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定行星地表上的某所學塾裡,正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競賽——當然,那是以這個行星的標準來評判的,而在其它星系的人類眼中,這稱為格鬥或者還更合適一點。
此時在演武廳中央戰鬥的是兩位尚未冠禮的少年,而他們所演練的則是從古代文獻中發掘出來的格鬥類體術。
因為在康定人所找到的關於古文明的資料中,有關這類古代體術的文獻被以相當重要的標識記錄著,所以決心再現古文明的康定人也就完全沒有猶豫地將此項貴重的文明結晶接受了下來,並且進一步將之推廣到了未成年人的基礎教育當中。
雖然對古文課裡那些複雜的字符及古怪的語法感到頭痛的學生絕對不在少數,不過體術課卻是康定政府推行的一系列復古教育中少數能喚起少年們熱情的項目。儘管政府每年都不得不為此向康療院付上一大筆療傷費,不過這方面所消耗的金錢卻又能在今後的成年人的保健費及老年人的養老金上節約下來,所以康定人也就完全沒有後顧之憂地愉快享受著古老文明帶給他們的恩惠。
「喝呀!」
一方面,場上的戰鬥已經接近尾聲,那位有著一頭亞麻色短髮的少年依靠著敏捷的身手已經將對手逼到了角落,然後用盡全力揮出一拳。
「崩拳!」
儘管作為對手的黑髮少年雙手交叉擺出嚴密的防禦體勢,不過呼嘯而至的鋼拳卻輕而易舉地崩開了他的體勢,亞麻色頭髮的少年則趁機欺入他懷中,一擊肘打將其擊退。
「……破山。」
剛猛異常的一擊將黑髮少年打得凌空浮起,足足向後滑退了近兩米的距離才停下來,不過黑髮少年隨即就跪倒在了地上,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似乎殘餘的意志在對手這凶獰的一擊中徹底潰散。
「有效嗎……」亞麻色頭髮的少年氣吐氣歸神,擺出慎重的體式凝視著對手。
然而事實證明,他的這份慎重似乎白費了。因為直到數滿十下為止,他的對手都沒有能再次站起來。
沉默了幾秒鐘後,觀眾們對這場演武的勝利者報以盛大的喝彩聲。在眾人欽佩的目光中,亞麻色頭髮的少年高高地舉起左手,毫不羞澀地誇耀自己的勝利。隨即,眾人對他報以更大的喝彩聲。
不過,誰也沒有注意到,那位倒在地上、應該是身受重傷的失敗者,卻在眾人視線的死角偷偷的比出了個詭異的手勢。
……………………
因為在體術課上受傷的學生絕對不算少的緣故,所以為了避免對其它課程造成太大的困擾,一般來說都會將體術課安排在一天課程的最後。這樣的話,即使在演武時受到比較嚴重的傷害,經過康療院一晚的治療後,第二天也大多都能恢復到可以聽課的狀態(簡直就是打不死的蟑螂啊……)。
在剛才的演武中,雖然大多數人都認為那位似乎受到相當嚴重的傷害的那位黑髮少年,應該會有機會到康療院裡小住一段時間。然而事實上,應該是戰敗者的那個人此刻卻正哼著小曲漫步在學塾的後院中,健康得就像一隻快活的老鼠。
「從雲!」
晴空悍雷般的喝生突然從背後響起,某個心虛的傢伙不由得抖了一下。當他迅速調整好表情回頭望去時,迎面而來的卻是一記迅猛的直拳。
「你這傢伙!剛才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唔,果然還是瞞不過去嗎……黑髮少年在心中苦笑了一下,同時敏捷地躲開了那充滿怒氣的一拳。
南宮謙行,字易人,自從八年前兩人在莫名其妙的因緣下結識後,便一直維持親友的關係。不過以現在的狀態來說,應該更類似於「損友」吧?
這麼想著,黑髮的少年卻裝出了迷糊的表情,反問著。
「怎麼回事……不就是你打贏了我嗎?」
「別開玩笑!在旁人看來或許是這樣,不過最後的那一拳根本就沒有打到你!是你自己向後跳開的,而且還裝模作樣地倒了下去。」
「不用這麼生氣吧,易人?其實,就算繼續打下去結果也應該是一樣。」黑髮的少年凝視著友人的眼睛,真誠地說道:「畢竟我對那個榜首之名沒什麼興趣,所以在這場演武中最多也只能夠發揮一半的實力。吾友啊,你不認為,這種狀態的我,能在那麼長的一段時間裡和你打成平手,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嗎?」
「……當然,就算繼續打下去你也,肯定,是贏不了我的。」謙行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消化了友人的這番解釋,不過這並不代表著接受。
「不過,我要說的是你態度問題!居然在神聖的演武廳中抱著那種半吊子的心態來戰鬥——對認真戰鬥的對手來說,這可是非常嚴重的侮辱。」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黑髮的少年再也沒有迴旋的餘地,於是他直接問出了一個困擾了他好久的問題。
「……我說啊,既然你這麼介意,那幹嘛還要接受那些人的祝賀,為何不乾脆拒絕了榜首之名呢?」
「唔,這個嘛……」謙行頓時露出心虛的表情,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下一刻,他讓人看到的是一個悲天憫人的大儒形象。「唉,即使是像我這樣高潔的君子,也還是會有被慾望蒙蔽心靈的時候啊……雖然身為人類這樣的情況就無法避免的,不過就算這樣我也會時常感到內疚的……算了,我們不要再討論這個話題了吧,吾友?」
就算少年擁有如何堅強的神經,但友人那幾乎徹底無視謙虛之德的言行還是對他造成了相當的衝擊。過了好一陣子,少年才從呆滯中清醒過來,然後就非常熱切的這麼建議著。
「……易人啊,我想問一下耶,你有沒有考慮過將來向政界發展啊?能夠如此面不改色的說出這麼厚顏無恥的話來,只是當武術家的話實在是太浪費你的天賦了!」
「嗯,是這樣的嗎?」謙行坦然接受了友人的讚美,然後輕鬆反擊道。「不過從雲,我覺得你似乎比我更有從政的天賦啊?畢竟我的精神之所以會比普通人稍微強韌那麼一點,完全是因為過去八年中不斷抵抗著某人的毒舌而進化出來的。」
「毒舌?」少年詫異的看著友人,然後疑惑地指向自己,問道。「我嗎?」
「難道你完全沒有自覺嗎?」聽到友人的回答,謙行顯得非常驚訝。沉默了良久,他才點了點頭,得出了結論。「這麼說,果然還是遺傳的關係嗎?嗯,真不愧是承州第一商族的繼承者啊,竟然獨佔了如此眾多的美好天賦……」
「承州第一商族?」少年露出了徹底厭惡的表情,斬釘截鐵的說道:「開玩笑!我才不想和那傢伙扯上關係!」
少年名字是林天空,字從雲。按照康定的習俗,將姓氏「林」放在前面,後面的「天空」是名字,表字則是「從雲」。十六歲的他,除了有著一段不值得誇耀的可悲身世之外,其餘的一切和大部分同齡人一樣普通。
雖然天空已經記不清楚了,不過據說他也曾經有過一個溫馨的家庭。只是在八年前,也就是他七歲的那年,親愛的母親在一場意外中去世了,而剩下那位的父親卻並不打算負起雙倍的責任,甚至連原本屬於自己的那一份都不願承擔,逕直將悲傷的兒子丟給了友人南宮一家,而自己則搭上了一艘星際商船離開了承州星系,開始了星際商人的人生。
說起來,突然接到友人那個來不及拒絕的委託,南宮定信最初可是苦惱了好一陣子。雖然那個不負責任的傢伙說如果不願意照顧這個孩子的話就寄養在福利機構也沒關係,但和妻子商量之後這對夫妻還是決定收養這個令人同情的孩子。好在之前他們已經有了教育子女的經驗,所以就算突然再增加一個兒子也還不至於慌到手忙腳亂的程度。
現在天空的家人是定信和他的妻子希,還有他們的兒子謙行三人。
只不過,在民風淳樸的承州星系內,大部分居民終其一生都沒有離開過大氣層,而成為星際商人的人更是絕對性的少數。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算當事人如何低調行事,也還是會自然而然地成為眾人矚目的對象。雖然此後的八年天空再沒見到過那個傢伙,不過作為他的兒子,在某種程度上也已經算是康定行星的半個名人了。
況且,聽說那傢伙在外面活得非常不錯,甚至還有非常離譜的傳聞說他現在已經建立了一個跨越數個星際國家的巨大商團——所謂的「承州第一商族」,也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戲言。
其實選擇作了星際商人的父親也不能說是完全不負責任,至少每年的生活費還算是按時寄來,而土特產之類的東西也偶爾有收到。只不過在少年的心中,那個曾為自己父親的男子現在也只是那種程度的存在罷了。
「哦,直到現在你也還是討厭那傢伙嗎?」謙行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天空很少會對某個人表現出如此徹底的厭惡,而那個人偏偏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並沒有刻意去討厭他。只不過在所有人類中,他的確是距離我好感最遠的一個罷了。」天空歪著頭,神情冷淡地說道。
「哇,這個說法還真是殘酷!」驚訝於友人越來越鋒銳的毒舌,謙行不禁脫口而出道:「真是可惜啊,從雲,擁有健全家庭的我還真沒有辦法理解你的煩惱。」
話出口的瞬間,少年便開始後悔了。就算關係再怎麼好的親友,開這種類似揭人傷疤玩笑也還是會生氣的吧?然而,當他懷著不安的心情看過去的時候,天空此刻的表情卻是……詭異莫名的笑容?
「沒關係的,易人。」天空的嘴角彎成了令人戰慄的弧線,在那幽深的黑瞳中也彷彿燃燒起了某種邪惡的熱情。「因為,有著健全家庭的你,很快就會擁有一段不幸的我所沒有的獨特回憶了。」
「什麼意思?」在目睹到友人那陰險表情的一瞬間,謙行突然感到全身一陣冰涼,於是非常不安地問道:「你、你又在計劃什麼奇怪的事情了?」
「唉,還真是令人傷心呢……難得我這麼真誠地想恭喜你獲得代表我們學塾參加本城演武會的出賽權,結果卻被這麼你懷疑著。」
「演、演武會?啊,啊啊啊……」
「上周學塾的公告上不是已經說明了的嗎?在這周的體術課上成為榜首的人,將會被推薦參加一個月後舉行的本城演武會,在這之後還有更上級的康定首府都市的演武會……你該不會已經忘記了吧?」天空似乎真的有點吃驚。
「說起來似乎真的有這麼回事……」謙行皺著眉頭回想了起來,不過隨即就放開了胸懷。「嘛,反正是一個月後才開始的比賽,又不需要從現在開始煩惱。」
「哼,你太天真了,易人。」天空冷笑著,開始狠狠踐踏著友人的悠閒之心。「根據我們學塾的慣例,凡是被推薦參加演武會的學生,一律會被安排為期一個月的體術特訓——也就是說,基本上從明天開始,你就不會再有任何休閒的時間了,等著你的將是每天長達十六小時的高強度訓練……所以我個人覺得,這應該是迫在眉睫的煩惱吧?」
「哪有這種事!」初聞噩耗的少年不由得慘叫了出來,不過隨即就恍然大悟,露出了咬牙切齒的表情看著友人。「原來如此……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你才故意輸給我的嗎?天空!」
「嗯,的確是這樣。」
陰謀家非常坦然的承認了自己的罪行,那燦爛的笑容反而讓受害人的憤怒無法升級。謙行不由得感到非常鬱悶。
「可惡,竟然這麼乾脆地承認……我說,你難道連一點也不感到內疚嗎,從雲?」
「為什麼我要內疚啊?」天空此刻的表情純潔得就像完全不知世間險惡的少年。「而且,這又不是什麼壞事。能夠被推薦參加演武會可是多少少年的夢想哦,你到底在不滿什麼啊?」
「你這個懶惰的傢伙……」謙行終於忍不住呻吟了起來。
「我可不像被你說成懶惰,易人。」天空頓時皺起眉頭,露出像受到嚴重侮辱似的表情。「更何況這根本就不是懶惰,只是……嗯,只是不想為自己不感興趣的東西付出太大的努力而已。你不認為,身為一個人類,這樣做才算是健全的舉動嗎?」
說起來,最近一兩年由於工作的緣故,定信和希已經很久沒有回到家裡了,不過因為孩子們已經成長到了可以照顧自己的程度的緣故,所以這對夫婦也就放心的將家中的一切交給了這兩人料理。
然而對天空來說,這卻是個非常令人困擾的決定。雖然兩人中的另一個人對飲食起居沒有任何要求——換句話說,就算天天生活在垃圾堆裡,每餐都吃方便食品,謙行也能活得逍遙自在——但天空卻沒有辦法強迫自己忍受這樣的狀況。
於是,面對友人那令人髮指的頑劣習性,無能為力的天空也只得擔負起兩人份的家務。儘管少年為維持生存環境而付出的艱辛努力足以拿出來大書特書,不過他也並非完全沒有收穫。兩年多的家居生活讓天空練就了一手堪稱「名廚」的手藝,而現在到餐館兼差已經成了這位貧窮少年的主要零花錢來源。
兩人閒聊著,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正街。看到漸漸西墜的太陽,天空這才想到自己還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對了,我得去『白鶴樓』一趟,剛才魯伯叫人來通知我的。今晚,似乎會有什麼尊貴的人物會光臨他那裡呢。」
「那我的晚餐怎麼辦?」這是謙行的第一個反應。
「我怎麼知道?」天空聳了聳肩膀,充滿惡意的說道:「你不是一向為自己強韌的舌頭和胃自豪嗎?方便食品或者其它什麼的,你就自己看著辦吧,易人。」
「……好冷啊,你就這麼輕易的背棄了自己靈魂的兄弟嗎?」謙行顯出非常寒冷的樣子,甚至還將領口收緊了一些。
「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好歹我也算是魯伯的半個徒弟了,而且,今晚光臨白鶴樓的人物中好像還有夏蘭人的樣子。一般的菜色大概是上不了餐桌的,所以他似乎認為非得我去協助不可——雖然我並不這麼想。」
「夏蘭人?難道是那個夏蘭人嗎!」謙行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幾度。對於這個邊境星球的居民來說,這個銀河中最具傳奇色彩的種族就如同神化傳說般高不可攀。事實上,大部分同盟人都有類似的感覺。
「厲害!實在是太厲害了!」謙行開始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興奮了起來,他開始用熱切的眼光看著天空。「對了,我也來幫忙吧,從雲!對手是傳說中的人物的話,你一個人應付起來很困難吧?嗯?嗯?」
「應付……聽你這種說法,我好像是要去和夏蘭人打架一樣?」天空將自己的疑惑說了出來,並同時斷然否定了友人的妄想。「而且,自從你上次以『檢驗輕功』為名在白鶴樓吃了一頓霸王餐以後,魯伯就特意養了一隻獵犬對付這類客人。易人啊,如果你的『八步趕蟬』已經練到上乘境界的話,倒的確是可以向那只從外星系進口的獵犬挑戰一下哦?」
「……那個臭老頭子,居然這麼狠毒……」就像是完全站在了被害者的立場,謙行憤憤不平地咒罵著。
「總而言之,你就好好期待著吧,我靈魂的兄弟。」天空盡情地享受著發自內心的暢快感,以滿溢快樂的語調說道:「等我回來之後,會向你好好炫耀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