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蟬之間,以地上世界最浪漫的季節來命名的這間大廳,可以說是整個「翼之宮」中最奢華的空間。只要一踏進廳門就可以發覺到,這份與根源氏族那尊貴無比的身份相匹配的奢侈。
那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或者稱為海洋。這片巨大的水體佔據著方圓數特諾瑪的空間,並且其外側也經過特殊光學處理而模糊了邊界,所以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片無垠無限的遼闊海洋。
在這片壯闊的人造海洋靠近大廳入口的一側,則是一片狹長的沙灘,如同珍珠粉末般細白的沙礫均勻分佈在岩石的表層,偶爾也會有一部份沒有遮蓋住的山巖露出來。高大的椰子樹與低矮的灌木形成了生機勃勃的熱帶雨林,將沙灘和大廳入口一側的牆壁完全分割開。
生機盎然的雨林中常常有色彩艷麗的禽鳥飛起,細白的沙灘上則到處都有蟹類活動的痕跡,而在那片似乎無垠無限的海洋中,除了不時有海豚躍出水面之外,偶爾噴出水面的一股壯觀水柱也給這幅充滿南國風情的畫卷添上了極其生動的一筆。
「呼啊……」在微濕的潮風中享受了一個美妙休憩的老公爵,打著哈欠醒了過來。首先映入他眼中的,不是一望無際的南國風光,而是一位微皺眉頭的長耳女性。
「諾、諾菲納!」大驚之下,老公爵一個翻身不穩,從吊床上摔了下來。
「早上好,公爵。」諾菲納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這座宮邸的主人,在嘴角掛上了一絲優雅的笑意。「雖然已經許久沒見,不過你的生活習慣還是這麼糟糕啊!」
「不,您過獎了……」幸運的是,下方地面鋪著一層厚厚的細沙,所以老公爵除了被撞暈到開始說胡話之外,也就沒受到什麼更嚴重的傷害了。
「我還以為修尼雅家的孩子已經在這座宮邸營造出了良好的秩序呢……看起來,似乎是我的期望過高了啊。」
「這個……其實,平常是很有秩序的啦!」老公爵從沙地上爬起來,拍拍沾在便服上的沙礫,輕鬆地說道:「不過,最近幾天難得執事大人放鬆了對宮邸各處的管制,所以我就趁機稍微放縱了一下。」
「是那位傳聞中的繼承者的緣故嗎?」
「嗯,似乎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照顧家族繼承者就被自動列入了海特蘭德家執事最優先的任務了耶?」老公爵的臉上完全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說起來,我還得感謝那位可愛的孫子為我帶來了這份難得的自由呢。」
「是這樣啊……」這位菲恩伯德家長老微皺黛眉,似乎在憂慮著什麼事情。
「啊,抱歉,難得猊下光臨寒舍,我竟然讓您一直站著……」老公爵突然注意兩人到目前為止都還站著的事實,於是便作出了以下邀請。「請移駕這邊吧,猊下。那邊有個小小的草亭,雖然不太適合作為招待尊貴前代皇帝陛下的場所,但我個人還是蠻中意的,希望您也能喜歡它。」
對於主人的盛情邀請,諾菲納在最初的瞬間卻露出驚奇的表情,然後就像是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奇怪,這次……怎麼不逃了呢?」
「呃……偉大的諾菲納猊下啊,您都親自找上門來了,我還能往哪裡逃啊?」若是以自言自語的標準來看,諾菲納的聲音稍微大了一點,而想傳達到的對象也正確理解了蘊含其中的數年份的不滿,於是老公爵苦笑著,更加慇勤地在前面帶起路來。
沿著細白的沙灘一路走到靠近大廳入口的雨林前,一座用樹幹與草葉搭建起來的簡陋草亭出現在兩人的面前。這座據說是出自海特蘭德家某位當主之手的建築,有著相當粗獷的外形,雖然沒有施加任何修飾,但創造者想表現的那份純樸美感卻完全地傳到了客人這裡。
「請坐吧,猊下。雖然看起來稍微簡陋了一點,不過能在充滿南國風情的潮風下,享受一杯長汀星系的特產果茶,我想應該是種蠻有趣的體驗吧?」
邀請諾菲納坐下後,老公爵便走到草亭的一角,從那偽裝成一截圓木的自動調理機上調出兩杯飄逸著涼爽清香的飲料,然後走了回來,將其中一杯遞於了這位有著蒼青色秀髮的女性。
「簡陋嗎……」雙手捧著這來自於數千光年之外的奢侈品,從精磨木杯的表面傳來舒適的觸感,諾菲納像是歎息般呼出一口氣。「可是在我看來,這卻是一處奢侈到足以讓恩布利昂家都歎為觀止的空間。若說海特蘭德家族還保留著唯一與根源氏族身份相符的壞習慣的話,那大概就是這份對地上世界的深深眷戀了吧?」
諾菲納口中的恩布利昂家,也是十三根源氏族之一。若說海特蘭德家獨佔了銀河中最高的教育才能的話,那恩布利昂家則毫無疑問地擁有著帝國中最精湛的商業頭腦。對這個佔有著帝國內最龐大一筆財富的家族來說,在諸根源氏族宮邸的奢侈品中,能夠讓他們無奈歎息的,也只有帝國之翼所擁有的「四季之廳」了——畢竟,要想在無盡虛空的包圍下完全「臨摹」出地上世界的風景,就算完全不考慮其成本,也還是需要相當的才能與恆久的耐心。
更何況,這份成本若是認真計算起來,也絕對是一個令「白銀之恩布利昂」都感到頭暈目眩的數字——就拿眼前這片美景來論,呈現出蔚藍色的巨大水體是直接取材自艾法霍爾星系某個地上世界的海洋,並且光是運載過程就動用數十艘大型軍用補給艦。而至於那兩頭不時噴出水柱的龐大生物,則是來自數千光年之外的某個有人星系,並且為了說服領民政府相信它們就算在宇宙空間中也會活得安逸自在,當時的海特蘭德家當主也是付出了相當沉重的代價。
「壞習慣啊……」老公爵喝一口木杯中的琥珀色透明液體,一股清爽的茶香混合著果類酸甜的味道開始在口腔中瀰漫。「猊下,不論我等如何調整基因,那銘刻在其中的古老記憶卻是永遠都無法抹去的啊!海特蘭德一族也只是忠於這來自遺傳因子的呼喚而已……」
「嗯,我知道。雖然知道,不過有時也還是挺討厭這個事實的。」諾菲納悶悶不樂地將木杯湊到唇邊,輕抿了一口。
「誒?」瞬間,這位前代皇帝陛下露出非常意外的表情,不過這份驚奇隨即就被喜悅取代。「沒想到你還記得我喜歡的口味啊……」
「這是當然的,偉大的諾菲爾猊下。」老公爵回想起了少年時代那段驚險至極的「逃亡」經歷,不由得露出了得意的表情。「畢竟那個時候您可是『邀請』我到菲恩伯德王宮去作客作了四十九天啊,並且每天都『親切』地帶我到處參觀……嗯,現在回想起來,那還真是我人生中最獨特的一段時光呢!」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公爵閣下。」諾菲納的臉上浮現出溫馨的笑意,不過在那雙冰藍色的眼眸中,卻開始流動著如同冰霜般的寒氣。「不過最後你似乎不告而別了啊?我還以為是王家的招待讓你不滿,而且一直都心懷愧疚呢……」
「沒這回事!其實是因為猊下的款待實在是太過熱情,而讓我深覺愧疚、不敢再打擾下去的緣故……」沒想到這位前皇帝陛下會突然算起舊賬來,老公爵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那個時候居然讓你逃掉了啊……」諾菲納的視線像似穿透了橫跨過去與現在的時光之流,琥珀色的液面上彷彿浮現出了當時那位還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的模樣。
「真是屈辱啊,菲恩伯德王家第一公主的我居然輸給了一介平凡氏族的女子……」諾菲納喃喃自語著,然後將視線移到了對面那位,此刻正帶著沉重表情分析著果茶成分的那個人身上。
「呃……」在菲恩伯德王家前公主的威壓下,老公爵的頭距離木杯越來越近。
「當然,我是不會責怪你,公爵閣下。」諾菲納注視著幾乎將頭埋到桌面上的老公爵,臉上露出盈盈笑意。「畢竟,那只是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的無理取鬧罷了,請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明、明白了!我明白了!猊下啊,拜託您就不要再說下去了!」層層疊加的愧疚終於壓垮了老公爵的精神防線,他無力地抬起頭,露出任你宰割的悲壯表情。「有什麼事情的話,您就儘管吩咐吧……」
「你在說什麼啊,公爵閣下?已經離開青玉龍座的我,有什麼權力來命令蒼穹軍最高統合監督大人你呢?」
「……親愛的諾菲納猊下,如果您有什麼煩惱,請務必告訴你這位最忠實、最可信賴的朋友。」
「嗯……其實,那只是一點小小的煩惱。」雖然諾菲納是這麼說,但侍奉這位前任皇帝多年的經驗卻告訴老公爵,那絕對不僅僅是「小小」的煩惱。
海特蘭德家族之所以會被稱為帝國之翼,其中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就在於,歷代皇帝的羽翼皆誕生在這個家族。雖然在帝國數百年的歷史中難免出現過幾次例外,但在亞諾特公爵之前,這種例外絕對沒有持續兩次以上。
「……所以我現在正在煩惱啊……如果這樣的意外再度出現的話,那對我們的習慣法來說,可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啊!」諾菲納用憂慮的表情注視著錯誤的源頭,冰藍色的視線中充滿了警告的意味。
「我……只能向您保證,這樣的例外絕不會因為我的關係而再次出現。」比起某位厚顏的星際商人來,老公爵對那位沒有血緣關係的少年反而還多了份責任感,即使在前任皇帝陛下那份巨大的壓力下,他也沒有作出類似犧牲孫子未來的行為。
「嗯,這樣就行了。」諾菲納滿意地點點頭。
……………………
雖然之前已經來過數次,但一踏進「夏蟬之間」後,天空還是馬上就感覺到了那股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的倒錯感。理智上,他很清楚自己現在正身在一座被無盡虛空所包圍的人造建築,但另一方面,眼前這無垠無限的自然風光卻又讓他產了強烈地彷彿回歸到康定大地的感覺。
「這是討厭的興趣啊……」被感情和理智上的巨大差距所折磨的少年,不禁對創造出一切的家族先祖生出了怨恨之心。
「你說什麼,公子?」身旁那位女性不知何時又展露出了那對純白的羽翼,現在正以昂然地姿態走在在自己左邊差半步的位置,而另一位銀髮紅瞳的眷族之長雖然沒有露出什麼表情,但也很自然地和亞姬並行在相距半步的位置。
「……不,沒什麼。」天空猜測這應該是某種規矩。雖然他很想問個明白,但也清楚現在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因為在他們的前方,正有著一位曾經統治過這片群星世界的尊貴存在。
「猊下,我將海特蘭德公爵公子閣下帶來了。」到某一距離後,拉凱希絲上前一步,低頭向前皇帝陛下致意,而天空這才趕緊停住腳步,並且也學著拉凱希絲低頭致意起來。
在注意到了剩下兩人那耐人尋味的站位,以及亞姬背後那對純白的羽翼後,諾菲納稍微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不過這位猊下並沒有把這份驚訝付諸言語。
「嗯,麻煩你了。」
對諾菲納的話語,拉凱希絲輕點頭算作回答,然後就站到了旁邊。這個時候,她就暫時放下了眷族之長的身份,將侍奉皇家的紋章院之長的任務列為優先了。
「初次見面,公爵公子。」諾菲納上前幾步,來到少年的面前。「雖然才短短幾天,但你的勇武事跡已經傳到了諸位根源氏族之長那裡,就連我也略有耳聞,所以才會一直期待著與海特蘭德之希望見面這一天的到來。」
被如此稱讚的少年,首先感覺到的卻是一股與恐慌類似的情感。鑒於之前的經驗,天空發覺自己甚至不敢去想像所謂的「武勇事跡」究竟誇張到了什麼程度。
「這……猊下您過譽了。」天空抬起頭,而那張與夏音非常相似的美貌,此刻就在自己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