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
那時我十四歲,她大約是十三歲吧,我跟著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樓,間壁住著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兒。她本姓楊,住在清波門頭,大約因為行三,人家都稱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婦沒有子女,便認她做乾女兒,一個月裡有二十多天住在他們家裡。宋姨太太和遠鄰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婦雖然很說得來,與姚宅的老婦卻感情很壞,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並不管這些事,仍舊推進門來游嬉。她大抵先到樓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訕一回,隨後走下樓來,站在我同僕人阮升公用的一張板桌旁邊,抱著名叫「三花」的一隻大貓,看我映寫陸潤癢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談過一句話,也不曾仔細地看過她的面貌與姿態。大約我在那時已經很是近視,但是還有一層緣故,雖然非意識地對於她很是感到親近,一面卻似乎為她的光輝所掩,抬不起眼來去端詳她了。在此刻回想起來,彷彿是一個尖面龐,烏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腳的少女,並沒有什麼殊勝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裡總是第一個人,使我於自己以外感到對於別人的愛著,引起我沒有明瞭的性之概念的,對於異性的戀慕的第一個人了。
未名湖畔
我在那時候當然是「醜小鴨」,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終不以此而減滅我的熱情。每逢她抱著貓來看我寫字,我便不自覺地振作起來,用了平常所無的努力去映寫,感著一種無所希求的迷濛的喜樂,並不問她是否愛我,或者也還不知道自己是愛著她,總之對於她的存在感到親近喜悅,並且願為她有所盡力,這是當時實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給我的賜物了。在她是怎樣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緒大約只是淡淡的一種戀慕,始終沒有想到男女關係的問題。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發表對於姚姓的憎恨,末了說道:
「阿三那小東西,也不是好貨,將來總要浪落到拱辰橋去做的」。
我不很明白做這些是什麼事情,但當時聽了心裡想道: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我必定去救她出來。」
大半年的光陰這樣地消耗過了。到了七八月裡因為母親生病,我便離開杭州回家去了。一個月以後,阮升告假回去,順便到我家裡,說起花牌樓的事情,說道:
「楊家的三姑娘患霍亂死了。」
我那時也很覺得不快,想像她的悲慘的死相,但同時卻又似乎很是安靜,彷彿心裡有一塊大石頭已經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