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人生不滿百」大致是不錯的。當然,老而不死的人,不是沒有,不過期頤以上不是一般人所敢想望的。數十寒暑當中,睡眠去了很大一部分。蘇東坡所謂「睡眠去其半」,稍嫌行點誇張,大約三分之一左右總是有的。童蒙一段時期,說它是天真末鑿也好,說它是昏昧無知也好,反正是渾渾噩噩、不知不覺;乃至壽登毫變,老悖聾限,甚至「佳麗當前,未能夠綣」,比死人多一口氣,也沒有多少生趣可言。構頭去尾,人生所餘無幾。就是這短暫的一生,時間亦不見得能由我們自己支配。約翰孫博土所抱怨的那些不速之客,動輒登門拜訪,不管你正在怎樣忙碌,他覺得賓至如歸,這種情況固然令人啼笑皆非,我覺得究竟不能算是怎樣嚴重的「時間之賊」。他只是在我們的有限的資本上抽取一點捐稅而已。我們的時間之大宗的消耗,怕還是要由我們自己負貿。
有人說;「時間即生命」。也有人說:「時間即金錢」。二句均是,因為有人根本認為金錢即生命。不過細想一下,有命斯有財,命之不存,財於何有?要錢不要命者,固然實繁有徒,但是捨財不捨命,仍然是較聰明的辦法。所以《淮南子》說:「聖人不貴尺之壁而重寸之陰,時難得而易失也。」我們幼時,誰沒有作過「惜陰說」之類的課藝?可是誰又能趁早體會到時間之「難得而易失」?我小的時候,家裡請了一位教師,書房桌上有一座鐘,我和我的姊姊常乘教師不注意的時候把時針往前撥快半個鐘頭,以便提早放學,後來被老師覺察了;他用珠筆在窗戶紙上的太陽陰影劃一痕記,作為放學的時刻,這才息了逃學的念頭。
時光不斷的在流轉,任誰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們每天撕一張日曆,日曆越來越薄,快要撕完的時候便不免矍然以驚,驚的是以防歲晚,假使我們把幾十冊日曆裝為合訂本,那便像征我們的全部的生命,我們一頁一頁的往下扯。該是什麼樣的滋味呢?「冬天一到,春天還會遠嗎?」可是你一共能看見幾次冬盡春來呢?
不可挽住的就讓它會罷!問題在,我們所能掌握的尚未逝去的時間,如何去打發它。梁任公先生最惡聞「消遣」二字,只有活得不耐煩的人才忍心的去「殺時間」。他認為一個人要作的事太多,時間根本不夠用,那裡還有時間可供消遣?不過打發時間的方法,各人亦不同,士各有志。乾隆皇帝下江南,看見運河上舟輯往來,熙熙攘攘,顧問左右:「他們都在忙些什麼?」和侍衛在側,脫口而出:「無非名利二字。」這答案相當正確,我們不可以人廢言。不過三代以下唯恐其不好名,大概名利二字當中還是有利的成份大些。「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時間即金錢之說仍屬不誣。詩人提資華斯有句:
塵世耗用我們的時間太多了,鳳興夜寐,賺錢揮霍,把我們的精力都浪費掉了。
所以有人寧可遁跡山林,享受那清風明月,「侶魚蝦而友麝鹿」,過那高蹈隱逸的生活。詩人濟慈寧願長時間的守著一株花,看那花苞徐徐展瓣,以為那是人間至樂。穩康在大樹底下場相打鐵,「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劉傳「止則*厄執觚,動則摯梢提壺」,一生中無思無慮其樂陶陶。這又是一種頗不尋常的方式。最澈底的超然的例子是「傳燈錄」所記錄的:「南泉和尚問陸旦口:『大夫十二時中作麼生?』陸云:『寸絲不掛』。」寸絲不掛即是了無掛礙之謂,「原采無一物,何處染塵埃?」這境界高超極了,可以說是「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根本不發生什麼時間問題。
人,誠如波斯詩人莪謨伽耶瑪所說,來不知從何時來,去不知向何處去,來時並非本願,去時亦未徵得同意,糊里糊塗的在世間逗留一段時間。在此期間內,我們是以心為荊役呢,還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還是參究生死直超三界呢?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