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外名家精品文集 第一篇 人生真義 第四十八章 北大憶舊二題
    馬玨

    我的父親馬裕藻,字幼漁,浙江鄞縣人。他是舊書房裡出來的人,為了出外求學,他在老家當賣了東西,給我母親放了纏足,一起到了上海。祖母氣得說他「要造反」。母親在上海進了上海愛國女子學校。1903年他們倆雙雙考取官費留學日本,父親在日本帝國大學和早稻田大學就讀,母親進日本目白女子大學學博物,經過七年苦讀,一起畢業。我1910年出生在東京,一歲時回國。

    父親回國後開始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工作。但他不喜上海的繁華紛亂,即與當時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先生聯繫,到北大任教授教音韻學,後任國文系主任,直到1945年去世。

    父親一生別無所好,惟喜購書、讀書。我們家曾搬過兩次,每次覓房都有兩個要求:一是要有足夠的書房,至少要有三四間,室內四周都是大書架,還有大書桌;再一是離北大要近。父親除了上課以外就是總在他的書房裡。他的藏書大多是用紅朱標點過的。讀書備課,這是他一生最大的樂趣。父親去世後,按照他的心意,藏書獻給了北大圖書館。

    小時候我有舊印象,我們家裡老有一個叔叔輪流住著。大了我才知道,父親在北京安居下來以後,覺得不能讓幾個叔叔老是蟄居家鄉,應讓他們出來見見世面,就分次一個個接出來,引導他們讀書做學問,後來他們均學有所成,成了北京學術界有名的馬氏昆仲,與周氏、沈氏昆仲齊名。他們是:馬衡(叔平),故宮博物院院長,所著《凡將齋金石叢稿》有開創性的貢獻;馬鑒(季明),任燕京大學國文系主任、香港大學校長;馬廉(隅卿),北大講師,腦溢血死在講台上。和幾個叔叔情況差不多的還有我的四舅陳君哲(子俊),是北京大學教文字、文法的教授等等。

    與父親經常來往,往往暢談至深夜而毫無倦色的有錢玄同、魯迅、沈尹默、周作人、劉半農、陳百年等,常聽他談起的得意門生有範文瀾、陸穎明等。

    父親對我們兄弟姐妹的教育是從國家民族的大局來設想的,這些想法今天看來可能有些幼稚,但那時確現了父親的赤誠苦心。我們姐妹六人,除了小妹、小弟是父親去世後才上的大學,我大哥從中學時代就留學日本,我三弟也是從中學時代就留學德國,父親的意圖大概是想讓他們到這些強國去汲取振興祖國的營養吧。對我和我二妹兩個女孩子,父親的安排是讓我上政治系,讓我二妹上法律系。他說「中國婦女地位最低,你們出來要為爭取女權做些事情。」他又曾對我們說笑話:「你(指我)出來可以當公使,現在都是公使帶夫人,你這個公使可以帶丈夫嘛;你(指二妹)學了法律,將來就是離婚,也可以保護自己的權益。」

    父親一生和藹待人,以好脾氣著稱,但在氣節這根本問題上卻毫不遷就。抗日戰爭時北京滄陷,父親因年邁高血壓未能轉徙內地。日本人曾數次命父親的好友周作人來請他出山任教,父親讓小弟馬泰拒之門外不見,周作人還來糾纏,最後讓小弟說:「我父親說了,他不認識你。」這事才算沒再繼續。父親過著清寒的生活,盼著勝利,他老人家是1945年4月去世的,去世前總說:「天快亮了吧,天快亮了吧。」吳曉鈴先生在1985年10月4日《北京晚報》上曾說:「馬幼漁(裕藻)先生在學術界居『五馬』之首,在日本時曾和魯迅先生同師章太炎。我在離開北平時去向他辭行,他用古體文寫下了如下幾句贈言:『余病居邊城,遠雲嶺,臨岐恫苦,贈處無言,惟祈曉鈴默識余衷,互相砥勵而已。』真是『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對於我則是鞭策。老人不久便抑鬱而終。」這段文字可以佐證父親故去之前的境況。

    我在1928年春天考入北京大學預科一年級。1930年轉入政治系本科,學到1934年離校。

    北大分三院。一院在紅樓是文科和部分法科;二院在景山東街,叫馬神廟,是理科,有一小禮堂,一般名教授在此演講;三院在北河沿,譯學館舊址,全是法科,有大禮堂。政治系屬法科,我在紅樓上課,有時到二院聽胡適的課(自由選聽),外請學者講演均在二院。如魯迅先生講演就在此。

    我記得第一天去沙灘上學,又興奮又緊張。紅樓從一樓到三樓都有教室,每層樓中間有教員休息室。教室的桌椅有分開的,也有在右手處有一扶手可寫筆記的。必修課教室固定,選修課任選。同學中大多是男同學,女同學很少,1928年已由幾人增至十幾人。男女雖然同學,卻不輕易交談,互相不知姓名,因為註冊室的人每堂課來點名是看椅子上有人即在點名冊上畫「到」。

    我的老師現在健在的有許德珩先生,同學中知道的有朱穆之、鄧廣銘和*翰。他們現在都是國家棟樑,而我一無所就,實在慚愧。那時在校學習全憑自己自覺努力,老師都是高水平的,圖書館藏書也極為豐富,就是剛一入學,覺得學校太大,摸不清如何利用這好條件去學習。

    北大課外活動特別活躍,可以學習樂器,包括鋼琴、提琴,可以學攝影,可以學唱歌,可以學昆曲,還有體育活動,同鄉會、同學會等等。我參加過鋼琴和昆曲的學習,還曾受清華大學昆曲老師溥侗先生的邀請去合演過《遊園》。到了春天有旅遊活動,到了冬天,校方在一院的大*場搭起人工溜冰場,下課後同學們成群結隊去玩。

    1928年秋季入學,12月是30週年校慶(現改為「五四」了),11月即有校慶籌備會來邀我表演節目。我很為難,因為我很少參加文藝活動,只在初中演過一次兒童劇《青鳥》,我扮演「牛奶」一角,就一句台詞:「我覺得我要變味兒了。」這次我想拒絕,可他們再三動員,我只好勉強接受了,決定演一段單人舞,起名《倦鶴舞》。由我自己去找孔德學校教體育的女老師排練,這時離校慶只有兩個星期了。記得演出在三院大禮堂。當時是隆冬臘月,生了幾個大火爐也不管用,冷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本來就沒有舞蹈基礎,簡直不知怎麼上的場,也不知怎麼下來的,只見黑壓壓一片人頭晃動,跳完後氣喘吁吁,然而同學們非常捧場,掌聲如雷,緊接著是我特邀女師大一位同學跳《燕子舞》,直到「燕子」上台掌聲才停。《燕子舞》跳完掌聲稀稀落落。我感到對客人太不禮貌了,心裡很不是滋味。過了幾天小報上登了一篇評論,說「《倦鶴舞》只會東竄西跳卻掌聲不停,《燕子舞》很有功底卻掌聲冷落,太不公平了。」我讀了非但沒有不高興,反而很感謝這位記者說了實話,替我表達了抱歉的心情。

    六十年前我正好十八歲,當時女生很少,所以我顯得很突出。記得上第二外語時課間休息,我到女生休息室去回來,見我書桌上寫著「萬綠叢中一點紅」,我一見很生氣,也不知誰寫的,就用紙擦掉了。第二次再上課時又見上面寫著「杏眼圓睜,柳眉倒豎」。我又擦了。不但有這種「題詞」,還常接到來信。我當時的心理就是見信很不高興,覺得別人欺負我,很難受,可見了信還光想看,看完了就又哭。日子長了父親發現我情緒不正常,我如實反映了情況。父親說:「他們寫信給你,是對你有好感才寫的,沒有惡意,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不願理他們,不看就是了,把信給我。」可我又不願意不看,父親就又說:「那麼要看就不要哭。」父親對我體貼入微,我有什麼想法都願向他說。來信絕大多數是普通信格式,大意是要求通信做朋友,充滿敬慕之詞。有一個裝訂成本的給我印象很深,一共兩本,一本給馬先生,一本給馬小姐,內容從不知我的名「玨」字怎麼念說起,然後介紹自傳,直至求婚。還有一個經常來信而不署名,發信地址又老變的,我也留下了印象。事隔多年,這些信一直留在我腦子裡,我的看法可是大變了。我以前的看法是不對的,以致同學們普遍反映我驕傲自大不理人;還是我父親的話對,可是我再沒有機會向同學們說道歉的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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