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不生。
石頭是死灰色的,冷、硬、猙獰。
怒濤拍打著海岸,宛如千軍呼嘯,萬馬奔騰。
島的四周礁石羅列,幾乎每一個方向都有觸礁的船隻,看來就像是一隻隻被惡獸巨牙咬住的小兔。
無論多輕巧,多堅固的船,都休想能泊上海岸。
天地蕭殺。
胡鐵花披襟當風,站在海岸旁的一塊黑石上,縱目四覽,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動容道:「好個險惡的所在!」
張三苦笑道:「我若非自己親眼看到,就算殺了我,我也不信世上竟會有這樣的地方,競有人能在這種地方活得下去!」
胡鐵花也道:「也許他們根本不是人,是鬼,因為這地方根本就像是個墳墓,連一樣活的東西都瞧不見。」
張三道:「甚至連一條完整的船都沒有,看來無論誰到了這裡,都休想走得了。」
胡鐵花轉向金靈芝,問道:「你真的到這裡來過一次?」
金靈芝:「嗯。」
胡鐵花道:「那次你怎麼走的?」
金靈芝道:「是蝙蝠公子叫人送我走的。」
胡鐵花道:「他若不送你呢?」
金靈芝垂下頭,一字字道:「他若不送,我只有死在這裡!」
她一踏上島嶼,連舌頭都似乎已緊張得僵硬起來,每說一個宇,都要費很大的力氣。
說完了這兩句話,她頭上已沁出了冷汗。
聽完了這兩句話,胡鐵花身上似已覺得冷颼颼的,手心競也有些發濕。
他現在才相信確實比石觀音的迷魂窟,水母的神水宮都可怕得多,因為那些地方畢竟還有活路可退。
這裡卻是個無路可退的死地!
楚留香沉吟著,忽然道:「你說的那蝙蝠公子就是這裡的島主?」
金靈芝道:「嗯。」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金靈芝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楚留香道:「也沒有人看到過他?」
金靈芝道:「沒有——我已說過,到了這裡的人,都會變成瞎子。」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道:「如此說來,這次原公子倒反而佔了便宜。」
胡鐵花道:「佔了便宜?為什麼?」
楚留香道:「因為他本來就是瞎子。」
金靈芝忽然抬起頭,道:「香帥……現在我們趕快離開這裡,也許還來得及……」
楚留香道:「離開這裡?到哪裡去?」
金靈芝道:「隨便到哪裡去,都比這裡好得多。」
楚留香道:「但這裡豈非無路可退麼?」
金靈芝道:「我們可找條破船,躲在裡面等,等到有別的船來的時候……」
胡鐵花打斷了她的話,道:「也許我也願意陪你等,但你卻不知道這老臭蟲的脾氣。」
金靈芝道:「可是……香帥,這地方實在太凶險,你難道不想活著回去麼?」
胡鐵花歎道:「你越這麼說,他越不會定的。?」
金靈芝道:「為什麼?」
胡鐵花道:「因為越危險的事,他越覺得有趣。他這人一輩子就是喜歡冒險,喜歡刺激,至於能不能活著回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金靈芝垂下了頭,緩緩道:「我知道你們一定以為我怕死——其實我怕的並不是死。」
楚留香柔聲道:「我明白,這世上的確有些事比死還可怕的多,所以……金姑娘若想留下來,我們絕不會勉強。」
胡鐵花道:「你也可以叫張三留下來陪你,他本就應該這麼樣做的。」
張三咬著牙,瞪了他一眼,道:「只要金姑娘願意,我當然可以留下陪她,只怕她卻不要我陪的,要你……」
金靈芝忽又抬起頭,凝注著胡鐵花,道:「你願不願陪我?」
胡鐵花擦了擦汗,道:「我當然願意,可是……」
金靈芝道:「可是怎麼樣?」
胡鐵花抬起頭,觸及她的眼波,終予輕輕歎了口氣,道:「沒有什麼,我陪你。」
金靈芝凝注著他,良久良久,才輕輕道:「只要能聽到你這句話,我還怕什麼?……」
一塊屏風的岩石後,懸著條鋼索,吊著輛滑車。
鋼索通向一個黑黝黝的山洞。
金靈芝將他們帶到這裡,胡鐵花就忍不住問道:「這裡就是入口?」
金靈芝道:「上次我就是從這裡進去的。」
胡鐵花道:「為什麼連一個看守的人都沒有?」
金靈芝歎道:「有些地方要進去本就很容易,要出來——就難如登天了!」
楚留香道:「這滑車的終點在什麼地方?」
金靈芝道:「就是他們的迎賓之處。」
楚留香道:「蝙蝠公子就是在那裡迎接賓客?」
金靈芝道:「有時是丁楓在那裡。」
楚留香道:「丁楓究竟是蝙蝠公子的什麼人?」
金靈芝道:「好像是他的徒弟。」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又問道:「從這裡到那地方有多遠?」
金靈芝道:「我也不知道有多遠,只知道我數列七十九的時候,滑車才停止。」
胡鐵花笑道:「看來女孩子的確比男人細心得多,我就算來過,也絕不會數的。」
張三道:「就算數,也數不對,你根本不識數,連自己喝了多少杯酒都數不清——有時明明只喝了二三十杯,卻硬要說自己已喝了八十多杯。」
胡鐵花道:「我知道你會數,因為你喝的酒從來沒有超過三杯。」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能數到五十麼?」
胡鐵花瞪跟道:當然……」
楚留香道:「好,一上車,我們就開始數,數到五十的時候,我們就往上跳。」
數到「十」的時候,滑車已進入了黑暗。
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黑暗,連一點光都沒有。
也沒有聲音。
每個人的身子隨著滑車往下滑,心也在往下沉。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的確就是黑暗,就是看不見!」
數到「三十」以後,就連入口處的天光都瞧不見了,每個人都覺得越來越悶,越來越熱。
難道這真是地獄的入口?
胡鐵花緊緊握著金靈芝的手,數到「四十六」的時候,他的手才放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跳!」
張三隻覺自己的人就像是塊石頭,往下直墜。
下面是什麼地方?
是刀山?是油鍋?還是火坑?
無論下面是什麼,他都只有認命了。
他根本已無法停住!
好深,還沒有到底……
張三索性閉起眼睛,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足尖觸及了一樣東西。
他再想提住氣,已來不及了。
就算下面只不過是石頭,這一下他的兩條腿只怕也要跌斷。
忽然間,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將他輕輕托住——他當然看不到這隻手是誰的,但是除了楚留香還有誰?
「唉,有楚留香這種朋友在身邊,真是運氣。」
但這念頭剛在他心裡升起,這隻手已點了他身上七八處穴道!
更悶,更熱。
張三就像條死魚般被人摔在地上。
他咬住牙,不出聲。
這人居然也什麼都沒有問,只聽他腳步緩緩的走出去。
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牢獄?
楚留香、胡鐵花和金靈芝呢?
張三隻希望他們比自己的運氣好些。
就在這時,又有一個人的腳步聲走了進來。
接著,又有一個人被摔在地上,摔得更重。
胡鐵花的運氣並不比張三好,他落下時,落入了一隻網。
一隻彷彿是鐵絲編成的網。
他全身骨頭都被勒得發疼,這一摔,更幾乎將他的骨頭都拆散。
他忍不住破口大罵,但無論他怎麼罵,都沒有人理他。
腳步聲已走了出去。
「砰」的一聲,門關起,聽聲音不是石門,就是鐵門。
突聽一人輕喚道:「小胡?…」
胡鐵花一驚,道:「張三嗎?」
張三歎道:「是我,想不到你也來了。」
胡鐵花恨恨道:「這個觔斗栽得真***冤枉,連人家的影子都沒有瞧見,就糊里糊塗的落人了人家的手裡。」
他這一生也充滿了危險和刺激,出生入死也不知有多少次,每一次都至少還能反抗!
這一次他竟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張三歎了口氣,道:「我現在才懂得她為什麼要害怕了,也許我們真該聽她的話的。」
胡鐵花咬著牙道:「我現在才知道那煽蠍公於簡直不是人,只要是人,就不會可能想出這麼惡毒的主意。」
張三道:「石觀音比他如何?」
胡鐵花也不禁歎了口氣,道:「石觀音和他一比,簡直就像個還沒有斷奶的小孩子。」
張三苦笑道:「看來我們一到這裡,他們就已知道了……我們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我們卻看不到他,這才叫可怕。」
他忽又問道:「金姑娘呢?」
胡鐵花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老臭蟲呢?怎麼還沒有來?」
張三道:「你希望他來?」
胡鐵花歎道:「就算他的本事比我們大,畢竟不是神仙,到了這種鬼地方,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的。」
張三沉默了半晌,緩緩道:「也許他的運氣比我們好,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門又開了。
又有一個人的腳步聲走了進來,將一個人重重摔在地上。
胡鐵花和張三心都沉了下去。
門又關起。
胡鐵花立刻喚道:「老臭蟲,是你麼?」
沒有人回答。
張三失聲道:「莫非他運氣比我們還壞,已遭了毒手?」
胡鐵花道:「絕不會,他們絕不會將一個死人關到這裡來。」
張三道:「就算未死,受的傷出必定不輕,否則怎會說不出話?」
胡鐵花沉吟著,問道:「你還能不能動?過去瞧瞧他I」
張三歎道:「我現在簡直像只死蟹——你呢?」
胡鐵花歎道:「簡直比死蟹還糟」
張三道:「也許……也許這人不是老臭蟲,是金姑娘。」
只要楚留香還沒有死,他們就有希望。
所以他希望這人是金靈芝。
胡鐵花卻斷然道:「絕不是。」
張三道:「為什麼?」
胡鐵花又不回答了。
張三著急道:「你吞吞吐吐的,究竟有什麼事不肯說出來?」
胡鐵花還是不說。
張三沉默了很久,黯綴然道:「老臭蟲若也到了這裡,我們就死定了。」
突聽一人道:「我不是楚留香。」
這聲音正是方纔那人發出來的。
這聲音聽來競彷彿很熟。
胡鐵花、張三同時脫口問道:「你是誰?」
這人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不是人,是畜牲——不知好歹的畜牲。」
張三失聲道:「勾子長,你是勾子長。」胡鐵花也聽出來了,也失聲道:「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勾子長慘笑道:「這就是我的報應。」
張三道:「難道是丁楓……?」
勾子長恨恨道:「他更不是人,連畜牲都不如。」
胡鐵花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你?」
勾子長閉上了嘴。
但他縱然不說,胡鐵花心裡也明白。
「兔死狗烹」。
一個人出賣了朋友,自然也會有別人出賣他。
這正是天下所有走狗們的悲哀。
勾子長彷彿在呻吟,顯然已受了傷。
胡鐵花本想譏諷他幾句,臭罵他一頓的,現在又覺得有些不忍心了,只是長長歎息了一聲,道:「幸好老臭蟲還沒有來。」
張三道:「我早就知道,無論在多凶險的情況下,他都有本事……」
這句話沒有說完,又有開門聲音響起,又有腳步聲走了進來。
這次來的竟似有兩個人……
胡鐵花和張三的心立刻又涼了。
「楚留香畢竟也是個人,不是神仙,在這黑暗中,一個人無論有多大的本事,也是使不出來的。」
楚留香一躍下滑車,立刻就覺得不對了。
他天生有奇異的本能,總能感覺到危險在哪裡。
現在,危險就在他腳下!
他的身子已往下墜,已無法回頭,更無法停頓。世上彷彿已沒有什麼人能改變他悲慘的命運。
能改變他命運的,只有他自已——無論誰要改變自已的命運,都只有靠自己。
車已滑出去很遠。
楚留香突然蜷起了雙腿,凌空一個翻身,頭朝下,蜷曲的腿用力向上一蹴,身子乘勢向上彈,足尖已勾佐懸空的鋼索。
他這才鬆了口氣。
只要他的反應稍微慢了些,足尖搭不上鋼索,他也只有墜下,墜入和胡鐵花他們同樣的陷阱。
這時他已聽到了胡鐵花的憤怒的諒呼聲。
聲音很短促,然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但平靜並不代表安全,黑暗中仍然到處都潛伏著危險!
楚留香倒接在鋼索上,又必須在最短時間裡作一個最重要的決定——也許就是他生死的決定。
他可以躍上網索,退出去,也可以沿著鋼索定向蝙蝠島的中心。
但他立刻判斷出這兩條路都不能走。
鋼索的另一端,必定還有更凶險的陷阱在等著他。
他更不能拋下他的朋友。
鋼索在輕微的震動,滑車似已退回。
楚留香立刻在鋼索上搖蕩了起來,擺動的幅度越來越大,終於漸漸和鋼索的高度平行。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射了出去。
「楚香帥輕功高絕天下,非但沒有人能比得上,甚至連有翅膀的鳥都比不上。」
這雖是江湖中的傳言,卻並不十分誇張。
藉著這擺動的力量,他橫空一掠,競達七丈。
若是換了別人,縱然能一掠七丈,也難免要撞上石壁,撞得頭破血流。
但他掠出時腳在後,手在前,指尖一觸及山壁,全身的肌肉立刻放鬆,整個人立刻貼上山壁,緩緩的向下滑。
滑了一兩丈後,才慢慢停頓,像是只壁虎般靜靜的貼在山壁上,先讓自己情緒穩定下來。
然後,他就開始聽。
沒有聲音,卻充滿了一種複雜的香氣,有酒香、有果香、有萊香、彷彿有女人的脂粉香。
這裡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地方?
楚留香耳朵貼上了石壁,才聽到石壁下彷彿有一陣陣斷續的、輕微的、妖艷的笑聲、女人的笑聲。
他是個有經驗的男人,當然知道女人在什麼時候才會發出這種笑聲來,他實在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聽到這種笑聲。
他也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等心跳也穩定下來,他就開始用壁虎功向左面慢慢移動。
他終於找到聲音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
他就認這地方滑下去。
有這種笑聲的地方,總比別的地方安全些。
黑暗雖然可怕,但現在卻反而幫了他的忙,只要他能不發出一絲聲音,就沒有人能發現他。
輕功無雙的楚香帥當然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他一直滑到底,下面是一扇門。笑聲就是從門後發出來的,只不過這時笑聲已變成了令人心跳的呻吟聲。
楚留香考慮著,終於沒有推開這扇門。
「有所不為,有所必為」,有些事,他是死也不肯做的。
他再向左移動,又找著另一扇門。
這扇門後沒有聲音,他試探著,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門後立刻響起了人語聲:「請進來呀。」
聲音妖媚而誘惑,簡直令人無法拒絕。
楚留香看不到這扇門後有些什麼,也猜不出她是什麼人?有多少人?也許他一定進這屋子,就永遠不會活著走出來。
但他還是走了進去。
判斷雖只是剎那間的事,但其決定卻往往會影響到一個人的一生。
屋子裡的香氣更濃,濃得幾乎可以令人溶化。
楚留香一定進門,就有一個人投入他的懷抱。
一個女人,赤裸裸的女人。
她的皮膚光滑而柔膩,她的胸膛緊挺。
她整個人熱得就像是一團火。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女人,黑暗……
世上又有哪個男人能抵抗這種可怕的誘惑,楚留香的本能似也有反應……
女人吃吃的笑著,探索著他的反應,用甜得發膩的聲音笑道:「你還年輕,我已有很久沒有接到過年輕人了,到這裡來的,幾乎全是老頭子……又髒又臭的老頭子……」
她緊緊的纏著楚留香,就像是恨不得將他整個人都吞下去。
她的需要竟如此熱烈,幾乎連楚留香都覺得吃驚了,這女人簡直已不像是人,像是一隻思春的母狼。
她的手幾乎比男人還粗野,喘息著道:「來呀……你已經來了,還等什麼?」
這匹母狼彷彿已飢渴了很久很久,一得到獵物,無法忍耐,恨不得立刻就將她的獵物撕裂!
她簡直已瘋狂。
楚留香暗中歎了口氣。
這樣的女人,他還沒有遇到過,他也並不是不想嘗試。
只可惜現在卻不是時候。
女人呻吟著,道:「求求你,莫要再逗我好不好?我……」
楚留香突然打斷了她的話,道:「我至少應該先知道你是誰?」
女人道:「我沒有姓,也沒有名字,你只要知道我是個女人就夠了——在這裡的女人,反正全部都是一樣的。」
楚留香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女人像是吃了一驚,道:「你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你……你既然不知道,是怎麼來的?」
楚留香還沒有回答,她又纏了上來,膩聲道:「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是怎麼來的,只要你是個男人——只要你能證明自已是個男人,我就什麼都不管了。」
楚留香道:「若是我不願證明呢?」
女人長長吐出口氣,道:「那麼你就得死!」
楚留香知道這並不是威脅,一個人到了這裡,本就隨時隨地都可能死,而且死得很快。
他若想安全,若想探聽這裡的秘密,就得先征服這女人。
要征服這種女人,只有一種法子。
楚留香卻想用另一種法子。
他突然出手,捏佐了她致命的穴道,沉聲道:「我若死,你就得先死,你若想活著,最好先想法子讓我活著。」
女人非但沒有害怕,反而笑了,道:「死?你以為我怕死?」
楚留香道:「嘴裡說不怕死的人很多,但真不怕死的人我還未見過。」
女人笑道:「那麼你現在就見到了。」
楚留香道:「我也可以讓你比死更痛苦。」
女人道:「痛苦?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樣的痛苦能折磨我?」
楚留香說不出話來,他知道她說的是真話。
女人又道:「你無論用什麼法子都嚇不到我的,因為我根本已不是人!」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只要你幫裁忙,我也會幫你的忙,無論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
女人道:「我只要男人,只要你!」
要征服這種女人,只有一種法子,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無論多大的浪潮,都會過去的,來得著快,去得也快。
現在,浪已過去。
她躺在那裡,整個人都已崩潰。
她活著,也許就為了要這片刻的歡愉。
一個人若只為了片刻的歡樂才活著,這悲痛又是多麼深邃。
楚留香忽然覺得他比自己所遇到的任何女人都可憐,都值得同情。
因為她的生命已完全沒有意義,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過去是一片黑暗,前程更黑暗。
她活著,就是在等死。
楚留香忍不住歎了口氣,道:「只要我能活著出去,我一定也帶你出去。」
女人道:「你不必。」
楚留香道:「你難道想在這裡過一輩子?」
女人道:「是。」
楚留香柔聲道:「你也許已忘了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了,人間並不是如此黑暗的,那裡不但有光明,也有歡樂。」
女人道:「我不要,什麼都不要,我喜歡黑暗。」
無論她說什麼,都是同樣的聲音,永遠是那麼甜、那麼媚。
一個人竟會用這樣的聲音說出這種話,簡直是誰都無法想像的事。
她竟似已完全沒有情感,接著又道:「我要的,你已給了我,你要的是什麼?」
楚留香道:「我……我想問你幾件事。」
女人道:「你不必問我是誰,我根本不是人,只不過是妓女;只要是到了這裡的人,都可以來找我,我都歡迎。」
這窄小的、黑暗的房子,就是她的全部生命,全部世界。
在這裡沒有年,沒有月,也分不出日夜。
她只能永遠在黑暗中等著,赤裸裸的等著,等到她死。
這種生活簡直不是人道的生活,簡直沒有人能夠忍受。
但勉卻在忍受著。
像這種生活無論誰只要忍受一天,都會發瘋,都會變成野獸,貪婪的野獸。所以無論做出什麼事,都是可以原諒的。
楚留香忽然悄悄下了床,穿好了衣裳。
她也沒有挽留,只是問了旬,你要走了?」
楚留香道:「我不能不走。」
女人道:「到哪裡去?」
楚留香歎了口氣,說道:「現在我還不知道到哪裡去。」
女人道:「你知道外面是什麼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女人道:「既然不知道,你根本就連一步都不能走,也許你只要走出這屋子,就得死!」
楚留香淡然接道:「也許……但我無論如何也要試試。」
女人道:「你為什麼不要我幫你的忙?」
楚留香沉默著,只因他不忍。他既不忍說,也不忍再要她做任何事,更不忍再利用她。
現在他已有了種負罪的感覺。
若有人能忍心利用她這樣的可憐人,那罪惡簡直不可饒恕。
沉默了很久,楚留香才歎息著,道:「無論如何,只要我能活著出去,我還是會來帶你走。」
女人也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你是個好人。」
她聲音裡竟忽然有了感情,接著又道:「無論你想到哪裡去,我都可以跟你去。」
楚留香說道:「你不必……只要跟著我,就會有危險。」
女人笑了笑,道:「危險?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危險?」
楚留香道:「可是我……」
女人接口說道:「這是我自己願意的,我幾乎從沒有做過一件我自己願意做的事,你至少應該給個機會給我。」
世上雖沒有永恆的黑暗,卻也沒有永恆的光明,所以人間總是有很多悲慘的故事,產生了許許多多哀艷的詩賦、淒涼的歌曲…
但無論多淒涼哀艷的詩歌,都比不上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這句實在太令人心酸。
「我幾乎從來沒有做過一件我自已願意做的事……」
也許很少有人能真正瞭解這句話裡所含蘊的悲痛是多麼深邃,因為也很少有人會遭遇到如此悲慘的命運。
何況,人們總覺得只有自己的悲哀才是真實的,根本就不願去體會別人的痛苦。
楚留香卻很瞭解。
他不但懂得如何去分享別人的成功與快樂,也很能瞭解別人的不幸,他一心想將某些人過剩的快樂分些給另一些太不幸的人。
所以他流浪、拚命管閒事,甚至不借去偷、去搶。
所以他才是楚留香——獨一無二,無可比擬的「盜帥」楚留香。盜賊中的大元帥,流氓中的佳公子。
若沒有這種悲天憫人的心腸,他又怎會有如此多姿多采,輝煌豐富的一生?
那麼,後人也就不會聽到他這麼多驚險刺激,可歌可泣的故事。
黑暗。
這地方的黑暗似已接近永恆。
楚留香被她拉著手,默默的向前走,心裡還帶著歉疚和傷感!「我沒有名字……我只不過是個工具,你若一定要問,不妨就叫我#39;#39;東三娘#39;#39;吧,因為我住的是第三間屋子。」
無論多卑賤的人,都有個名字,有時甚至連貓狗都有名字。
為什麼她沒有?
「你要我帶你到哪裡去,逃出去?」
當然不是。
「也許你要去找蝙蝠公子?」
也不是。
「我先要去救我的朋友。」
朋友永遠第一,朋友的事永遠最要緊。有些人甚至會認為,楚留香也是為別人活著的。
可是他願意,他只做他願意做的事。
從沒有人能勉強他——以後他若遇到不幸時,只要想起現在握住他手的女人,他就會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
「她就算不能逃出去,為什麼沒有勇氣死呢?」
也許會有人問這話。
但楚留香卻知道,死,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容易。
尤其是當一個人被痛苦折磨得太久時,反而不會死了。
因為他們連勇氣都已被折磨得麻木,也太疲倦了,疲倦得什麼都不想做,疲倦得連死都懶得去死。
「我知道那邊有間牢獄,卻不知你朋友是不是被關到那裡去了,說不定他們已經遭了毒手。」
這正是楚留香想都不敢想的事。
「這地方有三層,我們現在是在最下面一層。」
她的確是活在地獄中的地獄裡。
「下面這一層有東,西,南三排屋子,中間是廳,有時我們也會到廳裡去陪人喝酒。」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他以前去過的妓院。
那種地方通常也有個大廳,姑娘們就住在四面的小屋子裡,等著,等著人用金錢來換取她們的青春。
比起這地方的人來,她們也許要比較幸運些。
但又能幸運多少呢?
又有誰真正願意做這種事?
又有誰能看到她們脂粉下的淚痕?
在這種地方做久了,豈非也會變得同樣麻木,同樣疲倦。
她們當然也想逃,但又能逃到哪裡去?
「上面那兩層,我只去過一兩次,幸好牢獄就在下面這一層,我們出門後,沿著牆向右走,再走到後面,就到了。」
聽來這只不過是很短的一段路,但現在,楚留香部覺得這段路簡直就好像永遠邊走不到頭似的。
無論走多遠,都是同樣的黑暗。
他簡直就像是從未移動過。
「在這屋裡,我們還可說話,但一走出門就絕不能再發出任何聲音來,這裡到處部是要命的埋伏,走得慢些,總比永遠走不到好。」
在屋裡,她已將這些話全都說出來了。
現在,她只是靜靜的往前走,走得很慢。
楚留香已能感覺到她的手心漸漸發濕,正在流著冷汗。
他自己似也感覺到有種不樣的警兆!
就在這時,東三娘的腳也停下,手握得更緊。
楚留香雖然什麼都瞧不見,卻己感覺到有人來了。
來的有兩個人。
兩個人走路雖然都很小心,但還是帶著很輕微的腳步聲。
蝙蝠島上的人,當然絕不會人人都是輕功高手,但是這兩個人發覺了他們,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楚留香背貼著石壁,連呼吸都已停止。
這兩人侵慢的走了過來,彷彿是在巡邏,又彷彿是在搜索!
只有一線光,他們就立刻會發覺楚留香距離他們還不到兩尺。
但在蝙蝠島上,絕不許有一線光,無論任何人,都絕不允許帶任何一種可以引火的東西上岸。
就連吃的東西,也都是冷食,因為只要有火,就有光。
「要絕對黑暗!」
這就是蝙蝠公子的命令。
這命令一向執行得很嚴格,很有效!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但楚留香卻忽然聽到說話的聲音。把又沒
原來他身旁就是扇門,聲音就是從門裡發出來的。
不知什麼時候,這扇門已開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道:「你還拉住我幹什麼?是不是還想問我要這鼻煙壺?」
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軟語央求,道:「只要你把它給我,我什麼都給你。」
男人淡淡道:「你本就已將什麼都給我了。」
女人的聲音更軟,道:「可是,你下次來……」
男人冷笑道:「下次?你怎知我下次還會來找你?這地方的女人又只你一個人!」
女人不說話了,這件事似已結束。
男人忽又道:「你又不吸鼻煙,為什麼一定要這鼻煙壺?」
女人輕輕道:「我喜歡它……我喜歡那上面刻的圖畫。」
男人笑了,道:「你看得到麼?」
女人道:「可是我卻能摸得出,我知道上面刻的是山水,就好像我家那邊的山和水一樣,我摸著它時,就好像又回到了家…」
她的聲音輕得就像是夢議,忽然拉住男人,哀求著道:「求求你,把它給我吧,我本來以為自己是個死人,但摸著它的時候,我就像是又活了……摸著它時,我就好像覺得什麼痛苦都可以忍受,我從來也沒有這麼樣喜歡過一樣東西,求求你給我吧,你下次來,我一定……」
這些話就正如東三娘說的同樣令人心酸。
楚留香幾乎忍不住要替她求他了。
但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到「拍」的一聲清脆的掌聲。她的人已被打得跌倒。
那男人卻冷笑道:「你的手還是留著摸男人吧,憑你這樣的賤貨,配問我要……」
東三娘突然甩脫楚留香的手,向這人撲了過去I
憤怒!只有憤怒才能令人自麻木中清醒,只有憤怒才能令人不顧一切。
東三娘撲上去時,已不顧一切!她覺得那男人的耳光就像是摑在她自己臉上一樣!
那男人顯然做夢也末想到旁邊有人撲過來,忍不住驚呼一聲,「叮」的,一樣東西跌在地上,顯然就是那鼻煙壺。
本來在巡邏的兩個人,一聽到人聲,就停了下來,始終靜靜的站在一旁,聽到這一聲驚呼,也立刻撲過來!也許就在這剎那間,所有的埋伏都要被引發!
也許楚留香立刻也要落入「蝙蝠」的掌握,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計劃眼看就己將全都毀了。
就毀在一隻小小的鼻煙壺上!
楚留香為了要到這裡,不知經過多少苦難,付出多少代價,此刻卻為了一隻鼻姻壺而被犧牲。
若有人知道他的遭遇,一定會為他扼腕歎息,甚至放聲一哭。
但他自己卻並沒有抱怨。因為他知道這並不是為了一隻鼻煙壺,而是為了人的尊嚴。
為了維護人類的尊嚴,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是值得的!甚至要他犧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