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鐵花拚命揉著眼睛,道:「我難道是眼花了麼?」
楚留香苦笑道:「但望這不是我們眼中的海蜃棲。」
只聽綠洲上的林木間,竟有一陣陣笑聲傳了過來。
這本是歡樂的笑聲,但在這殘酷無情的大沙漠中,一個快被渴死的人耳朵裡,這笑聲卻比什麼都要詭秘可怖。
胡鐵花又緊張起來,道:「這裡難道就是石觀音的秘窟,除了這害人精外,沙漠中又怎會有如此快樂的人?」
他等了等,沒有別人說話,自己就又接著道:「何況,這兩天她都沒有來找咱們的麻煩,莫非是早已算準咱們必定會自己找到這地方來的?」
楚留香默默半晌,展身而起,道:「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去瞧瞧。」
胡鐵花也站起來,道:「我去。」
姬冰雁冷冷道:「你的輕功,難道比楚留香高?」
胡鐵花坐下來,不說話了。
這綠洲不但美麗,而且還不小,在這醜惡的沙漠中,突然出現如此美麗的地方,簡直就像是神話。
青蔥的木葉間,不時有銀鈴般的笑聲傳出來。
這難道真是神話中的幻境,魔境?隱藏在這青蔥木葉裡,難道就是神話中那些專門誘惑孤獨的旅人去吞噬的吃人女妖?楚留香長長吸了口氣,謹慎地掠過去,他現在輕功雖已打了個很大的折扣,但無疑仍屬天下一流高手。
他輕輕掠上樹枝。
從沒密的木葉間望出去,他立刻瞧見一幅令人動心,令人迷惑,令人簡直無法置信的景象。
這裡有一大一小,兩個清綠的池塘。
在較大的池塘邊,有三個華麗的帳篷,帳篷前竟肅立著幾個手執金戈,甲冑輝煌的武士。
較小的池塘旁,此刻圍著幾重紗幔,隔斷了那邊的視線,一個美麗的長髮少女,正在池塘裸浴。
楚留香的呼吸都幾乎停頓了。
此時此刻,他雖已沒有欣賞美女的心情,但這赤裸的少女的美麗,仍令他無法不欣賞,無法不動心。
她那美麗的胴體,在逐漸西斜的陽光映照下,簡直就像一尊最完美的塑像,一滴滴晶瑩的水珠,沿著她完美無缺的脖子,滾上她白玉般的胸膛,她的笑聲如銀鈴,笑靨如春日的百花齊放。
還有三四個垂髫少女,有的手裡拿著浴巾,有的拿著紗衣,有的拿著浴斑,站在池塘邊嬌笑著。
她們互相潑著水,水花也閃著金光。
從艱苦。危險。餓渴。血腥中走來的楚留香,驟然瞧見這幅景象,實在無法斷定這裡依舊是人間,還是天上。
現在這情況,連楚留香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那少女的臉本是對那邊的,此刻他明媚的眼波,忽然向楚留香這邊一轉,楚留香立刻知道她已發現他了。
別的少女若發現有人窺浴,一定會遮掩躲藏,但這少女眼波一轉後,竟如出水芙蓉般,盈盈站起。
楚留香臉倒反而有些紅了,只見這少女美麗的胴體如驚鴻一瞥,已藏進了池畔少女手中的紗衣。
然後,她竟然面對著楚留香,緩緩道:「偷看的人,你難道還是沒有看夠麼?」
她語聲清柔婉轉,如出谷黃鶯,只不過口音中微微帶著些生澀,就正如吳儂少女,初學京語。
楚留香暗中歎了口氣,苦笑著躍下樹來,他這一輩子,簡直沒有比刻更覺得尷尬的時侯。
他實在不願意被人認做是一個窺浴的登徒子,更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來會見一個如此美麗的少女。
但他更不能逃,他只有硬著頭皮走過去。
那少女上上下下朝他瞧了幾眼,本已充滿憤怒的眼眸,似乎變得稍微和緩了一些,瞪著楚留香道:「你膽子倒不小,居然沒有逃。」
楚留香苦笑道:「在下雖非有意,已覺甚是慚愧,若要逃走,豈非更丟人了?」
那少女眼波閃動,道:「那麼,你是認罪來的?」
楚留香道:「正是。」
那少女目中有了笑意,緩緩道:「你能勇於認錯,倒還不愧是個男人,但你可知道你犯的是什麼罪麼?」
楚留香歎道:「姑娘本該將這面也用紗幔隔起來。」
那少女眼睛又瞪大了,怒道:「你偷著我洗澡,難道現在還想來怪我麼?」
楚留香道:「在下無意闖來,又怎會知道此間有佳人出浴?」
那少女道:「你若知道呢?」
楚留香沉吟了羊晌,道:「在下若早已知道這裡有像姑娘這樣的佳人出浴,又知道這裡有一面沒有用紗幔隔起……」
那少女道:「那你就不會來了麼?」楚留香笑了笑道:「在下縱然雙腿俱斷,說不定爬也要爬來的。」
那少女這才真的怔住了,這可恨的男人,怎會有這麼厚的臉皮,這麼大的膽子?她簡直做夢也想不到會有男人像這樣說話的。
她本該惱,卻惱不得,想笑,卻又忍住,旁邊那幾個垂髫少女,卻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笑出之後,她們又發覺自己是不該笑的,板起臉孔道:「好大膽的男人,竟敢對公主這樣說話?」
「公主」這兩個字,倒的確令楚留香有些驚訝。
楚留香微躬身作禮,道:「在下本不必這樣說的,但在下卻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從來不說謊的男人。」
鮑主眼波流動,緩緩道:「想不到漢人中也有敢說真話的男人,我只聽說,在你們那地方,有膽子敢將真話說出來的人,反而會被人瞧不起的。」
楚留香暗中歎了氣,他自己也知道世人大多寧可看重滿口謊話的偽君子,也不肯看重直言無忌的真小人己但他面上卻只是淡淡笑著道:「在公主這地方,是否很瞧得起敢說真話的人?」
鮑主道:「嗯!」
楚留香笑道:「那麼公主便該恕在下無罪了。」
鮑主凝視著他,良久良久,面上忽又露出春花般的笑容,道:「也許我不但恕你的罪,還要將你視為上賓,但這卻要著你除了膽子大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本事了。」
她以纖美的手攬起了頭髮,轉身道:「你方才既未逃走,現在可敢跟著我來麼?」
華麗的帳篷裡,不時傳出輕盈的樂聲和歡樂的笑聲,帳篷外執戈肅立的武士,目光卻如鷹一般瞪著楚留香。
而這時美麗的公主已走入了帳篷,正在招手喚他。
楚留香微笑著拍了拍這兩個凶神般武士的肩膀,施施然走了進去,他心裡卻早已有了準備,無論這帳篷裡有多麼凶險,他都不會吃驚的,在這見鬼的沙漠裡,他對什麼都已做了最壞的打算。
但這帳篷裡卻連絲毫凶險的徵象都沒有,事賓上,這帳篷裡簡直可以說是世上最不凶險的地方。
帳篷外有一片柔軟而美麗的草地,帳篷裡卻鋪著比世上任何草地都柔軟十倍,也美麗十倍的地氈。
地氈上排著幾張矮兒,幾上堆滿了鮮果和酒菜,好幾個穿著鮮衣的人,正開開心心地坐在地氈上喝酒。
最開心的是一個捲鬚虯髯,頭戴金冠的紅袍人,他高踞在正中的一張低兒後,左手拿著金盃,右手卻摟著一個美女的纖腰,開懷大笑道:「各位請看,我們的琵琶公主新浴之後,是不是更美了?」
他目光一轉,看到了楚留香,又笑道:「但我的好女兒,你帶來的這位客人又是誰呢?我記得這裡附近幾百里之內,都沒有如此英俊的男人呀!」
琵琶公主抿嘴而笑,燕子般輕盈地走到她爹爹身旁,彎下了腰,在他耳畔輕輕說了幾句話。
他一面說,紅袍人一面點頭,目光卻不住在楚留香身上打轉,他面上雖帶著笑,但目中卻有一種懾人的威嚴。
楚留香也含笑回望著他,心裡也開心起來。
他覺得這裡的酒很香,菜很好,女孩子也都很美麗可愛,這老人看來更絕不會是個壞人。
巴在這時,四柄金戈閃電般從他背後刺了過來。
四柄金戈,兩上兩下,戈長几達兩丈,執戈的武士,武功雖不高,但力道卻不小,長戈刺出,如毒蛇出穴。
一個兩三天沒有吃過一粒米,喝過一滴水的人,要想避開這種狠毒的暗器,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流血的慘劇,顯然必將發生,但坐在兩旁喝酒的那幾個人,卻連看也沒往這邊看一眼。
似乎無論什麼事,都不能令這幾人動心。
只有琵琶公主的眼睛卻睜得大大的,她看見那四柄金戈,幾幾乎已到了楚留香的背,楚留香卻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她目中不禁露出了驚惶與後悔之色,苗條的身子也像是站不穩了。
只聽「錚」的兩聲,金鐵交鳴。
楚留香還沒有動,也沒有回頭,但不知是怎麼回事,那四柄金戈,竟被他夾在脅下。
四個金甲武士都撞到一齊,手已麻得抬不起來了。
兩旁喝酒的五個人,這才開始來打量楚留香,目中才露出驚訝之色,那紅袍老人已拊掌大笑道:「好功夫,果然是好功夫!我女兒果然沒有看錯。」
楚留香淡淡道:「但在下卻看錯了,在下實未看出閣下也會暗算別人。」
紅袍人大笑道:「你莫怪我,這不關我的事。」
他拉琵琶公主的手,笑著接道:「這是我女兒要試試你,她說只要你能躲得過這一擊,就是她的嘉賓。」
楚留香道:「在下如躲不過呢?」
琵琶公主抿嘴笑道:「無論如何,你現在已躲過,已是我的客人,客人總不該向主人發脾氣。」
楚留香歎了口氣,苦笑了一下。
左面一個臉色蒼白,鼻如鷹鉤的綠衣人,忽然冷笑著道:「朋友好俊的身手,不知是何方神聖?」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在下劉向,不過是個無名小卒而已。」
綠衣人到:「哦……」
他身子又倒下去,再也不望楚留香一眼了,「劉向」這名字實在沒什麼,他覺得自己犯不著和這種人打交道。
但琵琶公主卻始終在望著楚留香的,此刻忽又笑道:「你既然已是這裡的客人,為何不坐下來?」
楚留香笑道:「在下站著時膽子比較大些。」
琵琶公主嫣然笑道:「你若覺方才吃了驚,我現在替你壓壓驚如何?」
她盤膝坐下,已有個少女為她送來一隻曲頸四相的琵琶,她橫放在膝上,纖手輕輕一揮。
只聽「琮」一聲,妙音驟起,如珠走王盤,如霓裳輕舞,天下間但聞琵琶之聲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
自唐以來,中土本不乏琵琶高手,江州司馬白樂天的「琵琶行」更是家傳戶誦,傳為絕唱。
但中土的琵琶卻為直頸,四相之下,又增置了十三品,使音域更擴大而華麗,持琴的姿勢,是直抱在懷中的。
此刻琵琶公主卻持琴撫彈,曲頸四相的琵琶,更遠較中土簡陋,楚留香本未期望能聽到如此妙曲。
他幾乎聽得癡了,幾乎忘記了餓渴,忘記了一切,直等到琴音寂絕,他還是久久都不能動彈。
琵琶公主瞧著他嫣然一笑,道:「如何?」
楚留香長長歎了口氣,道:「不想絕域之中,也有如此佳奏。」
紅袍人大笑道:「這又有何奇怪,琵琶本就是由本邦傳入漢土的。」
楚留香道:「哦!」
紅袍人道:「你可聽過「蘇婆」這名字?」
楚留香忽然長身而起,動容道:「閣下莫非是龜茲之王?」
紅袍人目光中光芒閃動,捋鬚笑道:「你倒底還是想出來了。」
楚留香道:「五代北周武帝時,龜茲國土蘇婆攜妙手琵琶,隨突厥皇后入漢土,朝野俱為所醉,佳話流傳至今,在下識見雖陋,卻也略知一二。」
標茲王拼掌道:「西域小柄,唯有此彫蟲小技稍足向人誇,不想今日倒遇著了知音,來來來,且待我敬你三杯。」
突聽一人大呼道:「老臭蟲!你在那裡?」
接著,又有一串叱吃喝罵聲,負痛驚呼聲,「噗通」落水聲,楚留香知道必又有人被胡鐵花拋入池裡。
那面色蒼白的綠衣人霍然站起,皺眉道:「是誰敢如此放肆,我去瞧瞧。」
楚留香音笑道:「抱歉得很,那是在下的朋友。」
綠衣人上上下下瞧了他幾眼,終於緩緩坐了下去。
標茲王已笑道:「良驥不與駑馬為伍,你朋友想必也是妙人,請他們都進來吧!」
琵琶公主卻掩嘴笑道:「以後一定要告訴我,為什麼別人會叫你老臭蟲?」
胡鐵花雖然已將兩個很神氣的金甲武士拋入水池,又將另外三個打得鼻青臉腫,但心裡越是覺得有口氣沒有出。
他認為楚留香這次很不夠義氣,自己在這裡喝酒,卻害得別人要為他拚命,為他著急。
直到幾杯酒下肚,他這口氣才平了,尤其是為他倒酒的幾個女孩子都那麼美,美得簡直教他不能發脾氣。
現在,楚留香也知道在這裡喝酒的都是些什麼人了這五個人居然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坐在左面的三個人,居然是「龍游劍」的名家吳家兄弟,和威震兩河的獨行大盜司徒流星。
那面色慘白的綠衣人,名氣更響,竟是江湖中出名心狠手辣,黑白兩道見了都頭疼的「殺手無情」杜環。
此人殺人的記錄,據說很少有人能比得上,別人他畏他如蛇蠍,他自己也覺得很得意,但楚留香聽了這名字,卻不禁要皺眉頭。
只有坐在杜環身旁的一人叫王沖,滿面病容,無精打采,非但看來貌不驚人,名字也沒人聽過。
但這人倒是楚留香瞧著最順眼的一個。
標茲王引見過了,舉杯笑道:「小王別無所好,生平唯有好客,這五位都是小王遠道請來的貴客,你們三位總也該聽說過他們的聲名。」
胡鐵花笑道:「他們五位的聲名,我的確是久仰得很,來,我敬各位一杯。」
他其實一點也不「久仰」,他只是找機會喝酒。
標茲王望著姬冰雁,道:「現在只有閣下的大名還未請教過。」
姬冰雁頭也不抬,道:「姬。」
標茲王道:「姬?女臣之姬?」
姬冰雁道:「嗯!」
標茲王道:「台甫呢?」
姬冰雁這次連一個字都不說了,只用手指在空中劃了兩個字,就像鬼畫符似的,誰也看不出寫的是什麼。
標茲王呆了呆,大笑道:「閣下倒實是沉默寡言得很。」
胡鐵花也大笑道:「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閉起嘴不說話。」
標茲王目光閃動,道:「閣下呢?」
他接著立刻又含笑解釋道:「小王平生最好的,便是與武功才藝之士結交為友,方纔你的朋友已露了一手,閣下若也有意讓小王開開眼界,小王實是不勝之喜。」
胡鐵花笑道:「在下喝了王爺的酒,本該玩兩手給王爺瞧瞧的,只可惜在下除了喝酒外,就只有幾斤笨力氣。」
標茲王喜動顏色,拊掌笑道:「妙極妙極,原來閣下竟是位力士。」
他忽然拍了拍手掌,掌聲起處,帳篷後的紫幔中便有條禿頂無發,精赤著上身,卻穿著條金紮腳的大漢走了出來。
胡鐵花平生見過不少彪形大漢,他自己身材也不算小,但和這大漢一比,卻簡直像小孩子。
除了廟裡的四大金剛,或者是圖畫中的洪荒巨人外,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人能和這大漢一比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