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雨小了許多,不過還是有些淅淅瀝瀝的。
這輛奧迪是市委書記周啟洪的座駕,自1986年奧迪進入中國後,很快以其完善的排量體系、豪華而不奢華穩重內斂的形象以及良好的質量很快成為了政府公務車採購的首選。
不過冷雲翳接任市長職位後依舊使用的是原來的那輛桑塔納,而把奧迪車派給了市經貿局作為接待車輛。因此,經常出入市委市政府的奧迪車,只是周啟洪的一號車。
車子開得很平穩,坐在後座上的周啟洪卻是一臉憂色。
周啟洪今年五十六歲了,他不是西昌本地人,原本是德昌縣的一個教書匠,三十歲機緣巧合遇上了貴人,得到了德昌縣縣長的賞識,這樣步入了仕途,也算是平步青雲,一步步從一個普通的辦公室人員做到了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後來這個縣長調任西昌縣縣委書記,又找機會把他調到西昌擔任縣委辦公室主任。這年他不到四十歲。
不過好景不長,這之後不到一年,這位老領導就病逝了,他一下子成了沒有娘的孩子,不僅入常成了泡影,還被新任的縣委書記甩到了黨史辦窩七八年。這也沒辦法,縣委辦公室那麼核心的部門,新領導肯定要用貼心的人,當年周啟洪不也是這樣踢走了前任主任的嗎?
直到王培元擔任市長之後,他又才重新走入了人們的視線中。大家陡然發現,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夜之間,他周啟洪又重新站立起來了。
王培元之所以用他,一來看重他的能力,二來他沒有任何背景,三是原來賞識周啟洪的那個縣委書記,是王培元的堂叔,他多多少少也算是自己人。
不過周啟洪一直都在機關,缺乏基層工作的經驗,因此王培元重來沒有讓他干正職的想法,周啟洪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致命傷。況且能從黨史辦這樣的地方重新爬起來,他已經很滿足了。
曾經飽受過下去之後人走茶涼的滋味和冷遇,有時候還會被別人落井下石再踏上一隻腳,王培元能讓他再一步步從市政府辦公室副主任、主任、副市長到市委副書記這一路走來,他是感觸頗多呀。
能當上這個市委書記,說實話純粹是意外,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原本以為再干幾年市委副書記,然後到人大、政協擔任一個主席或者副主席,就這樣退下去。如果沒有飛遠公司投資西昌,如果王培元沒有被調到成都,如果沒有那只蝴蝶輕輕扇動了一下翅膀,那麼周啟洪肯定是和這個市委書記無緣的。
其實周啟洪也明白,王培元走的時候之所以把他推出來當這個市委書記,可不是看重自己能幹。一方面自己創新不足,守成有餘,王培元不願意西昌的發展格局受到任何變化和影響。二來是自己的年齡優勢,可以幫冷雲翳先佔住這個位置,等幾年自己差不多退休了,冷雲翳也就可以順理成章接替這個市委書記的職位了,如若換一個年輕一些的,到時候冷雲翳想要上位不是不可能,但會麻煩許多。
剛開始周啟洪也一直是秉承這種思路,很配合冷雲翳的工作,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種上位後的心思逐漸有些膨脹了。這也難怪,市委書記名義上只管黨內,但卻是手握人事大權和財政大權,響噹噹的全市一把手,相當於古代的五品知府,一方的土皇帝,有誰喜歡放棄手中的全力當一個空殼的市委書記呢?
所以他的心思開始有些變化了,很多時候對於冷雲翳的工作提案也喜歡打打官腔,找一些毛病,甚至作一些阻礙,雖然成效都不是很大,但他想通過此來彰顯自己的存在,用實際行動告訴大家,周啟洪才是名正言順的市委書記。
但市長洪剛和冷雲翳交鋒的結果,讓他很受震驚,也感到很失落。他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手中的權利,但又擔心會碰到洪剛同樣的結果。洪剛還好,還年輕,到了省城至少還有一個廳長的職位,自己呢?失敗的結果只能去人大政協等著退休,再一次飽受人走茶涼的冷眼嗎?每次想到這裡,他都不禁會渾身一顫,背脊全是冷汗。
市政府大樓距離市委家屬大院不是很遠,下雨天路上人少車也少,沒一會兒就到了。
見到是市委書記的一號車,門口的警衛很端正的敬了一個禮,升起了欄杆,車子很快就開了進去。
目睹遠去的奧迪車,一個個子略矮的警衛有些忿然道:「什麼嘛,連回應都沒有一個,坐一號車就了不起啊。」
旁邊的高個子警衛笑道:「你白日做夢呀,別人是市委書記,會給你一個站門口的小警衛回應?」
「這有什麼?」個子略矮的警衛撇撇嘴說道:「冷市長原來住這裡的時候,每次車子進出都要給我們微笑致意,有時候不忙的時候還會下來和我們嘮嘮,人可好了。哪像這個周書記,整天板著臉,就像別人都欠他錢似的,重來不看我們一眼。」
「你就吹吧。」高個子警衛一臉完全不相信的神情:「冷市長這麼大官還會和你嘮嗑?都嘮些什麼呀?」
「冷市長什麼都嘮,比如問我們是哪人呀?現在工資多少?家裡有多少人?生活過的如何?現在菜的價格貴不貴呀之類的,總之可多了,那個時候你是還沒來,所以不曉得,你要不相信,你問大牛他們去……」
回到家裡,周啟洪剛剛進門,就聽見裡面老婆胡惠在和人說著話,仔細一聽,是女兒周芳的聲音。
「啊,小芳回來啦,老婆子你怎麼不早點說一聲。」周啟洪換了鞋子走進屋去。周啟洪只有周芳一個女兒,今年三十一歲,和女婿陸建明一起在西昌鋼鐵廠上班。由於西昌鋼鐵廠家屬區距離西昌城區還有七八公里,因此平日裡除了週末和節假日之後,很少回來。
「爸,你回來啦?飯嗎上去就好了。」女兒周芳從廚房端出一盤菜放在飯桌上,又返回了廚房。
「女兒這是怎麼啦?」看著女兒眼睛有些紅紅的,好像是哭過,周啟洪低著聲音向胡惠問道。
身上繫著一條圍巾,正在整理飯桌,準備碗筷的胡惠,回頭看了一眼廚房,也低聲說:「還不是工作給鬧的,鋼鐵廠都停產兩個月了,你又不肯出面幫他們調整安排一個好工作,這不,為此小兩口吵架,一個人跑回來了。」
聽到這個,周啟洪原本因為女兒到來的好心情也蕩然無存了。或許是他們這輩人覺悟都很高,雖然身居高位,但他從來不因此給兒女們什麼照顧,也從來不允許他們在外面打自己的旗號,現在女兒女婿碰到了困難,也難免會心生怨言。
一頓飯吃得是食不甘味,氣氛也很是沉重,雖然胡惠一直想把話題往女兒的工作上引,但周啟洪一直陰沉著臉不接茬。
吃過飯之後,周啟洪一個人進了書房,坐在書桌前抽起了悶煙。女兒的事情他不是不想管,但多年的教育和觀念,讓他始終開不了這個口子,他始終認為,現在的權利是國家和政府給予的,是讓他更好的為國家和人民服務的,而不是用來為自家人謀私的。老都老了,他可不願意晚節不保。
可女兒們又怎麼辦呢?眼睜睜看著他們實業,生活陷入困頓嗎?現在自己老兩口還能幫襯他們一下,要是自己去了,他們又怎麼辦?
不知過了多久,整個書房裡都是煙子。
恍惚中,他好像聽到了門鈴的聲音,也沒太在意,除了緊急事情之外,他一般回家之後都不接待同事在家裡談公事,這點是眾所周知的,即使有不知情或者不識趣的,胡惠也會將之拒之門外。
沒過兩分鐘,書房的門被推開了,胡惠走了進來,立即被濃烈的煙味嗆了,咳了兩聲,抱怨道:「又抽那麼多煙,你這老頭子不要命啦?」說罷推開書房的窗戶,含雜著一些雨星的清新空氣撲面而來,整個屋子頓時清爽了許多。
這時,胡惠才向他說道:「老頭子,冷市長來了,正在客廳裡呢。」
「啥?冷市長,他來做什麼?」周啟洪聞言是大吃一驚。原來冷雲翳住在這裡的時候,也曾來家裡過,不過搬走後,想來也忙,一直沒到家裡來做過客。他這次來有什麼目的呢?
疑惑歸疑惑,但周啟洪還是立馬起身,大步走了出去,說道:「是什麼風把冷市長給吹來啦?怎麼也不提前打個電話,我們好喝上兩盅。」
「哈哈,就是想和書記喝上兩盅這才來的。」冷雲翳站了起來,主動伸出雙手重重地和周啟洪握了握,又從放在身旁的包裡拿出一瓶酒說笑道:「飛遠公司送的好酒,二十年的茅台,我怎麼敢一個人獨享呢?這不,來和書記一起喝上兩盅。」
周啟洪一聽眼睛一亮,急忙接了過來,翻來覆去的仔細打量著這瓶酒,說道:「二十年的茅台?那可要好生嘗嘗了。老婆子,再去炒幾個小菜,我今天和冷市長好生喝上兩口。」他沒什麼嗜好,就是沒事時喜歡喝上兩口,酒量也不大。二十年的茅台這樣的好酒只是聽說過,現在能喝到,自然是有些垂涎欲滴、急不可待了。
飛遠公司經常會送些好東西給冷雲翳,而且每次都是光明正大的,這在全市都是眾所周知的秘密了。說來也奇怪,以飛遠這樣大牌的公司,是其他地方想請都請不去的,完全不用通過這些手段來和西昌政府拉關係。而且飛遠公司的東西只送冷雲翳,即使當初冷雲翳還只是市委副書記,而自己這個市委書記和當時的市長洪剛都從來沒有享受過如此的待遇。
再說了,冷雲翳也從來沒有因為這個而給飛遠公司過額外的優待或者是出賣國有利益,每次和飛遠公司的合作,別人都談不下來,而他去了談下來的條件往往都超出大家的預期。這樣的情況,大家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只能說別人飛遠公司就只認他這一茬,沒有辦法。
聽說當時也是冷雲翳把飛遠公司聯繫來的,想必有著各種各樣不為人知的關係吧。管它的,大家都為此而受益就好了,至於飛遠公司送冷雲翳好東西,大家除了幾分羨慕之外,也沒有什麼好說的,誰讓自己沒有這個能耐呢?
兩人進了書房,天南地北的閒聊了一會兒,胡惠就炒了幾個下酒菜送來了。
冷雲翳打開了酒瓶,一股濃烈的酒香便飄了出來,頓時滿屋子都是酒香味。冷雲翳剛給周啟洪倒上,周啟洪就迫不及待輕抿了一口,臉上露出回味的神情,半晌才道:「嗯,確實不愧是二十年的茅台呀,醇和柔棉,芳香濃郁,讓人回味悠長呀。」
「書記喜歡就多喝兩杯,這酒喝了不上頭,只要適量,對身體不錯。」
「我也想呀,就怕你嫂子干涉,不讓我喝,呵呵,今天要不是你來了沾你的光,我還沒機會喝上兩口呢。這一陣可饞死我了。」
兩人的酒量都不大,喝酒都是細斟慢飲的,更多的時候在說著話。
「書記呀,剛才外邊的是小芳吧?我都好長時間沒看見她了,還好嗎?」冷雲翳不著痕跡的問道。
周啟洪苦笑一聲,說道:「好什麼呀,這廠裡停產兩個多月了,兩口子在家裡吵架,這不,跑回娘家了。你說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怎麼啦?不曉得自己努力,動不動就要老的出面幫她們換個好工作,我這個市委書記又不是替他們當的,有什麼權利給他們換工作?」
雖然兩人有時政見不一,有時還會羈絆於爭鬥當中,不過周啟洪還是認為冷雲翳和他都是同類人,從來不為家裡人以權謀私,妻子黎媛芬也一直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務。因此,把他當作知音了,家人的不理解和滿腔的苦悶此時藉著酒勁兒也給冷雲翳傾訴出來。
「書記呀,你說的在理,現在的人和我們的想法不一樣了。」冷雲翳喝了一口酒說道:「不過呀,鋼鐵廠弄成這個樣子,我們政府有很大的責任呀。幾千個家庭生活面臨困境,是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愧對他們呀。」
周啟洪似乎也聯想到自己的女兒一家的情況,連她們這樣基本上沒有什麼負擔的家庭現在都那麼惱火,其他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也有些慼慼道:「是呀,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現在鋼鐵廠經營不善,我們作為西昌的父母官,實在是有些無顏面對他們呀。你現在和飛遠公司談得如何了?」
「我這次來就是有些事情想要向書記你匯報一下。」冷雲翳沉吟了一下說道:「飛遠公司的態度很明確和肯定,可以收購鋼鐵廠,但須連同西昌礦業公司一併收購,出價也很不錯,3億3千萬收購,否則就放棄收購……」
「這個價格倒是很不錯,不過畢竟不是不良資產……」周啟洪也皺起了眉頭,有些無奈道。國家雖然出台政策鼓勵各地改革開發,但涉及到國有資產的事情,還是很敏感,弄得不好就會落下出賣國家資產的惡名。
「是呀,所以我也很困惑,只能來找書記你指點迷津了。」
「呵呵,搞經濟你可是一把好手,你就別趕我老頭子上架了。」周啟洪笑了笑,似乎對於冷雲翳的態度很是滿意,說道:「你有什麼好的主意不妨說說,只要是好的,有利於解決問題,有利於老百姓的,我老頭子一定支持。」既然對方都拿出了誠意,自己也表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