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法恩家的衛隊,跟隨著狼狽不堪的主人一起逃也似的離開,寂靜靜的森林中只剩下天空、露瑟麗娜和另外三位彼安要人。
「……」天空無言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才發現不知不覺中竟被包圍在了三角的中心點——穆和隋從後面封住了他的退路,而前方的葵則早就從剛才的小挫中恢復了過來,試著揮舞了一下閃煌牙,那銳鋒在地面上劍出一條狡長的斬線。
「看樣子,這孩子已經迫不及待了……」以溺愛的目光注視著手中的血槍,葵轉而以躍躍欲試的表情朝向天空,「子君,可以開始第二回合了嗎?」
「唔……」那雙幽藍的冰瞳中此刻漫溢生機,而天空則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好像不小心打開了野獸的牢門似的感覺。而且看起來,就算剛剛交手中依靠血瞳之力壓倒了葵,他也並沒有對其造成能夠增減勝負概率的傷害。
「等一下葵踏出那一步前,穆舉手制止了她接下來的動作,然後轉頭望向天空,再度嘗試著邀請他,「從雲,剛才被打擾了一下,我還沒聽到你的答覆……如何?你,願意來到我的身邊嗎?當然,你的未婚妻也會受到共同體最高規格的禮遇。」
「露瑟麗娜……」天空以詢問的目光朝向身旁的伴侶。
「夫君,持按照您的心意決定。」露瑟麗娜輕輕垂頭,以沉靜的表情向他托付了信賴。
「是嗎……」天空微笑了起來,用力握緊了手中的柔夷,然後朝向穆,「抱歉,猊下,我還是沒辦法接受您的邀請。」
預想中的惱羞成怒並沒有出現,穆就像不知道如何責罰逃家孩子的母親般,站在原地露出苦惱的表情,「唔,竟然對夏蘭執著到這種程度嗎……」
「呃。能不能……」看到事態竟然出乎意料地朝著良好方向發展,天空不由得有些得寸進尺起來,「讓我們就這麼離開啊?」
淒冷的秋風扯著口哨似的漩渦刮過這突然陷入靜寂的空間,捲著地上幾片枯葉飄向灰茫茫的蒼穹,而身後原本就頗為尷尬的氣氛,更是因此驟降數度。
「……果然,還是不行吧……」天空垂頭喪氣地聳下了肩膀,很是艱難地勉強自己凝聚起鬥志。
「不過,我也不會這麼簡單地束手就擒!想要我接受意見的話,就以力量來說話吧!葵,來……」
「嗯。可以啊!」簡簡單單地一句話,就將天空提升到極點的烈氣摧洩得一乾二淨。
「始、始祖?」倘若葵在這時發動攻勢的話,那就算強如暴君大概也只能飲恨敗北了吧?不過,蓄勢待發的御使長聞言也表現出不亞於天空的震驚,那對冰瞳在收隱紅芒的同時轉向了穆,因而錯夫了這絕佳時機,「我可以讓你和你的未婚妻離開,而且直到你們離開這座星系為止,我還可以幫你制止阿爾法恩家的動作。」穆以狡詰的目光注視著幼子,「但是,有一個條件。」
「什、什麼條件?」不知為何,天空突然感到後背生寒。
「你和葵認真戰鬥一次——當然,我和隋都不會介入。如果你贏了的話,我就協助你們離開這座星系。」此前那穩重的神態不再存在,穆的表情就像在策刻什麼鬼點子的頑皮小女孩,「但若你輸了,就必須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天空漸漸冷靜了下來,試著分析目前的局勢,卻悲哀地發現自己實在沒有什麼討價還債的餘地。
事實上,就算穆不提出這樣的條件,他要逃走也還是得先過葵這一關。啟動血眼的話,一個人也不是沒有可能逃掉,但若加上露瑟麗娜,那成功率就會降到幾乎絕望的地步。而且,倘若阿爾法恩家把這顆行星的外層空間一起封鎖,那單靠一艘軍用登陸艦突破封鎖的幾率,和帶著露瑟麗娜在兩位始祖加一位御使長的手中逃脫的幾率差不多……
所以,哪怕穆的要求再過分一些,天空也還是不得不點頭答應的。
「如果輸了的話,你……」穆頓了一下,然後很用力的說了出來,「要叫我一聲『母親』。」
離開森林後的尤拉姆,依舊無法擺脫暴君的威壓。回想起那四散著斷肢殘軀的血獄,以及日日夜夜包圍自己的夢魘,尤拉姆的心愛得愈加狂亂,「那傢伙……那傢伙是來報復我的!他會殺了我的,殺了我……就像那艘交通艦一樣,毀滅我的宮殿……」尤拉姆抱頭縮在私室的角落,全身瑟縮不停。
「我不想死……不想死……救救我,爸爸……露瑟麗娜,露瑟麗娜和他的丈夫來報復我了……」
恐懼的呻吟漸漸低落了下去,顫抖不已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那雙綠瞳中閃出狂獸般的光芒。
「對了,我可以殺了他啊!在他殺掉我以前,就先殺了他!沒錯,只要殺了他,我就不用死了……」
就像在殆盡的篝火中倒注了些許燃油,被惡念所驅使的尤拉姆猛然踢門而出,就連聲音也充滿了狂熱的味道。
「來人啊!」
「鏹!」
伴隨著最後一聲金屬交擊的脆響,瀚海終於被崩離了主人的手,在虛空中留下一串久久不散的青跡後,落到了一株衫樹身上,卻頗為不馴地暴出一團光刃,將這株倒霉杉樹的上半部分斬成數截。
子君,您的劍……好像很不服氣呢?「握著閃煌牙的右手紋絲不動,葵僅以視角的餘光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跟著輕笑了出來,」和您的性格真的很相似啊!「
「唔……」那張近在咫尺的嬌顏,宛如初夏日光下的靜湖般,搖曳著耀眼的笑容,而同時自咽喉處傅來的那一抹寒意,卻彷彿彷彿封凍所有生機般冰冷。
「我……」天空反射般嚥了口唾液,努力壓抑著從心中湧出的此種奇異感覺,艱難地開口道,「認輸了。」
並非一路蠻衝到底才能稱為勇敢,看清彼此的差距,承認對手的強大,這也是是一種很需要勇氣的行為。
葵經歷的戰鬥是天空的百倍以上,因而無論是經驗或者技巧,她都佔據著壓倒性的強勢。就連依為靠山的血眼之力,也被輕而易舉地破去——從目睹那對幽藍雙瞳突然轉紅的那一刻,天空就體悟到這位御使長此前一直對自己留手太多的事實。
儘管在康定文化中,女性絕非持有力量的一方,但敗給葵的天空,卻絲毫不覺得恥辱。或者有一天,他能夠將其視為女性加以愛護,但在此之前,作為戰士的葵卻是令他不得不尊敬的存在。
意志鬆懈下來的同時,戰鬥中被忽略的傷痛就像被突然放大數倍般,化為四竄的雷蛇在神經中疾走。天空忍痛審視著自己的傷勢,發覺除了幾乎消耗殆盡的內氣外,全身上下二三十處深淺不一的傷口,也幾乎流乾了接近瀕死界限的血液。
「您認輸了嗎……」帶著八分滿意、兩分遺憾的表情,葵收起了閃煌牙,而天空則晃了晃,便向後倒去。
「夫君!」
露瑟麗娜飛奔到天空身邊,心痛地將未婚夫扶在懷中。雖然從傷口滲出的血液馬上染紅了她素白的羅衫,但這位佳人卻只是凝視著那張勉強擠出苦笑的臉,晶瑩的淚滴猶如玉珠般不斷滴下。
「對不起,我不該留下來的……」
如果不是自己堅持留下來的話,這個人應該能夠憑自己的力量逃走的,而絕不會傷到如此程度……如此想著的露瑟麗娜,不自覺將嘴唇咬出了鮮血。
「你在說什麼啊,露瑟麗娜……」天空苦笑著,伸手摩挲著那滲血的柔唇,「如果沒有你在旁邊看著的話,我就不會這麼努力地想表現出未婚夫的意氣,那樣說不定會敗得更慘的……」
「是、是這樣的嗎?」那張我見猶憐的美貌顯出困窘的神色,不過總算是少了一些自責。
「當然,我不是告訴過你嗎?男人就是這麼奇妙的生物。而且……唔!」雖然面上沉穩的表情一度崩潰,但天空最後還是成功地從露瑟麗娜懷中坐了起來。
「這些都只是表面上的傷口而已,就算放著不管,最多一兩周就能復原。所以不用擔心的……」
「放著不管的話,在傷口癒合前,子君就會國失血過多而死掉的?」葵不知什麼時候也走了過來,無視露瑟麗娜的戒備表情,從懷中取出傷藥靜靜地替天空包紮起來。
散去所有殺氣的葵,神情諧和寧靜,美得有若初雪的森林。雖然過程稍顯粗暴,但卻有著戰場上洗練出來的高效,葵很快地完成了包紮,而天空傷口處原本火辣辣的感覺立即被舒適的冰涼感所替代。
「等等!你的傷……」天空這時才注意到,這位御使長身上幾處紅跡依舊在持續擴大——在剛剛的戰鬥中,她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受傷的。
「都是小傷,就算放著不管也沒關係。」葵站起來,以淡淡的聲音說道。
「你還是去治療一下吧也走了過來,朝御使長露出暖昧的笑容,「可不要辜負了這孩子的心意哦!」
「…遲疑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有意無意地瞄了天空一眼後,她去到一株古木的後面。
「非常精彩的戰鬥哦,從雲。」從葵那裡收回目光,穆朝天空露出彷彿很是愉快的笑容,「葵可是持有彼安最高武力的戰士之一,而且十年前就踏入了修羅之境,我也沒有料到你竟然能對抗她到那種地步……嗯,擁有這樣的天賦,戰勝葵也只是遲早的問題吧?」
「是這樣啊,她十年前就……」天空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兩位修羅啊,誕生出的純血之子究竟會強到何種程度呢……啊,對了!」穆就像想起什麼似的,從懷中取出一白瓷小瓶,然後倒出三粒丹藥在手上,然後伸到天空的面前,「這是碧血,能夠讓身體機能盡快恢復地傷藥,吃下去吧?」
小指大小的碧色丹藥,散發出沁入肺脾的幽香,天空毫不遲疑地吞了下去,感覺到那團溫熱在腹中化開,原本空空如也的四肢百骸漸漸有了內氣流動地跡象。
「有效吧?這可是彼安內最高等級的傷藥。只有葵那種等級的戰士才能得到少量配給的,就給你吧!」
穆頗為得意地將小瓷瓶放到天空手中。跟著以暖昧不明地目光注視著他,就連聲音都充滿了某種不良的意味,「不過說起來啊,從雲,剛才地戰鬥是你輸了吧?」
「是的,我輸了……」天空貌似迷惑地點了點頭,「嗯,很好。」穆點了點頭,以稍稍不滿的目光凝視著愛子,不過還是繼續問道,「按照我們先前的約定,你需要作什麼呢?」
「呃,我需要……作什麼嗎?」天空的表情顯得更加迷惑。
「唔唔唔,真是很彆扭的個性啊!雅究竟是怎麼教育你的啊……」
穆一挑眉毛,舉手作出要敲他頭的姿勢,不過這隻小手最後還是輕輕落在了那茂密的黑髮上,改以溫柔地撫摸。
「我的孩子啊,快叫我母親吧?」
「唔……」被這份母性的溫柔所俘虜,桀驁不馴的暴君,也不得不放棄繼續抵抗的念頭。天空聳下肩膀,膽怯似的從口中漏出一句極輕極輕的話語:「母……」
在後面半句出口前,穆已經緊緊抱住了天空!她抱得那樣緊,小小的身子努力展開,就像在災厄來臨前,用盡所有生命守護孩子的母親!
若是葵沒有隱到那株古木後面療傷,或者,天空的失血不至到影響五感的程度,那應該能夠察覺到那藏於一里外某茂密樹冠中的那支凶矢吧?
然而,包括狙擊目標在內的四人,誰也沒察覺到灰天下的那一抹寒芒。只有面朝著狙擊手的穆,在其射擊的瞬間,感應到與自己血脈相連的愛子的危機,不過,也只來得及擋在他的前面而已。
「呃?」感覺到懷中的身子猛震了一下,然後緊緊繃直,低頭看去時,穆的臉色急速蒼白下去,天空隨即被恐懼所擒獲,「猊、猊下!」
「始祖!」葵由古木後飛奔而至,一看之下已然瞭解了情況,那雙幽藍之瞳中再度泛起冰冷的血色,驟然消失在原地,下一秒,森林的某方響起一聲淒屬至極的哀號。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狙擊彈從穆的左肩射入,傷口流血並不嚴重,天空因此稍稍放下心來,然而一股莫名的怒火卻開始在心中澎湃,質問的聲音也不由得人了一些。
「母親……保護自己的孩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倒在懷中的穆,伸手撫摸著愛子的頭,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笑容,「不要露出這種表情啊……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頑強的,這點小傷……啊呀?」
那隻小手突然無力的垂了下去,晶瑩的黑瞳也跟著失去的焦點,「穆!」
察覺情況不對的隋奔到她的身邊,立即檢查起左肩的傷口,然而一看之下,不由得為之呆然,「這是……病毒彈?不可能,這東西不是在百年前就公約禁止了嗎……」
攜帶著致命病毒的彈藥,一旦注入人體,會在頃刻間破壞掉所有細胞組織,沒有任何救治的手段,這是人類歷史上最黑暗的武器。而早在一百二十七年前,由夏蘭和彼安主導、銀河五國簽署的特羅雷亞公約,就已經全面禁止了這類黑暗武器的製造和流通……然而,此刻將穆的生命力腐蝕殆盡的,確實是那只存在於歷史中的凶彈。
「從雲……」病毒已經侵蝕到了視覺神經,在一片模糊的視界中,穆竭力尋找著愛子的身影,雖然感覺對方的悲傷,不過卻連舉手安慰他都做不到。
「你……還沒有……叫我母親呢……」
勉強湊出的微笑,終於耗盡了穆最後一點生命力,那雙被病毒完全侵蝕的黑瞳,不甘心似的緩緩閉上,看起來就彷彿睡著了一樣,然而卻永遠失去了睜開的可能。
「開玩笑吧……」天空愣愣地注視著懷中直到最後都還努力微笑的「母親」。
前一刻還充滿活力的身驅,散去魂魄後,現在竟只是一具觸手冰冷的有機體……不過,他卻緊緊抱住了這具失去生命的軀體。同時,驟然而至的悲痛,彷彿要將他壓扁似的,排山倒海般湧來。而被暗濤捲入意識之海深處的天空,在那裡看到一位黑髮男孩,在母親的葬禮上伏棺慟哭的景象……
「母親……」真心喊出的言語,然而想傳達的對象卻再也無法聽到了……
「葵,把那座宮殿的人……一個不剩地,給我全部殺掉!」
「是……」
「夫君,你……」
身邊傅來短暫的喧嘩,天空卻渾然不覺,甚至直到隋從他手中抱走穆的遺體,他也還是沒有從那重合的悲傷中醒來的跡象……
灰茫茫的蒼穹漸漸轉為鉛黑,彷彿在哀悼什麼般,傾盆的暴雨自虛無中灑下,偶爾劃破天際的雷光,映出了那在黑暗中疾馳的身影。
「前面就是交通港了,嵐應該已經作好了啟航的準備。」天空懷抱著露瑟麗娜,卻彷彿絲毫沒有影響前進速度,「這座島嶼現在已經亂成一團了,我們可以趁機離開……」
「夫君……」輕輕撫上他右臉的柔夷,抹去了貌似堅強的脆弱,露瑟麗娜以悲痛的聲音請求道,「請不要再忍耐了,哭出來吧……」
「說什麼忍耐,我並沒有……啊咦?」被雨水打濕的臉頰上,開始流淌著另一種東西,之所以能分辨出來,則是因為它有著冷雨所沒有的溫暖。
在這份溫暖中,沉積十四年的冰冷霎那間消融殆盡……
「這是……」天空在登陸艦前停下腳步,以手指抹過那依舊肆意流淌的溫暖,然後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指尖,跟著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眼淚?」#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