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外名家精品文集 第一篇 人生真義 第五十二章 志摩日記
    徐志摩

    八月九日起日記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我最近的發現。

    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麼都有了。與你在一起沒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著談也好,走道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廠甸我何嘗沒有去過,但那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

    我愛你樸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一件藍布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異的光彩,我看了心裡就覺著不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真的高貴。你穿戴齊整的時候當然是好看,但另。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認得的,素服時的眉,有我獨到的領略。

    「玩人喪德,玩物喪志」,這話確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夠深,常常有露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麼多少總是難產,我唯一的靠傍是剎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安全的蜜甜的高貴的愛裡,我享受無上的心與靈的平安。

    凡事開不得頭,開了頭便有重複,甚至成習慣的傾向。在戀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縫兒,小縫兒會變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見過兩相愛的人因為小事情誤鬥口,結果只有損失,沒有利益。我們家鄉俗諺有:「一天相罵十八頭,夜夜睡在一橫頭」,意思說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動機是愛,知識是南針;愛的生活也不能純粹靠感情,彼此的瞭解是不可少的。愛是幫助瞭解的力,瞭解是愛的成熟,最高的瞭解是靈魂的化合,那是愛的圓滿功德。

    沒有一個靈性不是深奧的,要懂得真認識一個靈性,是一輩子的工作。這工夫愈下愈有味,像山似心的,唯恐進得不深。

    眉,你今天說想到鄉間去過活,我聽了頂歡喜,可是你得準備吃苦。總有一天我引你到一個地方,使你完全轉變你的思想與生活的習慣。你這孩子其實太嬌養慣了!我今天想起丹農雪烏的「死的勝利」的結局;但中國人,那配!眉,你怕死吧?眉,你怕活嗎?活比死難得多!眉,老實說,你的生活一天不改變,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礙作新生命的一個大原因,因此我不免發愁。

    我從前的束縛是完全靠理性解開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用同樣的方法。萬事只要自己決方;決心與成功間的是最短的距離。

    往往一個人不願意聽的話,是他最應得聽的話。

    八月十日

    我六時就醒了,一醒就想你來談話,現在九時半了,難道你還不曾起身,我等急了。

    我有一個心,我有一個頭,我小動的時候,頭也是動的。我真應得謝天,我在這一輩子裡,本來自問已是陳死人,竟然還能嘗著生活的甜味,曾經享受過最完全,最奢侈的時辰,我從此是一個富人,再沒有抱怨的口實,我已經知足。這時候,天坍了下來,地陷了下去,霹靂種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滿心只是感謝。即使眉你有一天(怒我這不可能的設想)心換了樣,停止了愛我,那時我的心就像蓮蓬似的栽滿了窟窿,我所有的熱血都從這窟窿裡流走——即使有那樣悲慘的一天,我想我還是不敢怨的,因為你我的心曾經一度靈通,那是不可滅的。上帝的意思到處是明顯的,他的發落永遠是在的;我們永遠不能批評,不能抱怨。

    八月十一日

    這過的是什麼日子!我這心上壓得多重呀!眉,我的眉,怎麼好呢!霎那間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間起伏,是憂,是慮,是瞻前,是顧後,這筆上那能寫出?眉,我怕,我真怕世界與我們是不能並立的,不是我們把他們打毀成全他們的話,就是他們打毀我們,逼迫我們的死。眉,我悲極了,我胸口隱隱的生痛,我雙眼盈盈的熱淚,我就要你,我此時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這難受——戀愛是痛苦,是的眉,再也沒有疑義。眉,我恨不得立刻與你死去,因為只有死可以給我們想望的清靜,相互的永遠佔有。眉,我來獻全盤的愛給你,一團火熱的真情,整個兒給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樣拿整個、完全的愛還我。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們是有志氣的,決不能放鬆一屑屑,我們得來一個直純的榜樣。眉,這戀愛是大事情,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聖,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難得的,我們現有少數的朋友,就思想見解論,在中國是第一流。他們都是真愛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實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說,相信你我有這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難得的,但同時你我負著的責任,那不是玩兒。對己,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鬥到底,做到十全的責任!眉,你知道我近來心事重極了,晚上睡不著不說,睡著了就來怖夢,種種的顧慮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頭亂刺,眉,你又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嵌著,連自由談天的機會都沒有,咳,這真是那裡說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尋思時,我彷彿覺著髮根裡的血液一滴滴的消耗,在憂鬱的思念中墨發變成蒼白。一天二十四小時,心頭那有一刻的平安——除了與你單獨相對的頃刻,那是太難得了。眉,我們死去吧,眉,你知道我怎樣的愛你,啊眉!比如昨天早上你不來電話,從九時半到十一時,我簡直像是活抱著炮烙似的受罪,心那麼的跳,那麼的痛,也不知為什麼,說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著牙,直翻身喘著哪!後來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電話,心頭那陣的狂跳,差一點把我暈了。誰知道你一直睡著沒醒,我這自討苦吃多可笑,但同時你得知道,眉,在戀中人的心理是最複雜的心理,說是最不合理可以,說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不肯親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著,算是我給你最後的禮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只是在你的左右。那怖夢真可怕,彷彿有人用妖法來離間我們,把我迷在一輛車上,整天整夜的飛行了三晝夜,旁邊坐著一個瘦長的嚴肅的婦人,像是命運自身,我昏昏的身體動不得,口開不得,聽憑那妖車帶著我跑,等得我醒來下車的時候有人來對我說你已另訂約了。我說不信,你帶約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閃動。我一見就往石板上一頭衝去,一聲悲叫,就死在地下——正當你電話鈴響把我振醒,我那時雖則醒了,把那一陣的淒惶與悲酸,像是靈魂出了竅似的,可憐呀,眉!我過來正想與你好好的談半句鍾天,偏偏你又得出門就診去,以後一天就完了,四點以後過的是何等不自然而侷促的時刻!我與「先生」談,也是淒涼萬狀,我們的影子在荷池圓葉上晃著,我心裡只是悲慘,眉呀,你快來伴我死去吧!

    八月十九日

    眉,你救了我,我想你這回真的明白了,情感到了真摯而且熱烈時,不自主的往極端方向走去,亦難怪我昨夜一個人發狂似的想了一夜,我何嘗存心和你生氣,我更不會存一絲的懷疑,因為那就是懷疑我自己的生命,我只怪嫌你太孩子氣,看事情有時不認清親疏的區別,又太顧慮,缺乏勇氣。須知真愛不是罪(就怕愛不真,做到真字的絕對義那才做到愛字)在必要時我們得以身殉,與烈士們愛國,宗教家殉道,則是一個意思。你心上還有芥蒂時,還覺著「怕」時,那你的思想就沒有完全叫愛染色,你的情沒有晶瑩剔透的境界,那就比一塊光澤不純的寶石,價值不能怎樣高的。昨晚那個經驗,現在事後想來,自有它的功用,你看我活著不能沒有你,不單是身體,我要你的靈性,我要你的身體完全的愛我,我也要你的靈性完全的化入我的,我要的是你的絕對的全部——因為我獻給你的也是絕對的全部,那才當得起一個愛字。在真的互戀裡,眉,你可以盡量,盡性的給,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給你的戀人,再沒有任何的保留,隱藏更不須說;這給,你要知道,並不是給,像你這人家一件袍子或是什麼,非但不是給掉,這給是真的愛,因為在兩情的交流中,給與愛再沒有分界;實際是你給的多你的愈富有,因為戀情不是像金子似的硬性,它是水流與水流的交抱,是明月穿上了一件輕快的雲衣,雲彩更美,月色亦更艷了。眉,你懂得不是,我們買東西尚且要挑剔,怕上當,水果不要有蛀洞的,寶石不要有斑點的,布綢不要有皺紋的,愛是人生最偉大的一件事實,如何少得一個完全:一定得整個換整個,整個化入整個,像糖化在水裡,才是理想的事業,有了那一天,這一生也就有了交代了。

    眉,方纔你說你願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愛我是有根了;事實不必有,決心不可不有,因為實際的事變誰都不能測料,到了臨場要沒有相當準備時,原來神聖的事業立刻就變成了醜陋的玩笑。

    世間多的是沒志氣人,所以只聽見玩笑,真的能認真的能有幾個人;我們不可不格外自勉。

    我不僅要愛的肉眼認識的我的肉身,我要你的靈眼認識我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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