的父母。
來到這個鬼地方,也意味著再也無法見到自己的父母,老來喪子白髮人送黑髮,真不知當父母得知自己的噩耗時,將是一個怎樣傷心欲絕的場面。策不敢想像,善良的母親能否經受得住這種打擊。
看著眼前的婦人,他眼前漸漸迷濛模糊,慢慢的,似乎眼前的婦人竟然與記憶中母親的容貌慢慢融合起來,令他不由得在口中喃喃道:「母親,父親,兒子,不孝啊……」
見到他傷心流淚,婦人一下慌了神,忙不迭的放下肉湯抓起一塊手巾輕輕的為他擦拭著眼淚,口中不住的道:「過兒不哭,過兒不哭,有娘在,過兒,有娘在,不哭,不哭。」
策終於忍不住自己的情感,用微弱的力氣探手抓住了夫人的手臂,任由眼淚傾瀉出來,用自己所能發出的最大聲音慟哭:「母親,母親,兒子不孝。」
被他的哭泣打動了心中的憂傷,婦人抱住他的手臂,她同樣不敢去想,當丈夫一去不復返後,若是再失去了唯一的兒子,本來就已經是灰濛濛的世界又會變成什麼樣子?是以她也激動的留下蒼涼而且心悸的眼淚:「過兒,過兒……」
過了不知多久,窗子縫隙中的日頭已經消失,整個屋子裡只有灶膛裡的火焰發出的光影,他漸漸止住心頭悲痛,經過一番發洩過後,那股堵在心頭的悲傷消散不少,已經可以靜靜的躺在炕上,由婦人給自己喂湯。
「過兒,來,最後一口了。」婦人用木勺將碗底的一口肉湯遞到策的嘴邊。
微微抖動嘴唇,他終於對婦人開口道:「母,母,親,吃。」不知為何,他總不能將那句「母親」,對著眼前的婦人完整的叫出來。
婦人的眼睛一下變得霧濛濛的,強忍著不讓自己的淚水再次留下,心裡好似喝了蜂蜜一樣甜美,可是手上卻依然將肉湯遞到他的嘴邊,「母親吃過了,過兒吃。」
聽多了婦人「過兒,過兒」的叫,他突然痛恨起那個便宜老子洪皓起來。
媽的,這老東西是不是也是穿越過來的,給兒子起名用一個「過」字也就罷了,為啥還要提前為兒子留下個表字,叫「改之」!
真不知這丫的是不是以前看過金大俠的本子,對那個把妹把上自己師傅的神雕大俠崇拜到了極點?如果不是,他就只有感歎歷史的惡趣味了。
稍一失神的功夫,他突然發覺,自己竟是與婦人僵持住了,木勺放在他嘴邊,一點肉湯已經微涼,兩個人卻有志一同的都不願去吃。
「呃,母親,」
就在他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只聽砰的一聲巨響,轉頭看去,房子的木門竟被人踹翻在地,順著屋外的風雪,滾進來兩個身穿皮裘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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