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
我近來很有點相信命運。那麼難道我竟去請教某法師某星士,要他指點我的流年或終身的吉凶麼?那也未必。這些要知道我自己都可以知道,因為知道自己應該無過於自己。我相信命運,所憑的不是吾家易經神課,卻是人家的科學術數。我說命,這就是個人的先天的質地,今雲遺傳。我說運,是後天的影響,今雲環境。二者相乘的結果就是數,這個字讀如數學之數,並非虛無飄渺的話,是實實在在的一個數目,有如從甲乙兩個已知數做出來的答案,雖曰未知數而實乃是定數也。要查這個定數須要一本對數表,這就是歷史。好幾年前我就勸人關門讀史,覺得比讀經還要緊還有用,因為經至多不過是一套准提咒罷了,史卻是一座孽鏡台,他能給我們照出前因後果來也。我自己讀過一部《綱鑒易知錄》,覺得得益匪淺,此外還有《明季南北略》和《明季稗史彙編》,這些也是必讀之書,近時印行的《南明野史》可以加在上面,蓋因現在情形很像明季也。
南閣,北閣日本永井荷風著《江戶藝術論》十章,其《浮世繪之鑒賞》第五節論日本與比利時美術的比較,有云:
「我反省自己是什麼呢,我非威耳哈倫(Verhaeren)似的比利時人而是日本人也,生來就和他們的運命及境遇迥異的東洋人也。戀愛的至情不必說了,凡對於異性之*的感覺悉視為最大的罪惡,我輩即奉戴著此法制者也。承受『勝不過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訓的人類也,知道『說話則唇寒』的國民也。使威耳哈侖感奮的那滴著鮮血的肥羊肉與芳醇的蒲桃酒與強壯的婦女的繪畫,都於我有什麼用呢。嗚呼,我愛浮世繪。苦海十年為親賣身的游女的繪姿使我泣。憑倚竹窗茫然看著流水的*的姿態使我喜。賣宵夜面的紙燈寂寞地停留的河邊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鵑,陣雨中散落的秋天木葉,落花飄風的鐘聲,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無常無告無望的,使人無端嗟歎此世只是一夢的,這樣的一切東西,於我都是可親,於我都是可懷。」又第三節中論江戶時代木板畫的悲哀的色彩雲。
「這暗示出那樣暗黑時代的恐怖與悲哀與疲勞,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正如聞娼婦啜泣的微聲,深不能忘記那悲苦無告的色調。我與現社會相接觸,覺見強者之極其強暴而感到義憤的時候,想起這無告的色彩之美,因了潛存的哀訴的旋律而將暗黑的過去再現出來,我忽然瞭解東洋固有的*的精神之為何,深悟空言正義之不免為愚了。希臘美術發生於以亞坡隆為神的國土,浮世繪則由與蟲豸同樣的平民之手製作於日光曬不到的小胡同的雜院裡,現在雖雲時代全已變革,要之只是外觀罷了。苦以合理的眼光一看破其外皮,則武斷政治的精神與百年以前毫無所異。江戶木板畫之悲哀的色彩至今全無時間的間隔,常常沁入我們的胸底,常傳親密的私語者,蓋非偶然也。」荷風寫此文明在大正二年(一九一三)正月,已發如此慨歎,二十年後的今日不知更怎麼說,近幾年的政局正是明治維新的平反,「幕府」復活,不過是一階級而非一家系的,豈非建久以來七百餘年的征夷大將軍的威力太大,六十年的尊王攘夷的努力絲毫不能動搖,反而自己沒落了麼?以上是日本的好例。
我們中國又如何呢?我說現今很像明末,雖然有些熱心的文人學士聽了要不高興,其實是無可諱言的。我們且不談那建夷,流寇,方鎮,宦官以及饑荒等,只說八股和黨社這兩件事罷。清許善長著《碧聲吟館談麈》卷四有論八股一則,中有云:
「功令以時文取士,不得不為時文。代聖賢立言,未始不是,然就題作文,各肖口吻,正如優孟衣冠,於此而欲徵其品行,覘其經濟,真隔膜矣。盧抱經學士雲,時文驗其所學而非所以為學也,自是通論。至景范之言曰,秦坑儒不過四百,八股坑人極於天下後世,則深惡而痛疾之也。明末東林黨禍慘酷尤烈,竟謂天子可欺,九廟可毀,神州可陸沉,而門戶體面決不可失,終至於亡國敗家而不悔,雖曰氣運使然,究不知是何居心也。」明季士大夫結黨以講道學,結社以作八股,舉世推重,卻不知其於國家有何用處,如許氏說則其為害反是很大。明張岱的意見與許氏同,其《與李硯翁書》云:
「夫東林自顧涇陽講學以來,以此名目禍我國家者*十年,以其黨升沉用占世數興敗,其黨盛則為終南之捷徑,其黨敗則為元之黨碑,風波水火,龍戰於野,其血玄黃,朋黨之禍與國家相為終始。蓋東林首事者實多君子,竄入者不無小人,擁戴者皆為小人,招來者亦有君子……東林之中,其庸庸碌碌者不必置論,如貪婪強橫之王圖,奸險凶暴之李三才,闖賊首輔之項煜,上箋勸進之周鐘,以至竄入東林,乃欲俱奉之以君子,則吾臂可斷決不敢徇情也。東林之尤可丑者,時敏之降闖賊曰,吾東林時敏也,以冀大用。魯王監國,蕞爾小朝廷,科道任孔當輩猶曰,非東林不可進用,則是東林二字直與蕞爾魯國及汝偕亡者。」明朝的事歸到明朝去,我們本來可以不管,可是天下事沒有這樣如意,有些癡顛惡疾都要遺傳,而惡與癖似亦不在例外,我們畢竟是明朝人的子孫,這筆舊帳未能一筆勾消也。——雖然我可以聲明,自明正德時始遷祖起至於現今,吾家不曾在政治文學上有過什麼作為,不過民族的老帳我也不想賴,所以所有一切好壞事情仍然擔負四百兆分之一。
我們現在且說寫文章的。代聖賢立言,就題作文,各肖口吻,正如優孟衣冠,是八股時文的特色,現今有多少人不是這樣的?功令以時文取士,豈非即文藝政策之一面,而又一面即是文章報國乎?讀經是中國固有的老嗜好,卻也並不與新人不相容,不讀這一經也該讀別一經的。近來聽說有單罵人家讀《莊子》《文選》的,這必有甚深奧義,假如不是對人非對事。這種事情說起來很長,好像是專找拿筆桿的開玩笑,其實只是借來作個舉一反三的例罷了。萬物都逃不脫命運。我們在報紙上常看見槍斃毒犯的新聞,有些還高興去附加一個照相的插圖。毒販之死於厚利是容易明瞭的,至於再吸犯便很難懂,他們何至於愛白面過於生命呢?第一,中國人大約特別有一種麻醉享受性,即俗雲嗜好。第二,中國人富的閒得無聊,窮的苦得不堪,以麻醉消遣。有友好之勸酬,有販賣之便利,以麻醉玩弄。衛生不良,多生病痛,醫藥不備,無法治療,以麻醉救急。如是乃上癮,法寬則蔓延,法嚴則驕誅矣。此事為外國或別的殖民地所無,正以此種癖性與環境亦非別處所有耳。我說麻醉享受性,殊有杜撰生造之嫌,此正亦難免,但非全無根據,如古來的唸咒畫符讀經惜字唱皮黃做八股叫口號貼標語皆是也,或以意,或以字畫,或以聲音,均是自己麻醉,而以藥劑則是他力麻醉耳。考慮中國的現在與將來的人士必須要對於他這可怕的命運知道畏而不懼,不諱言,敢正視,處處努力要抓住它的尾巴而不為所*住,才能獲得明智,死生吉凶全能了知,然而此事大難,真真大難也。
我們沒有這樣本領的只好消極地努力,隨時反省,不能減輕也總不要去增長累世的惡業,以水為鑒,不到政治文學壇上去跳舊式的戲,庶幾下可對得起子孫,雖然對於祖先未免少不肖,然而如孟德斯鳩臨終所言,吾力之微正如帝力之大,無論怎麼掙扎不知究有何用?日本佚名的一句小詩云:
蟲呵蟲呵,難道你叫著,「業」便會盡了麼?
一九三五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