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蘭代斯
這裡有一座高塔,是所有的人都必須去攀登的。它至多不過有一百級。這座高塔是中空的。如果一個人一旦達到它的頂端,就會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但是任何人都很難從那樣的高度摔下來。這是每一個人的命運:如果他達到注定的某一級,預先他並不知道是哪一級,階梯就從他的腳下消失,好像它是陷阱的蓋板,而他也就消失了。只是他並不知道那是第二十級或是第六十*,或是哪一級;他所確實知道的是,階梯中的某一級一定會從他的腳下消失。
最初的攀登是容易的,不過很慢。攀登本身沒有任何困難,而在每一級上從塔上的瞭望孔望見的景致是足夠賞心悅目的。每一件事物都是新的。無論近處或遠處的事物都會使你目光依戀流連,而且瞻望前景還有那麼多的事物。越往上走,攀登越困難了,目光不大能區別事物,它們看起來都是相同的。同時,在每一級上似乎難以有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也許應該走得更快一些,或者一次連續登上幾級,然而這是不可能做到的。
通常是一個人一年登上一級,他的旅伴祝願他快樂,因為他還沒有摔下去,當他走完十級登上一個新的平台後,對他的祝賀也就更熱烈些;每一次人們都希望他能長久地攀登下去,這希望也就顯露出更多的矛盾。這個攀登的人一般是深受感動,但卻忘記了留在他身後的很少有值得自滿的東西,並且忘記了什麼樣的災難正隱藏在前面。
這樣,大多數被稱作正常的人的一生就如此過去了,從精神上來說,他們是停留在同一個地方。
然而這裡還有一個地洞,那些走進去的人都渴望自己挖掘坑道,以便深入到地下。而且,還有一些人的渴望是去探索許多世紀以來前人所挖掘的坑道。1年復1年,這些人越來越深入地下,走到那些埋藏金屬和礦物的地方。他們使自己熟悉那地下的世界,在迷宮般的坑道中探索道路,指導或是瞭解或是參與到達地下深處的工作,並樂此不疲,甚至忘記了歲月是怎樣逝去的。
這就是他們的一生,他們從事向思想深處發掘的勞動和探索,忘記了現時的各種事件。他們為他們所選擇的安靜的職業而忙碌,經受著歲月帶來的損失和憂傷,和歲月悄悄帶走的歡愉。當死神臨近時,他們會像阿基米得在臨死前那樣提出請求:「不要弄亂我畫的圓圈。」
在人們眼前,還有一個無窮無盡地延伸開去的廣闊領域,就像撒旦在高山上向救世主顯示的所有那些世上的王國。對於那些在一生中永遠感到飢渴的人,渴望著征服的人,人生就是這樣:專注於攫取更多的領地,得到更寬闊的視野,更充分的經驗,更多地控制人和事物。軍事遠征誘惑著他們,而權力就是他們的樂趣。他們永恆的願望就是使他們能更多地佔據男人的頭腦和女人的心。他們是不知足的,不可測的,強有力的。他們利用歲月,因而歲月並不使他們厭倦。他們保持著青年的全部特徵:愛冒險,愛生活,愛爭鬥,精力充沛,頭腦活躍,無論他們多麼年老,到死也是年輕的。好像鮭魚迎著激流,他們天賦的本性就是迎向歲月之激流。
然而還有這樣一種工場——勞動者在這個工場中是如此自在,終其一生,他們就在那裡工作,每天都能得到增益。在不知不覺中他們變得年老了。的確,對於他們,只需要不多的知識和經驗就夠了。然而還是有許多他們做得最好的事情,是他們瞭解最深,見得最多的在這個工場裡生活變了形,變得美好,過得舒適。因而那開始工作的人知道他們是否能成為熟練的大師只能依靠自己。一個大師知道,經過若干年之後,在鑽研和精通技藝上停滯不前是最愚蠢的。他們告訴自己:一種經驗(無論那可能是多麼痛苦的經驗),一個微不足道的觀察,一次徹底的調查,歡樂和憂傷,失敗和勝利,以及夢想、臆測、幻想、人類的興致,無不以這種或另一種方式給他們的工作帶來益處。因而隨著年事漸長,他們的工作也必須更豐富。他們依靠天賦的才能,用冷靜的頭腦信任自己的才能,相信它會使他們走上正路,因為天賦的才能是屬於他們自己的,他們相信在工場中,他們能夠做出有益的事情。在歲月的流逝中,他們不希望獲得幸福,因為幸福可能不會到來。他們不害怕邪惡,而邪惡可能就潛伏在他們自身之內。他們也不害怕失去力量。
如果他們的工場不大,但對他們來說已夠大了,它的空間已足以使他們在其中創造形象和表達思想。他們是夠忙碌的,因而沒有時間去察看放在角落裡的計時沙漏計,沙子總是在那兒下漏著。當一些親切的思想給他以饋贈,他是知道的,那像是一隻可愛的手在轉動沙漏計,從而延緩了它的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