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苦行僧把這一點解釋清楚,這個世界上恐怕也沒有人能否定這個計劃的精密和這次行動的價值。
郎格絲也不能否定這一點。但是她只問:
「我呢?」她問苦行僧,「我在這次行動中有什麼用?你為什麼要找我。」
「不是我要找你,」苦行僧微笑,「如果我沒有記錯,好像是你來找我的。」
他笑得非常謙虛:「但是我當然也不能不承認,我對你多少也有一點興趣。」
郎格絲的目光從她自己赤裸的腿上移向苦行僧冷漠的眼。
「什麼興趣?」她問,「你對我有興趣的地方,當然,不是我的人。」
「這次你錯了,」苦行僧說:「狼來格格,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會對你這麼樣一個人沒有興趣,那麼這個人恐怕就不是人了。」
「你是不是人?」
「我是。」苦行僧說:「最少在大多數時候我卻可以算是一個人。」
他忽然又補充:「只不過我和別的人有一點不同而已。」
「什麼不同。」
「別的人看到你,尤其是在你現在這種樣子的時候看到,第一件想到的事是什麼呢?」
郎格絲毫不思慮回答:「是床。」
苦行僧又笑:「狼來格格,這一次你恐怕又錯了。」他說:「大多數男人看到你時,第一件想到的事並非一定是床。」
他居然還解釋:「因為這一類的事並不一定要在床上做的。」
他說話的態度雖然溫柔有禮,言詞中卻充滿了鋒銳,幸好這一點對郎格絲並沒有什麼影響。
因為她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這句話,她只問他:「你說你和別的男人都不一樣?」
「是的。」
「什麼地方不一樣?」
「我看見你的時候,非但沒有想到床,也沒有想到有關床的任何事。」
「你想我的是什麼?」郎格絲問。
苦行僧沒有直接回答這旬話,他只站起來,從某一個隱密的地方拿出一張圖。
一張上面畫滿了山川河岳城堡樹木的圖。
「我看見你的時候,我想到的就是這一張圖。」苦行僧說:「不管我看到你什麼地方,不管我看到的是你的腿還是你的腰,我想到的就是這一張圖。」
郎格絲的臉色變了,甚至連全身都變了。
表面看起來,她沒有變,全身上下從髮梢到足趾都沒有變。
可是她變了。
她從頭到腳每一個地方都變了。
她光滑柔軟的皮膚,已經在這一剎那間爆起,爆變為一張天空,上面有無數粒星星的天空。
——無數的星,無數的戰。
在某一種時刻來說,每一粒戰都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刺激。
這張圖其實只不過是一張地圖而已。
一張地圖怎麼會讓郎格絲改變得如此多,而且如此強烈。
「你應該認得這張圖的。」苦行僧對她說:「狼來格格,我想你一定認得這張圖,但是我也可以保證,你一定想不到這張圖怎麼會到了我手裡。」
郎格絲不說話,因為她無話可說。
她當然認得這張圖,這是波斯王室埋藏在中土的寶藏分佈圖。
波斯的王室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王族之一,而且是少數最富有的幾個王族之一。
在漢唐之前,就有波斯的胡賈來中土通商,波斯的王族也久慕中土的繁華和艷色,再加上王族權勢的轉移,所以有不少人委託這些商賈將財富運到中原來,藏匿在某一個神秘的地方!
這些財富當然是一筆很大的數目。這些財富的主人都享用不到了。
———個有財產需要秘密藏匿的人,通常都是活不長的。而且往往會很秘密的死。替他們埋藏這些財富的人,當然死得更早。
——如果這些人沒有讓替他們埋藏寶物的那些人死得更早的把握,怎麼會把寶物交給他們。
他們的人雖然死了,他們的財富也隨之湮沒,他們的死亡和財富本來都已經是個永遠無法解開的結。
如果有人能解開這個結,這個人無疑就是富甲天下的強人。
這一類的人雖然很少,但是總會出現的。
——這一類的人,不但要特別聰明,特別細心,而且一定還要特別有運氣。
這一代的波斯大君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人很小的時候,就發現了一件事——他從一生下來,就已經擁有一切。
所以他這一生的命運,已經被注定了。
——注定的並不是幸福,而是悲傷。
一個已經擁有一切的人,還有什麼樂趣?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值得他去奮鬥爭取的事?
那麼他活著是為了什麼呢?難道只不過是為了「活」而活?
那麼這個人和一個苟延殘存的乞丐又有什麼分別?
一個人生命中一定要有一些值得他去奮鬥爭取的目標,這個人的生命才有意義。這位波斯大君從很小的時候就認清了這一點,所以他幼年時就已決定要做一些大家都認為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波斯王室所有湮沒的寶藏都發掘出來。他做到了這件事。
這張地圖,就是他的成果。
他設想過所有的資料,把王室中每筆流出的財富都調查得非常清楚。
——是什麼人擁有這筆財富,是在什麼時候從資料中消失的?在這段時期中,有些什麼人可能把這筆財富帶出國境?這些人到什麼地方去了,曾經到達過什麼地方?
在這些人中,又有哪些人和哪些財富的擁有者有過來往?
這件工作當然是非常困難的,可是對一個又有決心又有運氣的聰明細心人來說,天下根本就沒有他做不到的事。
這張地圖就是證明。
地圖上每一個標明有「差」字標號的地方,就是一筆數目無法估計的財富埋藏處。
所以這張地圖本身就是件無價之寶。
大君把這張圖交給了郎格絲。
「我知道你看到我手裡的這張圖一定會吃驚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本來已經沒有這麼樣一張圖存在了。」苦行僧說。
「你們的大君已經把它交給了你,因為他已將它記在心裡。」苦行僧又說:「你也將它毀了,因為你也把它記在心裡。」
郎格絲忍不住問:「那麼現在你手裡怎麼會有這張圖呢?」
「因為我會偷。」
苦行僧微笑:「我也像你們的大君一樣,會有一些特別的方法偷別人久已埋藏在心裡的東西。」他說:「這種方法當然不容易。」
這種方法當然不容易。
從郎格絲離開波斯的時候,這個苦行僧就已經在注意她了。
——她的飲食起居,日常生活,她的一舉一動,她的每一個接觸和反應。
「你知不知道我動員了多少人去偵察你?」苦行僧問郎格絲。她當然不知道。
他自己回答:「你一直想不到的。」苦行僧說:「為了偵察你的行為和思想,我一共出動了六千三百六十個人,而且都是一流的好手。」郎格絲這一次並沒有被震驚。
要偵察她的行為並不困難,要探測她的思想卻絕不是件容易事。能捕捉到的人,對這一類事的判斷,也不可能是完全一樣的。所以要探測一個人的心裡,所需要動員的人力,也許比出戰一個軍團還要多得多。
因為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奧秘。
去偷一個人心裡的圖,當然也要比偷一個櫃子裡的圖困難得多。
苦行僧雖然仍然故作嚴肅,笑得卻很愉快。
「在這一面,我相信就是天下共推的盜帥楚留香,也未必能高過我。」
「那是一定的。」郎格絲冷冷的說:「因為天下人都知道,香帥從不偷任何人心裡的秘密。」
任何人都知道楚留香是個最尊重別人隱私的人。
「如果他要偷,」郎格絲說:「他最多也只不過偷一點別人心裡的感情。」
「是的。」苦行僧承認。
「我也是個江湖人,而且我精研古往今來所有江湖的歷史,甚至遠在百年前的名俠都不例外。」
他說:「可見我也承認,在這一方面,楚香帥是沒有人能比得上的。」
楚留香從不殺人,他總認為——
一個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中,不管犯了多大的錯誤,都應該先受到法律的制裁,才可以確定他的罪行。
確定他的罪行後,才可以制定對他的懲罰。
在楚留香那個時代,這種思想也許是不被多數人認同的,可是現代,這種思想卻已經成為所有文明國家立法的準則。
「既然你也認為楚留香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你為什麼一定要他死?」郎格絲問。
苦行僧拒絕回答這個問題,可是他的眼睛卻已經替他回答了。
在這一瞬間,他的眼睛裡忽然出現了說不出的怨毒和仇恨。
郎格絲在心裡歎了口氣,再問第二個問題。
「你怎麼知道大君已經把這張圖交給了我?」
這次苦行僧雖然回答了她的問題,卻等於沒有回答一樣。
「每個人做事都有他自己的方法,這種方法通常都是不能告訴別人的。」苦行僧說:「我也不例外。」
他說:「不管我用的是什麼方法,你還沒有走出波斯的國境,我就已對你這個人非常瞭解了。」
「所以你早就盯上了我。」
苦行僧搖頭:「不是我盯上了你,而是要你來盯上我。」
「哦?」
「我當然先要想法子讓你知道,我現在正在進行的這個計劃,可以和你要做的事完全配合。」
「所以你相信我一到這裡,就一定會來我你,不管要用什麼手段,都在所不惜。」
「是的。」苦行僧說:「我確信你一定會這麼樣做。」
「因為你不惜用一切手段,也要得到我這張圖。」
「是的。」
苦行僧說:「我不但要利用你的財富,來幫助我完成這個計劃,我還要利用你這個人,來替我除掉那個蜘蛛和那個割頭的小鬼。」他解釋:「如果我親自出手,別人也許就會認為我太過份了一點。」
——他們本來都是他這次密約中的盟友,如果他親自出手殺了他們,非但不智,而且不吉。
「這一次計劃中,每一點我都算得很周密。」
苦行僧說:「只有一件事是出我意料之外的。」
「什麼事?」
苦行僧盯著這位長腿細腰的狼來格格:「你為什麼不殺那小鬼?」他問,「剛才你本來有很好的機會,你為什麼不殺了他?」
——在當時那一剎那間,的確隨時都可以將那個割頭小鬼絞殺於她那雙長腿下。
「那時我確實可以殺了那個小鬼。」郎格絲說:「我本來也想殺了他。」
「你為什麼不殺?」
「因為我忽然下不了手。」
「為什麼?」
「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郎格絲說。
——就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身體和臉上也出現一種非常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一個懷春的少女在一個溫暖的仲夏夜裡,忽然觸及了一雙男人的手,一個她喜歡的男人的手。
「我忽然覺得非常刺激。」郎格絲說。
她的聲音也變了,彷彿變成了一種春夜的夢囈。她就用這種聲音接著說:
「當那個小鬼爬到我身上來的時候,我就忽然覺得全身上下都好像被塞人了一個大毛筒子裡一樣,」郎格絲輕輕的說:「一個人有了那種感覺的時候,怎麼能下手殺人?」
苦行僧眼中第一次有了驚詫之色。
「你說你有這種感覺的時候,就是那個割頭小鬼爬到你身上的時候?」
「是的。」
「那個小鬼能讓你有這種感覺?」
「只有他能讓我有這種感覺。」郎格絲說:「從我有情慾的時候開始,只有他一個人能讓我有這種感覺。」
苦行僧怔住。
他早就知道這個狼來格格一定會對他說真話的,因為他已將她「推」入一個不能不說真話的極限。
可是他想下到她說出來的話竟會讓他如此震驚。
——一個如此高大修長的美女,將天下的男人都看做狗屎,一個只有在對著鏡於時才能發洩的自戀狂,怎麼會被一個醜陋的侏儒引發了情感?
——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這種事誰能解釋?
郎格絲能解釋,所以她只有自己解釋。
「我相信,至少有一點你一定可以明瞭。」郎格絲對苦行僧說:「這個割頭小鬼和其他任何一個男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我承認這一點。」苦行僧說:「這個小鬼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一個人,當然和別的男人都不同。」
郎格絲淡淡的點了頭「「這個世界上不是人的男人本來就太多了,又豈非他一個。」
苦行僧也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就正如郎格絲也不能不承認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不是人的女人一樣。
「可是這個小鬼還是不一樣的。」苦行僧說:「他就像是一條蛇,一隻老鼠、一個蟑螂、一條壁虎、一隻蜘蛛,看見他的女人能夠不尖聲大叫的恐怕很少。」
「就因為這樣,所以才刺激。」郎格絲說:「就因為他這麼醜、這麼猥瑣、這麼讓人嘔心,所以他抱住我的時候,我才會覺得刺激。」
她問苦行僧:「你想想,如果這個割頭小鬼真的是個漂漂亮亮的小男孩子,是不是不好玩了。」
苦行僧又怔住。
———個大女人,被一個正正常常的小男孩子抱住,的確是沒有什麼刺激的。這一點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
——「不正常」本來就是一種刺激,也正是人類天生的弱點之一。
——對一個本來就不正常的女人來說,這種刺激當然更難抗拒。
「所以我受不了那個小鬼。」郎格絲說。
——那個小鬼抱住她的時候,她心裡是什麼感覺?肉體有什麼感覺:這些話本來是她準備接著說下去的。
可是她沒有說下去。
因為她忽然嗅到了一種她確信自己在此時此刻此地絕無可能嗅到的香氣。
她嗅到了一種蘭花的香氣。
現在還是秋天,距離蘭花開放的時候還早得很。在這麼陰森的一問石屋裡,怎麼可能嗅到蘭花的香氣?
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鼻子。
可是她相信自己是個完全幢康的人,不但發育良好,而且從小就受過極嚴格的訓練。
她確信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個組織都是絕對健全的,從未有過差錯。
「不可能」這種事,本來是不可能在她身上發生的。可是現在卻偏偏發生了。所以她才特別震驚。
一也許就固為她是個十分健全而且反應特別靈敏的人,所以才會特別震驚。
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
每個正常健康的人,忽然遇到一件自己認為絕無可能發生的事時,都是這樣子的。
蘇蘇也是這樣子的。
所以她在絞殺柳明秋之後,才會忽然暈厥,因為她忽然見到了一個她從未想到她會在那一時那一刻見到的人。
這個人是誰?
這時候是什麼時候?這時候月正中天。這時候月正圓,這時候蘭花的香氣忽然像凌晨的濃霧一樣散佈了出來。
——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在月滿中天的仲秋夜,怎麼會有蘭花開放?
郎格絲忽然覺得自己在暈旋,整個人都在不停的旋轉,就好像忽然被傾人一個轉筒裡。
因為她真的看見了一朵花在開放。
她真的看見了。她真的看見了一朵蘭花開放在這個苦行僧的臉上。
一張蒼白的臉,她好白好白。除了白之外,她看不見別的顏色。
——這張臉上怎麼會出現的?是在什麼時候出現的,怎麼會忽然從那一層層充滿無限神秘的陰影中出現?
——這張臉究竟長得什麼樣子?是什麼樣的鼻?是什麼樣的眉?什麼樣的嘴?什麼樣的臉?
郎格絲沒有看見。
她沒有看見,並不是因為這張臉只有一片白,淒淒慘慘白得耀眼。
她並沒有看見,只因為她只看見了一朵蘭花。
一朵鮮紅的蘭花,好紅好紅,忽然像血花在他那張慘白的臉上綻發。
在火焰中,忽然又出現了一張臉,一張真正屬於這個苦行僧的臉。
這張臉為什麼如此美?一個苦行僧的臉為什麼會如此美如花。是不是因為這朵忽然在他臉上綻放的蘭花,已與他的臉溶為一體。
忽然間,這個苦行僧的臉,已經變成了一朵花。
蘭花。
紅色的蘭花,紅如血,紅如火。
這時正是午夜。
這時正有一輪圓月高掛天上,高掛在仲秋午夜漆黑的天空上。
這個午夜,居然有蘭花。午夜的蘭花。
午夜蘭花。
蘭花怎麼有紅的?
——蘭花有許許多多的顏色,許許多多的形態,甚至有的黑如墨綠如翡翠,可是這種紅色的蘭花,紅如鮮血的蘭花、甚至比血還紅。
甚至紅得像地獄中的火焰一樣。
——這種蘭花怎麼會在人間出現,怎麼會在一個人的臉上出現。
一一張如此蒼自的臉上,忽然灑滿鮮紅,一片蒼白的雪地上,忽然迸出火焰。
大地突然沉寂,一切的話語都終止了,郎格絲陷入一般莫名的疑俱之中。
天下的每一事每一物,都不可能完全的永恆,但是事物的轉換都要假借外力,受環境影響,而這一時、這一刻,誰能道出這個劇變的原因何在?是誰?什麼事?什麼緣故,使得它有了這個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