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目光閃動,試探著道:「那麼,薛衣人呢。」
一點紅又沉了半晌,道:「薛衣人的劍法,在他眼中,只不過是根繡花針而已。」
楚留香道:「繡花針?」
一點紅道:「繡花針只能繡花,若用來縫衣衲被,就要斷了。」
楚留香道:「此話怎講?」
一點紅道:「薛衣人的劍法好看,他的劍法實用。」
楚留香想到一點紅劍法之辛辣有效,不禁苦笑道:「不錯,好看的劍法末必能傷人,殺人的劍法未必好看。」
一點紅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長長歎了口氣,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倒更想見他一面了。」
一點紅似也歎了一聲,喃喃道:「你還是不見的好。」
楚留香笑了笑,改口問道:「今天他們來了幾個人?」
曲無容道:「八個。」
她咬了咬唇,道:「本來是十個的,但在濟南城外,已被我們除去了一個,還有一個不知為何忽然走了。」
楚留香皺眉道:「他們在濟南城已盯上了你們?」
曲無容瞧了一點紅一眼,黯然道:「他……他本來還不信那些人會真的對他下毒手,直到他受了重傷……若非他受了重傷,我們也不會逃到這裡來了。」
她歎了口氣,按著又道:「因為我師傅以前對我說過,以後我無論遇著什麼危難,都可以到這裡來求大師庇護……那時她實在對我不錯。」。
說著說著,她眼圈已漸漸紅了,似已想起了石觀音昔年對她的恩情,而忘卻了她的仇恨。
楚留香忽然發現這冷漠倔強的女子,在這一個多月裡,已變得溫柔得多,也變得更多愁善感。
他知道唯有「愛情」的力量才能令她轉變得這麼快,這麼多,他不禁暗暗替一點紅高興。
因為他知道一點紅遲早也會被這種力量軟化的,這孤獨的少年就像是一棵生長在危巖上的樹,實在太需要感情的滋潤了。
他卻未發現那青衣尼聽了曲無容的話,臉色忽然大變,灰白的眸子裡,也燃燒起一股火焰。
曲無容望著他手裡的銅牌,道:「他們十個人之中有個人忽然失蹤了,莫非是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並沒有殺他,但他倒的確是來殺我的。」
曲無容道:「我們這一路上,和他們交手不下七次,據我所知,失蹤的那人乃是其中武功最差的一個,他們怎會要他去對付你?」
楚留香道:「因為那時他們並不知道刺殺的對象是楚留香,自然要留下主力來對付你們,派最差的一個去下手。」
他忽又問道:「如此說來,剩下的這八個人,武功難道都比他高?」
曲無容歎道:「我們和他們交手有七次,每次雖然都能死裡逃生,但也實在是僥倖,有兩次連我自己都認為是難逃毒手的了。」
楚留香也瞧了窗外的劍氣一眼,皺眉道:「既然如此,小胡他們以一敵二,怕還……」
突聽鐵煉擊地,叮噹不絕。
青衣尼滿面怒容,瞪著那黃幔垂它的神案,她足踝上縛著的鐵煉,也在不停的牽動著。
南蘋更是滿臉驚惶焦急之至,似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窗外劍光雖強,卻還並未將那道縱橫開闊的刀風和那片矯如龍的棍影完全壓倒。
楚留香向南蘋招了招手,悄聲問道:「你大師姐為什麼發脾氣?」
南蘋皚了曲無容一眼,道:「這位姑娘方好像在說我大師姐無力保護這地力的入,我大師姐聽了很難受,想要出去和那些人一較高下,可是……」
突見青衣尼跺了跺腳,轉身飛掠而去,但剛到門口,她足下的鐵煉已被繃得筆直,再也無法前進半步……
南蘋歎口氣,黯然道:「可是她卻永遠無法走出去。」
只見青衣尼滿面怒容,青筋一根根暴起,顯然已用了全力,楚留香方接過她一掌,自然知道這老尼內力之驚人。
但她縱然用盡全力,卻仍無法將那根細細的一根鐵煉掙斷,南蘋望著這已如琴弦般繃緊了的鐵煉,歎道:「據說這鐵煉乃是寒鐵精英所鑄,縱是削鐵如泥的寶刀利刃,也難將它砍斷,何況人力呢?」
只見鐵煉越繃越緊,那神案也搖動起來,竟幔中響起了一種極輕細的喘息聲,似乎神案下也有個人在用力拉著鐵煉。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鐵煉的另一端,不知是縛在什麼地方的?」
南蘋垂下了頭,道:「你既已看出來了,何必還要問我?」
楚留香道:「難道鐵煉的另一端也縛在一個人的腳上,他卻藏在神案下,不肯現身,只是拉動著鐵煉,和你大師姐來通消息。」
南蘋歎道:「否則我大師姐又怎能聽得到別人說話呢?」
楚留香道:「但這人是誰呢?為什麼不肯讓你大師姐出去?為什麼永遠躲在神案下不肯見人?」
南蘋沉默了半晌,輕輕道:「這也是個秘密,連我們都從未見過他……」
忽然間,只聽「蓬」的一聲震動,那朽腐的神案經不起真氣的沖激,竟被震散,木屑紛飛中,一條人影帶著淒厲的嘯聲衝了出去,卻用那復案的黃幔將面目四肢一齊裡住,還是沒有人能看到他的身形面貌。
楚留香掠過去拍了拍一點紅,道:「紅袖和甜兒都交給你了。」
他根本不讓一點紅拒絕,人已隨著語聲衝出。
只見一道劍光如匹練般自木葉叢中飛來,閃電般刺向那剛從神案下衝出去的「怪人」。
他連頭帶臉都被蒙在黃幔裡,根本什麼都瞧不見,任何人都以為他是萬萬躲不開這一劍的。
誰知劍光刺下,他身形忽然一閃,已游魚般自那黑衣動裝的長劍刺客面前滑了過去。
就在這時,那青衣尼身影也一閃,自黑衣刺客身後掠過,他們兩人的鐵煉就繞在黑衣刺客身上。
只聽「嗤」的一聲,那黑衣刺客連慘叫之聲都沒有發出,軌已被這鐵煉生生勒成兩段。
鮮血旗花般飛出,鐵煉又已繃得筆直,青衣尼和那身披黃幔的怪人已向另一個黑衣刺客掠過去。
他們這種殺人的方法實在匪夷所思,身法怪異,出手之辛辣,連楚留香見了都不禁為之聲然動容。
那邊正有六七個黑衣刺客在木叢中和胡鐵花、黃魯直戴獨行等三人纏鬥。
濃密的枝葉被劍氣所摧,雨點般四面紛飛,十幾株濃蔭加蓋的老樹,幾乎都已只剩下了一截光禿禿的樹幹。
那看來就像是一些被脫光了衣服的老頭子,露著蒼白、孱弱、生滿了皺紋的皮膚,在西風中顫抖著。
黑衣劍客掌中的劍也正和一點紅昔日所使用的一樣,長而狹窄,而且份量比一般劍都要輕得多。
他們的劍法自然也和一點紅同樣辛辣而狠毒,絕沒有什麼花俏的招式,一出手就要人的命。
而且這些人交手的經驗都豐富已極,顯然看出胡鐵花、黃魯直,和戴獨行這三人都不是好惹的。
所以他們絕不和胡鐵花他們正面作戰,第一人長劍剌出後,身形就立刻閃到樹後,第二人長劍已自另一個方向剌出。
幾人劍光繚繞,配合得點滴不漏,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
到後來胡鐵花根本份不清對自己刺來的一劍究竟是誰剌出的了,他們以三敵六,本來以為自己只要對付兩人就已足夠。
誰知他們每個人都要對付六個,這六人車輪般轉動不歇,竟使得胡鐵花他們的力量無法集中。
胡鐵花顯然已動了真火,但他掌中的一柄刀縱有降龍伏虎的威力,卻還是傷不了對方一片衣角。
楚留香一眼瞧過,已知道曲無容畏懼的並非沒有理由,這些黑衣刺客的確都是久經訓練的兇手。
照這樣打下去,胡鐵花他們非流血不可。
但這時,青衣尼和那身被黃幔的怪人已飛掠過去,兩人左右包抄,中間的鐵煉長達兩丈開外,似乎想將胡鐵花、戴獨行、黃魯直,和那六個黑衣劍客,一齊用鐵煉捆住,再勒死。
這鐵煉此刻竟變成了一種最奇特,最有效的武器。
胡鐵花他們一時間顯然都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武器,他們只有向後退,黑衣刺客中有一人反手一劍,向那鐵煉剁了下去。
只聽「錚」的一聲,火星四濺,這黑衣刺客掌中的劍竟被震得脫手飛出,鐵煉仍紋風不動。
黑衣刺客一驚,再想退,已來不及了。
但見人影一閃,但聞「喀」的一聲,鮮血旗花般飛激而起,黑衣刺客的身子已斷成了兩截。
那鐵煉還是繃得筆直,只不過青衣尼和那怪人已換了個邊而已。
黑衣刺客們大駭之下,紛紛向後退,但胡鐵花、黃魯直,和戴獨行卻正在後面等著他們。
他們長劍一展,分成五個方向閃入樹後。
只見人影一閃,其中又有一人被鐵煉縛在樹上……
只不過在剎那之間,他們已活活的勒死了三個人,楚留香發現這三次攻勢,都是那怪人發動的。
他身法似乎比青衣尼更快,楚留香實在想看看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但那黃幔卻連他的足踝也一起蓋住了。
他根本什麼也瞧不見,但卻似有種蝙蝠般的觸覺,根本不必用眼睛,也能「看」得見。
楚留香知道唯有瞎子才會有這種奇異的觸覺。
一個瞎子和一個又聾又啞的人配合在一起,竟能發揮這麼大的威力,楚留香除了可憐他們之外,又不禁很佩服。
但這瞎子究竟為了什麼事不敢見人呢?
他和那青衣尼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水母」陰姬究竟為了什麼才將這兩個人禁錮在一起?
這時黑衣刺客只剩下五個人了,這五人似已不敢再出手,只是在樹幹之間來去,但他們也不敢退走。
那只「手」裡顯然還握著根鞭子,他們若是沒有達成任務就退走,所遭受的必定更慘。
他們的劍下雖然不知殺過多少人,但他們自己的命運,也許比他們所殺死的人更悲慘。
楚留香歎了口氣,縱身掠了過去,只見一個黑衣刺客剛從胡鐵花的刀光下竄出來,青衣尼和那怪客已忽然自他身旁的兩棵樹後門出,那致命的鐵煉,已扼斷了他的去路,也扼斷了他的生機。
黑衣刺客狂吼一聲,長劍毒蛇般剌出,但那怪人腳步一滑,已自劍光中滑了出去,鐵煉已繞住了他的身子。
眼見他咽喉又將被扼成兩截,但就在眨眼之間,楚留香的手掌已抓住了鐵煉,道:「他們也是可憐人,饒了他一命吧!」
青衣尼瞪著楚留香,彷彿又驚又怒——鐵煉已被楚留香抓得緊緊的,她自然無法「聽」到楚留香在說什麼。
那黑衣刺客面上雖蒙著頭巾,但看它的眼睛,也是驚疑多於恐懼,他更猜不透楚留香為何要救他?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會逼你說任何事的,因為我知道你寧死也不會說,現在我想和你們做個交易。」
黑衣刺客目光閃縮著四面望了一眼,這時胡鐵花他們已停下手來,另四個黑衣刺客雖仍在游動,身形也已漸緩。
幾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楚留香,終於有一人問道:「什麼交易?」
楚留香道:「只要你們敢走,這次就放你們走,並沒有任何條件。」
黑衣刺客們全都怔住。
這「交易」實在太合算,他們反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悠然道:「各位怕要以為天下絕沒有這種便宜的,是嗎?其實你們這次來也並沒有佔到什麼便宜,是嗎?」
他拍了拍黑衣刺客的肩頭,微笑道:「我既已答應了你們,你們就只管放心走吧!」
這黑衣刺客忖了半晌,縱身一掠,自鐵煉中飛起。
楚留香又道:「一個人只要活著,以後總還有機會,死人就永遠沒法子辦事了。」
他似乎在喃喃自語,但聽了這句話,黑衣刺客們才忽然下定決心,飛掠而去。
胡鐵花立刻跳了起來,道:「老臭蟲,你難道想做和尚了麼?但和尚也不會像你這樣亂髮慈悲的,居然平白就將這些兇手放走。」
楚留香歎道:「這些人並不能算是兇手,只能算傀儡。」
胡鐵花皺眉道:「傀儡?」
楚留香道:「不錯,傀儡,他們每個人身上都繫著根繩子,繩頭就在那只」手」上,你就算將他們全殺死了也沒有用,那只「手」很快就會再找十三個傀儡來殺人的,而且這次你殺了他十三個,下次他說不定就會找二十六個。」
胡鐵花摸了摸鼻子,道:「但………但你就這樣將他們放了,總不是生意經。」
楚留香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做生意講究的就是放長線,釣大魚。」
胡鐵花眼睛一亮,道:「我明白了,你放他們走,就是為了要他們帶你去找那只『手』,可是,你的『線』又在那裡?」
楚留香道:「你的鼻子比我靈,難道還沒有嗅出來麼?」
胡鐵花閉起眼睛長長吸了口氣,只覺微風中縹緲傳來一陣陣淡淡的「鬱金香」的幽香。
這正是楚香帥獨有的香氣。
胡鐵花失笑道:「原來你這老臭蟲方伸手在人家肩上一拍,已將臭氣染到他身上去了。」
楚留香笑道:「不錯,你現在只要做一次逐臭之夫,就可以追到那條大魚。」
他話剛說完,只聽鐵煉「叮」的一響,青衣尼和那怪人已飛一般掠了出去,楚留香非但沒有攔阻,目中反而露出欣慰之色,沉聲道:「你和黃老先生,戴老前輩留在這裡照顧,我……」
胡鐵花大叫道:「不行,這次說什麼我都非去不可。」
一句話末說完,他的人已遠在數丈外。
楚留香得向黃魯直和戴獨行抱了抱拳,又指了指菩提庵的門,道:「這裡的事,就偏勞兩位前輩多費神了,還有蓉兒,她若來了……」
戴獨行笑道:「你只管放心去吧,蘇姑娘來時,我也會告訴她的。」
等楚留香走後,他才歎了口氣,苦笑著向黃魯直道:「如此看來,還是我們兩個老頭子輕鬆自在。」
黃魯直也歎了口氣,道:「不錯,一個男人身上若背了個包袱,已是件苦事,何況他身上的包袱竟有三個之多呢!」
戴獨行卻又笑了,道:「在我們老頭子看來,這固然是件苦差事,但在那些小伙子的眼中看來,也許羨慕還來不及哩!」
楚留香沒有多久就追上了胡鐵花,只見胡鐵花遠遠跟著青衣尼和那怪人,看來似乎有些心神不定。
他見到楚留香趕來了,忽然道:「看來我們以後應該養條狗才是。」
楚國香道:「為什麼?」
胡鐵花道:「現在我們若是有條狗,就一定不會追錯方向了。」
楚留香望著前面兩個人道:「他們也絕不會追錯方向的。」
胡鐵花道:「不見得吧,現在我已嗅不到你那臭氣了,他們……」
楚留香道:「這怪你的鼻子不靈。」
胡鐵花道:「我的鼻子雖比不上狗,但比你總強些。」
楚留香笑道:「依我看來,你的鼻子和狗鼻於也差不多了。」
胡鐵花瞪眼道:「我的鼻子若真是狗鼻子,那麼我已嗅不到了,他們怎麼能嗅得到?」
楚留香道:「我的眼睛和耳朵是不是特別靈?」
胡鐵花道:「哼!」
楚留香道:「你可知道那是為了什麼?」
胡鐵花道:「也許因為你是屬兔子的。」
楚留香道:「你用不著眼紅,那只是因為我的鼻子太不管用,所以老天特別給我的補償。」
胡鐵花眼睛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說,就因為他們的眼睛和耳朵都不行,所以鼻子特別靈。」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你總算明白了,倒真不容易。」
胡鐵花眼睛一轉,笑道:「就因為我腦筋遲鈍,所以老天也給了我特別的補償。」
楚留香道:「哦:什麼補償?我倒真還沒有看出來。」
胡鐵花大笑道:「你若看得出來,那就糟了。」
楚留香大笑道:「你少得意,依我看,你那件事也不見得……」
他語聲驟然頓住,臉色也驟然變了。
前面的密林中,忽然傳出了一聲慘呼。
呼聲淒厲,仔細一聽,竟是五個人發出來的,而且並非同時發出,只不過五人發出慘呼時雖有先後,相差卻極微,是以聽來宛如一聲,而且十分短促,顯然他們慘聲剛發出,便已氣絕。
青衣尼和那怪人已搶入密林。
只見五個黑衣刺客已橫屍就地,喉嚨問的鮮血仍在向外湧,一個又瘦又長的黑衣人,正俯望著他們咽喉問的血花,目中帶著很滿意、很激賞的神色,就像是一個畫家正在欣賀自己剛完成的傑作。
他穿著件長可及地的黑袍,臉上戴著個紫檀木雕成的面具,只露出一雙幾乎完全是死灰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