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外名家精品文集 第一篇 人生真義 第四十六章 我的父親
    梁漱溟

    吾父是一秉性篤實底人,而不是一天資高明的人。他作學問沒有過人的才思;他作事情更不以才略見長。他與母親一樣天生的忠厚;只他用心周匝細密,又磨煉於寒苦生活之中,好像比較能幹許多。他心相當精明,但很少見之於行事。他最不可及處,是意趣超俗,不肯隨俗流轉,而有一腔熱腸,一身俠骨。

    因其非天資高明底人,所以思想不超脫。因其秉性篤實而用心精細,所以遇事認真。因為有豪俠氣,所以行為只是端正,而並不拘謹。他最看重事功,而不免忽視學問。前人所說「不恥惡衣惡食,而恥匹夫不被其澤」的話,正好點出我父一付心肝。——我最初的思想和作人,受父親影響,亦就是這麼一路(尚俠、認真、不超脫)。

    父親對我完全是寬放底。小時候,只記得大哥挨過打;這亦是很少的事。我則在整個記憶中,一次亦沒有過。但我似乎並不是不「該打」底孩子。我是既呆笨,又執拗的。他亦很少正言厲色地教訓過我們。我受父親影響,並不是受了許多教訓,而毋寧說是受一些暗示。我在父親面前,完全不感到一種精神上的壓迫。他從未以端凝嚴肅的神氣對兒童或少年。我很早入學堂,所以亦沒有從父親受讀。

    十歲前後(七、八歲至十二、三歲)所受父親的教育,大多是下列三項。一是講戲,父親平日喜看京戲,即以戲中故事情節講給兒女聽。一是攜同出街,購買日用品,或辦一些零碎事;其意蓋在練習經理事物,懂得社會人情。一是關於衛生或其它的許多囑咐;總要兒童知道如何照料自己身體。例如:

    正當出汗之時,不要脫衣服;待汗稍止,氣稍定再脫去。

    不要坐在當風地方,如窗口門口過道等處。

    太熱或太冷的湯水不要喝,太燥太膩的食物不可多吃。

    光線不足,不要看書。

    諸如此類之囑告或指點,極其多;並且隨時隨地不放鬆。

    還記得九歲時,有一次我自己積蓄底一小串錢(那時所用銅錢有小孔,例以麻線貫串之),忽然不見。各處尋問,並向人吵鬧,終不可得。隔一天,父親於庭前桃樹枝上發見之,心知是我自家遺忘。並不責斥,亦不喊我看。他卻在紙條上寫了一段文字,大略說:

    一小兒在桃樹下玩耍,偶將一小串錢掛於樹枝而忘之。到處向人尋問,吵鬧不休。次日,其父親打掃庭院,見錢懸樹上,乃指示之。小兒始自知其糊塗云云。

    寫後交與我看,亦不作聲。我看了,馬上省悟跑去一探即得,不禁自懷慚意。——即此事亦見先父所給我教育之一斑。

    到十四歲以後,我胸中漸漸自有思想見解,或發於言論,或見之行事。先父認為好的,便明顯或暗示鼓勵。他不同意的,讓我曉得他不同意而止,卻從不干涉。十七、八、九歲時,有些關係頗大之事,他仍然不加干涉,而聽我去。就在他不干涉之中,成就了我的自學。那些事例,待後面即可敘述到。

    我從小學起一直到現在,回想一下,似乎不論在什麼地方,都是主動的;無論思想學問作事行為,都像不是承受於人的,都是自己在那裡瞎撞。幾乎想不出一個積極的最大的能給我幫助的人來。我想到對我幫助最大的最有好處的,恐怕還是先父。

    先父給我的幫助是消極的,不是積極的。我在《思親記》上曾說到這意思。我很奇怪,在幾十年前那樣禮教空氣中,為父親的對兒子能毫不干涉。除了先父之外,我沒有看見旁人的父親對他的兒子能這樣的信任放任。恐怕我對於我自己的兒子,也將做不到。先父對我的不干涉,最顯著的有三點:

    (一)我在中學將要畢業的時候,一面考畢業試驗,一面革起命來。本來在未畢業時,已與革命黨人相通,畢業後便跟著跑革命。第二年*成立,照普通說,這時應當去升學,不應當去幹沒有名堂的把戲。——我們那時的革命,雖也弄什麼手槍炸彈,但等於小孩子的玩藝,很不應如此。而我不想去升學,先父完全不督促,不勉強我。先父的人生思想是向上的,有他的要求主張,可是他能容納我的意思而不干涉。何以能如此?我現在還完全想不到。

    (二)後來我由政治革命,由社會主義轉到佛家,自己終天東買一本佛書,西買一本佛書,暗中自去摸索,——這也是主動的瞎撞,一直瞎撞若干年。——先父也不干涉。先父有他的思想,他自以為是儒家的,可是照我的分析,先父的思想與墨家相近,可說表面是儒家而裡面是墨家的精神,對於佛學很不喜歡。我既轉向佛家,我就要出家,茹素,不娶妻,先父只將他的意思使我知道,而完全不干涉我。這就成就我太大。那時我雖明白先父不願的意思,但我始終固執,世界上恐怕找不出像我這個固執的人來。

    (三)就是不娶妻。這事在他人非干涉不可。我是兩弟兄,我哥結婚十年,沒有兒子。照普通說,老人都很盼望有孫,尤其先父自*元年至*七年間,始終抱殉道之念——不願苟活之意,自己存心要死,又當晚年沒看見孫,有後無後將不知道;在普通人情,一定要責備我。可是先父半句責備的話都沒說。就是我母親在臨終之前,告訴我不要固執己見,應該要娶親;而先父背後告訴我說:雖然母親意思如此,可不一定依照,還是以自己意思為主。*七年先父在要殉節的時候,仍無半句話責成我要結婚,他是完全不干涉。這個信任或放任——這放任非不管,另有他的意思,即於放任中有信任。——給我的好處幫助太大,完全從這消極的大的幫助,讓我有後來的一切。大概在先父看到這一:這孩子雖然是執拗錯誤,但自己頗有自愛要強的意思,現在雖錯,將來可「對」,這「對」可容他去找,現在不要干涉。先父的意思,恐怕就是這樣。

    父親的信任我,是由於我少年時一些思想行徑很合父意,很邀嘉賞而來。例如我極關心國家大事,平素看輕書本學問而有志事功,愛讀梁任公的《新民叢報》、《德育鑒》、《國風報》等書報,寫作日記,勉勵自己。這既有些像父親年輕時所為,亦且正和當時父親的心理相合。每於晚飯後談論時事,我頗能得父親的喜歡。又如父親向來佩服胡林翼慷慨有擔當,郭嵩燾識見不同於流俗,而我在讀到《三名臣書牘》、《三星使書版》時,正好特別重視這兩個人。但這都是我十四五歲以至十九歲時的事情,後來就不同了。

    說到父親對我的放任,正是由於我的思想行動很不合父親之意,且明示其很不同意於我,但不加干涉,讓我自己回心轉意。我不改變,仍然聽任我所為,這便是放任了。

    不合父意的思想行動是哪些呢?正如《思親記》說的:

    自(*)元年以來謬慕釋氏,語及人生大道必歸宗天竺,策數世間治理則矜尚遠西。於祖國風教大原,先民德禮之化顧不如留意。

    實則時間上非始自*元年,而早在辛亥革命時,我參加革命行動,父親就明示不同意了,卻不加禁止。革命之後,國會開會,黨派競爭頗多醜劇,父親深為不滿,而我迷信西方政制,以為勢所允免,事事為之辯護。雖然父子好談時事一如既往,而爭論劇烈大傷父心。——此是一方面。

    再一方面,就是我的出世思想,好讀佛典,志在出家為僧,父親當然不為不悅。但我購讀佛書,從來不加禁阻。我中學畢業後,不願升學,以至我不結婚,均不合父意,但均不加督促。只是讓我知道他是不同意的而止。這種寬放態度,我今天想起來仍然感到出乎意料。同時,我今天感到父親這樣態度對我的成就很大,實在是意想不到的一種很好的教育。不過我當時行事亦自委婉,例如吃素一事(守佛家戒律)要待離開父親到達西安時方才實行。所惜我終違父意,父在世時堅不結婚,其後我結婚則父逝既三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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