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噓了口長氣,一路踏青般輕鬆的神態頓時從方羽臉上消失的無影無蹤。
此刻,清亮若水的那雙眼睛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空靈,無驚無喜的望著面前的這座大山。
橫亙在心裡的結一旦到了真正面對的時刻,才體會到並沒有想像中那般的難以逾越。終於,在經過半個多月的充分準備後,方羽應約來到了宣真宗的山門。
其實自答應約期的那一刻起,方羽便已經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那是一個在這世間超越了太多神奇和平凡的古老門派。儘管在傳聞中,列名道門五秘的它自己向來只是以道家正宗自居,但集符錄、巫門、九玄以及丹鼎門內修法訣於一門的它實際上卻代表著中國道教最正統的傳承,就連無數古老的典籍內隱約提到它的時候,都在毫不含糊的承認:「出了宣真門,方為真道人!」
和這樣一個千百年來只存在於傳說中的門派作對,要說方羽心裡不緊張,沒有想到過退縮,那絕對是個笑話。可骨子裡烙印著的那股不甘和勇於面對挑戰的本性,還是讓他無怨無悔的選擇了直面。
因為這在他,是一場不能退縮的挑戰。
所以,為了自己的信念,他來了。
清晨淡淡的霧氣還沒從已經開始蔥綠了的山上褪盡,無數伸展著嫩綠色新芽的樹影就在朦朧的晨霧之中搖曳。在料峭春寒的小風中,方羽修長的身影在淡淡的霧氣裡帶著一種出世脫塵的飄逸,慢慢的和周圍的山色晨霧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彼此。
清朗到有若龍吟的長嘯不高不低的劃破晨霧,穿越在這寂靜的山嶺之間。在靈神晉入無裡無外至境的瞬間,靜候已久的方羽先出招了。
就在方羽的嘯聲到三返九轉之後,將要換氣的空間,一把平和沖淡的聲音彷彿清風入林般的在山野裡響起:「小友大駕光臨,失迎之罪還望見諒。貧道在後山煮茶相候,還請小友屈尊移玉。」
「宗主客氣了,只怕這山路崎嶇,不太好走啊。」方羽清亮若水的眸子裡閃過兩道精光,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淡淡的應到。
「雖然山陡路滑,不過這點小問題怎麼會難住天心燈的傳人?小友謙虛了。」
依舊是不帶絲毫波動的沖淡聲音答到。
「那就有勞宗主稍候,方羽這就過去請教。」方羽忽然變得淡漠悠遠的聲音還在林間樹梢之間迴盪,人卻在淡淡的晨霧之中平空消失了。
隨著方羽身形的消失,原本寂靜的山林裡忽然捲起了漫天大霧,霧影中奇異的光華縱橫如電,怪異的聲浪此起彼伏,綿綿不絕的轟傳在天地之間。不是常見的鬼哭狼嚎,也不是刺人耳膜的高亢利音,那只是彷彿被放大放緩了千百倍的,母親哄著自己的寶貝入睡的搖籃曲。摧人欲眠的聲音好似來自天上又好似來自地下,伴隨著明滅不定的光華組合成一幕攝人心魄的詭異場景。
山林裡霧氣瀰漫,時空在不足為外人道的秘陣催動下開始扭曲,怪異的聲浪和如電般縱橫明滅的光華此時已經轉成了能夠隨著入陣者的心念而千變萬化的拘魂之音。
腳下完全任憑靈神本能的體悟變換著不同的遁法,緊守著靈神中那片光明的方羽完全的閉上了雙眼,任由興奮不已的靈神伴隨著已經開啟到最高層次的靈眼接受著千載難逢的鍛練。
已經斷絕了六識的神識內捨心之外,再無他物。
身外,七彩的光華次第幻顯,每一次的明滅,都把心神帶入一個從未晉入過的空靈時空。此時虛空不再,天地一片混沌,只有閃耀著金色明光的心神在無裡無外的至境中不斷的往時空的邊緣延伸、延伸。
佈滿了金黃色明光的時空在靈神突如其來的震顫中破碎收縮,不知道為了什麼而突然齊開六識在瞬間便讓方羽看穿了此刻煙籠霧繞的秘陣,不自覺的,一聲朗笑脫口而出,笑聲還未歇盡,方羽便在有若行雲流水般的長歌聲中破陣而出:「順修甜來逆修苦,順逆之間仙凡珠,但得三三和五五,無中生有有還無。」
出的陣來,眼前忽然一亮,被周圍眾山拱衛著的大山半腰,一道清澈的小溪從被山草雜樹染的綠油油的山縫裡蜿蜒鑽出,在相對平坦的茅草亭邊集聚成一個五尺方圓的小潭。淺淺的潭水宛如一塊水晶般的鑲嵌在同樣綠油油的地上,清澈的叫人分外動心。
直到這時,方羽清澈到可以和潭水比美的雙眼才落到涼亭裡正把玩著手中小巧的紫砂杯,嘴角含著一抹淡淡笑容的道裝老人身上。隨即在雙方目光的碰撞中,兩人都不由自主的渾身一震,時空似乎在這一刻凝結了。
那是一雙可以包容天地萬物,汪洋一般深邃而又平和博大的眼睛,眼神中不帶任何屬於塵世間的污穢,那是彷彿亙古以來,就看不到盡頭的星空,一直就那麼從從容容的存在著,注視著面前的一切。現在這雙眼睛就正在注視著方羽。
方羽清亮到有若面前溪水的眼神裡此刻卻只剩下純粹的清澈。那是一種和剛出生的赤子一般單純明淨的眼神,無驚無喜,無內無外的眼神裡看不到以前,也看不到將來,有的只是清澈純淨的這一刻。
看著方羽的眼睛,道裝老人汪洋般深邃的眼神裡慢慢浮現出一抹帶著真誠意味的笑容。隨著笑容的浮現,時空好像又恢復了正常。在潺潺的流水聲裡,方羽的臉上也露出了發自內心的歡喜。
這是兩個體悟過天地自然之間最玄奧、最動人的先天至境滋味的人之間的彼此相互欣賞,相互明白的笑容。這也是兩個彼此之間的元神相互吸引之後的本能反應。
「現在我有點後悔沒有早一點來拜會宗主了。」就像熟悉了千百年一般,方羽就那麼自自然然的邊往涼亭走,邊說到。
「你我注定要見的,早一點晚一點又什麼關係?來,請茶。」道裝老人隨手遞給進了茅草亭的方羽一個和他手中一模一樣的小巧紫砂杯。
方羽接過裡面什麼都沒有的紫砂杯,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說道:「宗主今天還約了其他客人?還是等他們上來候一起品茗才來得有趣。」
「該來的今天都會來,不過不是我約的。」繼續把玩著手中的小杯,這個道裝老人扭頭深看了站在身邊的方羽一眼後說道。
「哦?那看來是跟著我來的,那倒真的要等等才是。」方羽也深看了他一眼,笑了。
「對了,還沒請教宗主應該怎麼稱呼?」方羽在回頭的瞬間忽然問道。
「太玄」
就在這時,隨著山腳下山林裡霧氣的瞬間消散,一個電閃而至的身影帶著一股讓方羽感覺非常熟悉的能量波動出現在他和太玄的面前。
「陰神宗宗主?」方羽看著面前身著一套黑色長裙,黑紗遮面的年輕女子。
一愣之後,不很確定的問道。
「方羽你沒想到吧?我會這麼快再次出現在你面前。太玄道友,有禮了。」
還是那招牌一般陰柔婉約至不男不女的聲音,眼前這個好似妙齡少女一般擁有峰巒起伏的傲人身材的陰神宗宗主笑著和太玄見禮。
「紫薇道友也仙蹤忽現,實在是榮幸之至,只怕道友是另有所圖吧?」太玄一邊一本正經的和陰神宗宗主見禮,一邊似乎有意提點著方羽一般的說道。
名叫紫薇的陰神宗宗主還沒回話,山腳下的樹林裡又接連閃出三道身影直沖涼亭而來。和陰神宗宗主紫薇的電射不同,這一前兩後的三道身影看上去要飄灑從容的多,特別是超前的那一個僧裝打扮的人影,勝似閒庭漫步的腳下每跨一步,竟然有透明的蓮花狀氣旋托起身形,看似散漫,卻始終和身後那兩道如虹影般冉冉而至的身影保持著不變的距離。
「跳樑小丑竟然也想來湊熱鬧,太玄道友,你怎麼說?」陰神宗宗主紫薇不男不女的聲音帶著些不宵再次在涼亭裡響起。
「無量天尊,這些不是我請的客人,紫薇道友要是不想見他們,儘管請便。」
長頌了一聲道號的太玄淡淡說道。不過眼光還是稍微有些詫異的掃了正在一邊微笑著看熱鬧的方羽一眼。
其實方羽現在也在心裡覺得奇怪,眼下出現的這三個人,除了後面的那兩個,自己曾經在田家老宅隱約感覺到過氣息外,前面的這個和尚,他是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因為天心燈和家教的關係,他自問一直以來,和佛門並沒有過太多的接觸,恩怨就更談不上了,不知道下面這個能施展佛門無上心法步步生蓮的和尚為什麼也來這裡湊熱鬧。眼前這個明顯強了不少,顯現出真身的陰神宗宗主又為什麼會忽然變得這麼愛幫忙。這一切都讓方羽覺得一頭霧水,理不清頭緒。所以只好不動聲色的靜觀其變。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刺耳裂空聲再次在方羽耳邊出現,靈神強烈的波動讓他的心神瞬間回到了現實。隨著陰神宗宗主紫薇的一聲輕喝,三道雪白的劍氣分別從她口中和張開的兩手中宛若實物一般的電射而出,劇烈的裂空聲就是因為它們的高速飛行而從空中傳出。
隨著雪白劍氣的電閃而至,半途中三個人的反應卻不盡相同,首當其衝的和尚再一聲宛若獅吼的大喝中,一掌虛空拍出,一個瞬間就漲大到丈許大小的血紅色掌影很快迎上了劍氣,兩股源自不同淵源的絕強勁氣的交擊,讓半空中發出了一聲悶雷的般轟鳴。
在陰神宗宗主聞聲身子一震的同時,那和尚再也無法保持步步生蓮的從容,踉蹌著落到的面上,黝黑的臉上頓時血色喪盡。
幾乎在和尚選擇了硬碰的同時,他身後那兩道長虹經天般飛掠的身影卻明智的選擇了逃避,就若曾經幻顯在天際的彩虹一般,在兩聲不甘的長嘯聲中,那兩道身影忽然轉向加速,閃電一般的消失在天際。
「太玄,怎麼你這裡還會有密宗的人出現?」語氣中隱含著強烈的不善,重新站穩身子的陰神宗宗主紫薇陰柔婉約至不男不女的聲音再次在涼亭裡響起。
「貧道也不清楚,方小友,你和密宗的人有牽連?」太玄子轉頭問方羽。
「沒有,我很少和佛門的人打交道。」方羽搖了搖頭說道。
「紫薇道友,這和尚我來處理吧,你先清茶。」順手又摸出個小巧的紫砂杯丟給正在那邊掐訣做式準備再次發動攻擊的陰神宗宗主,太玄勸到。
可以明顯看出陰神宗宗主對太玄的忌憚,儘管看上去不是很情願,她還是收式接過空無一物的杯子,退到了一邊。
這時重新調整好自己的和尚已經趕到了離涼亭不遠的地方。隨著太玄在涼亭裡往前踏出的腳步,那和尚的身形立刻像被什麼推著一般的往後倒退了起來。就在這時,太玄依舊平淡沖和的聲音再次出現在山林之間:「這位密宗的道友,貧道宣真宗宗主太玄,現下懇請道友留步回頭,貧道感激不盡。無量天尊。」說著,一個道揖拜了下去。
無法控制住身體後退的和尚知道再強留下去只會徒取其辱,只好忿忿的合掌還了一禮後轉身離去。奇怪的是從頭到尾他都沒說過一句話。
「太虛道友,你這裡無火無壺,這茶要怎麼才能喝到嘴裡?」半真半假的開著玩笑,眼睛卻瞅著方羽的陰神宗宗主紫薇問道。
「剛剛道友不是也聽到方羽小友的長歌聲了嗎?無中生有有還無啊,這裡什麼沒有?這裡又有什麼?」口中淡淡的應著,太玄長長的袍袖一揮,就好像變魔術一般,在涼亭的中間忽然冒出一堆正在熊熊燃燒的火來。
「道友這是在考教我來著?」口中鬥著嘴,陰神宗宗主也沒閒著,虛空一抓的手中無中生有的出現一個晶瑩剔透的玉製小盒來,隔著玉盒便能隱約的聞到一陣幽幽的茶香。
這會一直在邊上含笑看著這些本該是傳聞中的人物在談笑間依然毫不相讓的表演,這才明白很多事情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簡單,在這揮灑自如的表演和談笑背後,作為古老宗派的掌門,相對親近些的太玄和紫薇一樣,並沒有放下他們的責任。
暗裡搖頭笑了笑自己的單純,胸間頓時也豪氣飛揚的方羽在呵呵的輕笑中反手提出一把紫銅小茶壺,笑道:「兩位宗主一個點火一個捐茶,看來也只有我這個閒人來煮水泡茶了。」
「方羽,你拿把沒底壺如何煮水?」還是那麼淡淡的,聲色不動的太玄忽然看著方羽說道。
聞聲一愣,方羽舉起銅壺一看,壺底子果然不見了。
「哈,這樣也好,反正有無相生,順便還可以請太玄宗主指點一下禁術。」
知道自己沒留意讓他鑽了空子的方羽見狀也不見慌亂,反倒笑嘻嘻的邊說邊走去那個淺灘邊打水。
就當沒看到方羽和宣真宗宗主太玄暗裡鬥勁一般,陰神宗宗主只是似笑非笑的打開玉盒,往三個杯子裡放茶。
沒有底的銅壺還是裝滿了水就那麼懸空搭在火堆上了。一時間涼亭三個人全都沒了聲音,只管各佔一面,圍著火堆用相同的姿勢席地而坐。
涼亭裡的氣溫開始逐漸的降低,不大的空間裡真出現了一股不枉它名字的涼風在不停的迴旋,隨著涼風慢慢的變成陰風,陣陣森冷的寒意瀰漫在宛若石化了一般的三個人之間。
懸空的無底紫銅壺在輕顫中慢慢的升高,下面已經開始變色的火焰也宛若要保持固定距離一般的拉長,竄高。涼亭的空間中已經開始不斷的有沉悶的氣流輕爆聲響起。隨著氣流的爆鳴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地面上席地而坐的三個人身邊有不同顏色的輕霧在慢慢擴散。
一聲劇烈的爆鳴之後,方羽盤坐的身形首先沒入身前身後的淡白色煙霧裡不見,緊跟著隱沒在自己眼前淡黃色霧裡的是宣真宗宗主太玄,隨後在不到一息的空裡,陰神宗宗主也消失在淡藍色的霧影之中不見。
三團各帶不同顏色的霧氣裡忽然開始了強烈的能量波動,緊接著三團忽然蕩漾開來的霧氣再也不分彼此的糾纏到了一起。
看不到人影,也聽不到霧影裡發出任何的聲音,只有顏色亂成一團的霧影彷彿有了生命般的相互在此起彼伏的糾纏。無聲無息的,先是涼亭的頂蓋瞬間化成飛灰消失在風裡,緊接著是整個涼亭好像在演無聲的啞劇一般,悄無聲息的四散分離,那四根粗粗的木柱子在還沒落到地上的半空中就像再次有無聲炸藥在裡面爆炸了一樣,無聲無息的變成粉碎。
啞劇像要一直繼續下去般的上演著,已經裸露在陽光下的無底銅壺此時已經伸升高到有兩丈高下,可竄出霧影的那條青白色火蛇還是不停的追舔在它的下面,繼續著它的使命。
在忽然響起的狂風暴雨般的異音中,尖銳到不能形容的音波毒箭一般的開始在霧影內肆虐。如果大家還記得的話,就該知道這是陰神宗主上次在雪原上差點要了方羽小命的那追魂魔音。
能撕裂人耳膜的魔音剛起幾息,有若蒼龍長吟的道號聲便也隨即響起,那一聲聲彷彿能直入人心的無量天尊好像天生就有壓制魔音的功能,原本狂風暴雨般的異音聲勢頓時弱了下來。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就在這時,翻騰著的霧影中傳來方羽有若九天殷雷般的沉喝聲,那一字一吐的雄渾聲勢真有壓下天地間所有雜音能力。
隨著最後一個前字出口,半空中一直保持著懸空狀態的無底銅壺「砰」的一聲輕響中炸的粉碎。四面飛濺,陽光下閃著晶瑩光芒的水珠紛紛落向下面如怒濤一般翻滾個不停的霧影。水珠落入霧影的同時,一股陡然在原地旋起的狂風把地上的火堆和漫天的霧影全部捲上了半空,露出下面三個汗透重衣的人來。
渾身被大汗濕透衣衫的方羽那張同樣滿是汗水的臉上,神色莊嚴肅穆,彷彿鐵鑄一般的身軀還原模原樣的保持著五嶽朝天的坐式,只是那雙本該微閉著的大眼此刻卻像黑洞般散發著要吞噬一切的可怕幽光,凌厲的盯著面前幾乎和自己一樣的狼狽的一男一女兩個宗主,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一切和方羽一樣,只是臉上似乎稍有疲態的太玄輕頌著道號,同樣精光閃爍的雙眼也一動不動的盯著面前的兩個人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相對於方羽和太玄,陰神宗宗主紫薇此刻看上去要狼狽的多,被汗水濕透了的黑裙緊裹在曲線玲瓏的身上,賣相實在不太符合她宗主的身份,儘管大半截臉還是躲在黑紗外面,可露在黑紗外面的肌膚上的蒼白和相對急促的呼吸,正在無情的告訴著她在剛剛這場彼此都還有保留的鬥法中,她明顯落於下風的事實。
暗啞的輕歎了一聲,她率先站起身來,在身形消失前的瞬間,低低的歎道:「何苦來哉?」
因為陰神宗宗主的忽然離開,也因為她最後的那句「何苦來哉?」,還坐在地上的兩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看了一會後,不約而同的笑出聲來。
是啊,何苦來哉?
無名卷完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