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系列 新月傳奇 第九章 事如春夢了無痕
    這是條精美的三桅船,潔白的帆,狹長的船身,堅實而光潤的本質給人一種安定迅速而華麗的感覺。

    陽光燦爛,海水湛藍,海鷗輕巧地自船桅間滑過,遠處的海岸已經只剩下一片照脆的灰影,船艙下不時傳來嬌美的笑聲。

    這是他自己的世界,絕不會有他厭惡的訪客。

    他已經回來了,正舒舒服服的躺在甲板上,喝著用海水鎮過的冰冷的葡萄酒。

    只可惜這時侯車馬忽然停下,他的夢又醒了。

    楚留香歎了口氣,懶洋洋的坐起來,車窗外仍然是一片黑暗,距離天亮的時候還早得很。──車馬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停下?難道前面又出了什麼事?

    楚留香已經發現有點不對了,就在這時,車廂的門忽然被從外面拉開,一條黑凜凜的大漢鐵塔似地站在車門外,赤膊、禿頂,左耳上接著個閃亮的金球,身上的肌肉一塊塊凸起,黑鐵般的胸膛上刺著條人立而起的灰熊,大漢的肌肉彈動,灰熊也彷彿在作勢撲人。

    三更半夜,荒郊野地驟然看到這麼樣一條兇惡的大漢,實在很不好玩。

    楚留香又歎了口氣:「老兄,你這是什麼意思,要是我的膽子小一點,豈非要被你活活嚇死?」

    大漢也不說話,只是用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瞪著他。

    楚留香只有再問他「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大漢點了點頭,卻還是一聲不響。

    「你知道我是誰?來找我幹什麼?」楚留香又問:「你能不能打開你的尊口說話?」

    大漢忽然對他咧嘴一笑,終於把嘴張開了,露出了一嘴野獸般的森森白牙,就好像要把楚留香連皮帶骨一口吞下去。

    楚留香嚇一跳,倒不是因為他的樣子可怕而嚇一跳。

    就算他真的要吃人,楚留香也不是這麼容易就會被吃掉的人。

    楚留香之所以被他嚇一跳,只不過因為他忽然發現這條大漢的嘴裡少樣東西,而且是樣最不能少的東西。

    這條大漢的嘴裡居然只有牙齒,沒有舌頭。

    他的舌頭已經被人齊根割掉了。

    楚留香苦笑,「老兄,你既然不能說話,我又不知道你想幹什麼,你說怎麼辦?」

    大漢又咧開嘴笑了笑,看起來對楚留香好像並沒有惡意,而且好像還在盡量表現出很友善的樣子,但卻忽然伸出一雙比熊掌還大的大手去抓楚留香。

    原來這條四肢發達的大漢頭腦也不簡單,居然還懂使詐。

    可是楚留香當然不會被他抓住了,這一點小小的花樣怎麼能騙得過聰明絕頂的楚留香。

    就算他的手再大十倍,也休想沾到楚留香一點邊,就算有十雙這麼大的手來抓他,楚留香也依然可以從容遊走,揮手而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輕功天下無雙的楚香帥,居然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這雙手就好像是凶神的魔掌,隨便什麼都能抓得住。抓住就再也不會放鬆。

    密林裡有個小湖,湖旁有個水閣,碧紗窗裡居然還有燈光亮著,而且還有人。

    這個人居然就是楚留香。

    佈置精雅的水閣裡每一樣東西都是經過細心挑選的,窗外水聲潺潺,從兩盞粉紅紗燈裡照出來的燈光幽美而柔和。

    一張彷彿是來自波斯宮廷的小桌上,還擺著六碟精緻的小菜和一壺酒。

    杯筷有兩副,人卻只有一個。

    他一把就被那大漢抓住,只因為他看得出那大漢對他並沒有惡意,抓的也不是他的要害。

    他當然也有把握隨時都能從那大漢的掌握中安然脫走。

    最重耍的一點還是,他實在很想看看那大漢究竟要對他怎麼樣。

    但是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那大漢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這裡來,替楚留香扯直了衣服,拿了張椅子讓楚留香坐下,又對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態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後就走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是誰要他把楚留香送到這裡來的?

    ──這地方的主人是誰?人在哪裡?

    楚留香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碧紗窗外星光朦朧,他推開窗戶,湖上水波鄰鄰,滿天星光仿沸都已落人湖水中。

    天地間悄然無聲,他身後卻傳來了一陣輕輕曲足音。

    楚留香回過頭,就看到了一彎足以讓滿天星光都失卻湖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太驚訝:「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我常到這裡來。」她幽幽的說,「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到這裡來。」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車子的輪軸常常都需要加一點油,人也一樣,往往也需要一個人靜下來想一想。」她說,「有時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車軸上的那種油,可以讓人心轉動起來輕快得多。」她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有點怪怪的,說出來的話也有點怪怪的,好像已經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裡見到的那個女孩子,和那個冷淡而華貴的玉劍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只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經沒法子一個人靜下來了。」楚留香故意說「因為我暫時還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會讓你走。」新月說,「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請來,怎麼會讓你走?」

    「是你請我來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種法子請客,我好像還沒有聽說過。」

    新月眨著眼笑了。

    「就因為你是個特別的人,所以我才會用那種特別法子請你。」她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又動了好奇心,誰能把你請來?」

    楚留香也笑了。「不管怎麼,能找到那麼樣一個人來替你請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說,「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還以為是看到了一條熊。」

    「他本來就叫做老熊。」

    「他的舌頭是怎麼回事?」楚留香忍不住問,「是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把那麼樣一條大漢的舌頭割下來?」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為什麼要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

    「因為他生怕自己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

    新月淡淡的說「你也應該知道,我這個人經常都有一些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貽d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來,也是個秘密?」

    「是的。」

    新月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楚留香:「直到現在為止,除了我們自己之外,絕不會有別人知道你來過這裡。」

    「以後呢?」「以後?」新月的聲音也很奇怪,「以後恐怕就更沒有人知道了,連我們自已都不知道。」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一定會把這件事忘記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開了衣帶,讓身上穿著的一件輕袍自肩頭滑落,讓柔和的燈光灑滿她全身。

    於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彎赤紅的新月。

    新月落入懷中。

    她的胴體柔軟光滑且溫暖。

    「我只要你記住,」她在他耳邊低語「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在我心裡,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要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這一去很可能就永遠回不來了。」她問楚留香,「這種事你以前會不會做?」

    「大概不會。」

    「像今天我做的這種事,我本來也不會做的。」她柔聲說:「可是你既然能做,我為什麼不能?」

    水遊蕩漾,水被上已有一層輕紗般的晨霧升起,掩末了一湖星光。

    夜已將去,人也已將去。

    「我見過我父親一次。」新月忽然說,「那還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叫我一個奶媽帶著我去的,現在我還記得他那時候的樣子。」

    此時此刻,她忽然提起她的父母,實在是件讓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來有很多事想問她的。

    ──你的母親自己為什麼不去見他?他們為什麼要分手?

    他還沒有問,新月又接著說:「我還記得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笑起來的時候樣子更好看,我實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新月的聲音很平靜:「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著他的劍,握得好緊好緊,嚇得我一直都不敢開口。」

    「他出一直都沒有抱你?」

    「他沒有。」

    楚留香什麼事都不再問了。

    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劍鋒上可能還帶著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親生的女兒已經長得那麼大了,那麼純潔那麼可愛,他怎麼忍心讓她為了掂記著他而終身痛苦?他怎麼能伸出他的手?

    這是有情?還是無情?就讓人認為無情又何妨?

    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誰能瞭解他心裡的孤獨和寂寞?

    他又何嘗不要別人去瞭解他?

    晨霧如煙,往事也如煙。

    「從此我就沒有再見到過他,以後我恐怕也不會再見到他了。」新月說,「我只希望你能告訴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楚留香沉默著,沉默了很久「以後我恐怕也未必能見到他。」

    「是的,以後你也未必能見到他了。」新月幽幽的說,「以後你恐伯也不會再見到我。」

    長江、野渡。

    野渡的人,卻沒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樣橫臥在渡頭邊,仰望著天上一沉悠悠的白雲。

    白雲去了,還有白雲來。

    人呢?

    「睡在那裡的人是不是楚香帥?」

    一條江船順流而下,一個白衣童子站在船頭上,遠遠的就在放聲大呼:「船上有個人想見楚香帥;楚香帥一定也很想見他的。」童子嗓音清亮:「楚香帥,你要見就請上船來,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的。」

    可是這條船並沒有停下來迎客的意思,仰臥在渡頭上的人也沒有動。

    江水滔滔,一去不返。

    這條船眼看著也將隨著水浪而去了。

    人卻已飛起,忽然間飛起,掠過了四丈江流,凌空翻身,足尖踢起

    了一大片水花。

    然後他的人就已經落在船頭上,看著那個已經嚇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

    「我就是楚留香,你叫我上船,我就上來了。」他說,「可是船上如果沒有我想見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脫下褲子等著我來打屁股。」

    他笑得似乎有點不懷好意。

    「櫻子姑娘你自己也應該知道,我完全沒有一點想要見你的意思。」

    船艙裡一片雪白,一塵不染,艙扳上鋪著雪白的草蓆。

    白髮如雲的石田齊彥左衛門盤膝坐在一張很低矮的紫擅木桌前,態度還是那麼溫和高雅而有禮。「能夠再見到香帥,實在是在下的幸運。」老人說,「在下特地為香帥準備了敝國的無上佳醉──菊正宗,但願能與香帥共謀一醉。」

    帶著淡香的酒,盛在精緻的淺盞裡,酒色澄清,全無混濁。

    他自己先盡一盞,讓跪侍在旁邊的侍女將酒器斟滿,再以雙手奉給楚留香。

    這是他們最尊敬的待客之禮。

    「在下是希望香帥能明白,櫻子上次去找香帥,絕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香帥風流倜儻,當世無雙,世上也不知有多少的女子願意獻身以進,又豈是別人的主意?」老人微笑,「這一點香帥想必也應該能明白的。」

    他的態度雖然溫和有禮,一雙笑眼中卻彷彿另有深意。

    楚留香凝視著他,忽然問:「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怎麼能找到我的!」

    石田齊的目光閃動。

    「實不相瞞,在下對香帥這兩天的行蹤確實清楚得很。」

    「有多清楚?」

    「也許比香帥想像中更清楚。」

    楚留香霍然站起,又慢饅的坐下,將一盞酒慢慢的喝了下去,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酒清而不澀,甜而不膩,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

    他也讓侍女將酒器斟滿,奉送給老人,忽然改變了話題「你知道我想見的人是誰?這個人此刻也在這裡。」

    石田齊卻不回答,只是靜靜望著窗外的滾滾江流,過很久之後忽然輕輕歎息「你看這江水夯流終日不停,就算有人將萬兩黃金丟下去,也只不過會濺起一片水花而已,等到水花消失時,江流還是不改,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老人說,「不管你投人的是萬兩黃金,還是百斤廢鐵,結果都是這樣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著窗外的江水,彷彿也看得癡了。又過很久,老人才接著道:「世事本就如此,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一過去之後,便如春夢般了無痕跡可尋。」

    石田齊的歎息聲中的確像是充滿了悲傷。

    「事如春夢了無痕,此情只能成追億,讓人根本沒有選擇餘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視著楚留香

    「可是你有。」石田齊說,「別人雖然沒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麼?」

    「你可以選擇,是要成全別人,讓此情永成追億?還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聲音也如利刃般逼人:「只耍你願意,我可以助你尋回你的夢中人,載你們到一處世外桃源去,讓位們兩情歡洽,共渡一生。」石囚齊厲聲道:「這是別人夢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輕易放棄了,必將後侮痛苦終生。」

    楚留香靜靜的聽著,好像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有他最親近的朋友,才能看出深藏在眼中的那一抹痛苦之色。

    可是他最親近的朋友不在這裡。

    老人的聲音又轉為溫和「這是你的事,選擇當然在你。」

    這種選擇無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沒有選擇更痛苦。

    楚留香卻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你劫人不成,殺我又不成,所以只有用這種法子,要我助你破壞這門親事,因為史天王和杜先生聯婚之後,你更沒法子對付他了,簡直一點機會都沒有。」

    石田齊神色不變。

    「縱然我確有此意,對你也是有好處的。」老人說,「既然是對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只有一點不可。」

    「哪一點?」

    「其實還不止一點,最少也有兩點,」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並不想到什麼見鬼的世外桃源去,燈紅酒綠處,羅襦半解時,就是我的桃源樂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過了酒壺「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這一輩子連想都沒有去想過。」

    石田齊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盞,手持酒壺,自斟自飲,一杯接著一杯喝個不停。

    石田齊看著他,瞳孔彷彿在漸漸收縮,聲音卻變得更溫和「江湖傳言,昔年血衣劍客薛衣人劍法號稱當世第一,可是也會敗在香帥手下。」老人說,「在下也曾學劍多年,也想領教香帥的劍法,就請香帥賜教。」

    他並沒有站起來,他的手中也沒有劍。

    這個自稱曾經學劍多年的老人只不過用兩極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舉在眼前。

    這不是攻擊的姿勢。

    可是一個真正學過劍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這種姿勢遠比世上所有的攻擊都凶險,甚至遠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凶險。

    就在這完全靜止不動的一姿一勢一態闖,已藏著有無窮無盡的變化與殺手。

    他的手中雖然沒有春雷伊次那種勢如雷霆的刀劍,但卻完全佔取了優勢。

    因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處空門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裡的這根筷子雖然沒有採取杜先生那種搶儘先機的一刺,可是他也沒有讓楚留香搶得先機。

    搶就是不搶,不搶就是搶,後發制人,以靜制動,劍法的精義,已盡在其中。

    何況楚留香根本不能搶,也不能動。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隻手托酒盞一隻手持酒壺,為自已倒酒。

    他自己已經將自己的兩隻手全都用在這種最閒適最懶散最沒有殺氣的行動中,他心裡就算有殺機與戒備,也已隨著壺中的酒流出。

    他怎麼能動?

    可是壺中酒總有倒完的時候,酒盞也總有勘滿的時候。

    無論是壺中的酒已倒完,還是酒盞已被斟滿,在那一剎那間,他不動也要動的。

    石田齊的殺手也必將出於那一瞬間。

    這一杯酒大概已經是楚留香最後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

    花姑媽滿滿的為胡鐵花倒了一杯酒,雖然是金盃,也只不過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這一杯酒和別人喝的一杯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這個杯子。

    連胡鐵花都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鐵花,他喝酒的歷史已經有二十年了,喝醉的次數大概已經有四五千次,有時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別人一輩子喝的加起來都多。

    可是他喝了這杯酒之後,還是喘了半天氣才能開得了口。

    「我的媽蚜」胡鐵花大叫「你給我喝酒的這玩意幾到底是個灑杯還是個洗澡盆?」

    花姑媽吃吃的笑,又捧起了個大酒罈好像又要替他斟酒杯的樣子。

    胡鐵花的眼睛立刻瞪得比牛彈子還圓。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會有什麼別的意思?我只不過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為你馬上就要走了,要去辦大事去了,雖然不是西出陽關,我也要勸你更進一杯。」

    花姑媽的聲音溫柔,笑得也溫柔,笑容中居然還帶著點淡淡的離愁。「勸君再進一杯酒,東海之濱無故人。」她說,「來,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沒有故人,我也會回來的,何況那個老臭蟲現在一定已經到了那裡。」胡鐵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這裡了。」

    花姑媽笑了笑「你認為楚留香真的會去?」

    「他說他會去,就一定會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鍋,也一定會去。」「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麼會去不成?」胡鐵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已要去,有誰能不讓他去?有誰能攔得住他?」

    花姑媽歎了口氣「如果沒有人知道他要去,現在他確實很可能已經到了那裡,只可惜他有個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還大。」

    「不錯,我是個大嘴巴。」胡鐵花理直氣壯,「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我為什麼不能告訴別人?」

    「你當然可以告訴別人,隨便你要告訴誰都行。」花姑媽說:「只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多,他的麻煩也就越多。」

    她又吸了口氣:「史天王的手下又不是吃素的,單只一個白雲生,就已經足夠讓他吃不消了。」花姑媽說得很慎重「我可以保證,白雲生的劍法絕不在當年的薛衣人之下。」

    胡鐵花不服氣,還要爭辯;可是外面已有人通報,送親的行列已將啟程了。

    花奶媽忽然抱住了胡鐵花;「這一路上凶險必多,你一定要特別注意,多多保重。」她在他耳邊輕輕的說「我雖然不是你的親媽,可是一直都把你當寶貝兒子一樣,你千萬不能死在路上。」

    夜已漸深,江上已亮起了點點漁火,看來彷彿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船艙裡卻仍是一片黑暗,石田齊彥左衛門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黑暗裡,那個裝著京都御守屋精製的火鏡和火石的錦囊雖然就近在他手邊,可是他並沒有擊石點火燒燈的意思。燈光是櫻子帶進船艙的。

    嬌小的櫻子仍著童子裝,漆黑的長髮娩成一對垂髻,閃亮著的大眼中充滿驚奇:「只有先生一個人在這裡?」

    「這裡本來就只有我一個人。」石田齊的聲音疲倦而沉鬱,聽起來就像是個剛跋涉過長途自遠方歸來的旅人。

    「楚留香呢?」

    「他走了。」

    「他怎麼能走的?」

    「來者自來,去者自去,來來去去,誰管得著。」

    櫻子睜大了眼睛顯得更吃驚。

    「可是我剛才還看見先生以筷作劍,成青眼之勢,楚香帥明明已完全被控制在先生的劍勢中,怎麼能走掉了呢?」

    櫻子又問,「難道他能躲得過先生那必勝必殺的出手一擊?」

    石田齊遙望著江上的一點漁火,過了很久,才悠悠的說:「他沒有躲,也不必躲。」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沒有出手。」

    櫻子坐下來了,吃驚的看著他「先生為什麼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石田齊說「因為我完全沒有把握。」

    遠方的漁火在他眼中閃爍,老人的眼中卻已失去原有的光采。

    「當時他正在斟酒,我本來準備在他那杯酒倒滿時出手的。」石田齊說「酒杯一滿,他倒酒的動作勢必要停下來,否則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間,正是我最好的機會。」

    「我明白。」

    櫻子說:「在那種情況下,牽一髮已足動全身,無論是酒杯滿隘還是他本身的動作和姿勢改變,都會影響到他的精氣與神貌,只要他的神體有一點破綻,先生就可以將他刺於劍下。」

    「是的。」石田齊默然歎息,「當時的情況本來應該是這樣子的。」

    「難道後來有了什麼特別的變化?」

    石田齊苦笑:「楚留香實在是非常人,他應變的方法實在令人想像不到。」「難道他那杯酒始終都沒有倒滿?」櫻子說,「難道那壺酒恰巧在那一瞬間倒空了?」

    「你這種想法已經很好。」石田齊說,「可惜你還是想得不對。」

    「哦!」

    「如果那壺酒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現在他已死在我劍下。」石田齊說「酒壺倒完,精氣洩出,也是我的機會。」

    「那壺沒有倒完?」

    「沒有。」

    「酒杯也沒有倒滿?」

    「也沒有。」

    櫻子看著燈下的酒杯和酒壺:「他一直在倒酒,可是一直都沒有把酒壺倒完,杯中的酒也一直都沒有溢出來?」

    「是的。」

    「那麼我也實在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了。」櫻子也不禁苦笑,「難道這個酒杯有什麼魔法?」

    「酒杯無法,他的人卻有法。」

    「什麼法?」

    「循環流轉,生生不息。」石田齊說「這八個字就是他的法。」

    「這是什麼法?我不懂。」

    「他以一隻手持酒盞,只手持酒壺,壺中的酒流入杯中時,已將他左手與右手間的真氣貫通。」石田齊說「真氣一貫通,就循徊流轉不息,杯中與壺中的酒也隨之循徊流轉不息。」

    「所以壺中的酒永遠倒不完,杯中的酒也永遠倒不滿。」

    「是的。」

    「真氣與酒兩相在循徊流轉,就把他的勢造成了一個圓。」「是。」

    「所以先生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機會。」

    石田齊長長歎息:「圓如太極相,生生不息,我哪裡會有機會?」

    櫻子也歎了口氣。

    「這麼樣一個花天酒地不務正業的人,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這種事有誰會相信?」櫻子苦笑:「可是現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

    石田齊沉默了很久。

    「你相信,我也相信,」他說「除了你我之外,最少還有一個人。」

    「什麼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可是我知道的確有這麼樣一個人,而且的確到過這裡。」

    「先生沒有看見他?」

    「我沒有。」石田齊說,「就在我與楚留香以至高無上的劍意劍勢互相對峙時,這個人就在無聲無息中忽然出現了,在那種情況下,我根本沒有分心去看他一眼的餘力。」

    「他也沒有什麼舉動?」

    「他一直都在靜靜的看著我們,一直到最後,才說了幾句話。」

    ──石田先生巳經敗了,楚香帥也不妨走了,再這麼樣堅持下去對兩位恐怕都沒有什麼好處的,對我卻很有利。

    「對他有利?」櫻子問:「有什麼利?」

    「漁翁之利。」石田齊說「如果我們再堅持下去,他出手間就可以將我們置之於死地。」

    「楚留香不是常人,這其間的利害他一定能看得清楚的。」

    「我也一樣能分得清,所以我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罷手的。」石田齊說,「也就在那一瞬之間,這個人也已悄然而去」

    櫻子癡癡的出了半天神,才輕輕的歎了口氣。

    「這人究竟是什麼人呢?」她幽幽的說「像這麼樣一個人,一定也跟楚留香一樣,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歡他的。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醜是俊,都會有很多女人喜歡他。」

    櫻子說「女人總是會喜歡這種聰明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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