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的暗歎的了一聲,方羽把視線投向車窗外。
此刻,他離開家已經有五個月,離開唐麗君母女,也已經有了三個月之久。一切的恩怨情仇都在南方的碧水柔綠前變的彷彿很遙遠,而了結了情結的心境更如朗朗青天,空空蕩蕩不滯一物,完全融合在漫無目的遊歷所看到山水之間,直到近來。近來,時常有一種淡淡的思念在不經意間掠過自己空靈的心境,當最初看到一如現在這般綠色的欣喜被現在心底裡時常的比較所代替時,方羽知道是該回家的時候了。
窗外的公路兩邊,還是成片成片的綠色,放眼遠眺,綠色依然漫山漫野,處處可見。就是間或遇到的河流,不管大小,也綠的讓人發膩,一切的一切一點都不若自己熟悉的北方那般裸露和原始,更缺乏一種自己再也熟悉不過的雄渾和粗獷。儘管得到天心燈以來,心靈柔和平靜到一種難以訴說的境地,但骨子裡,自小種下的意識卻怎麼都無法讓他更進一步的融合到這裡相對柔弱的綠色裡,就連同樣赫赫有名的大江,都讓他有種過於柔弱的感覺,儘管大江的水面要比大河寬闊的多,也壯觀的多,但他卻更喜歡大河的洶湧和浩蕩中蘊藏著的那種活力和生機,那裡面有一種原始的真實!起碼,他是這麼覺得。
讓他心裡多少有點不快和歎息的是車上剛剛上演的一幕,但身為外鄉人,他不想在這種陌生的環境裡和別人發生爭執,所以只好把頭扭向窗外,同時調整呼吸把聽覺關閉,努力的讓心內的不快盡快的散落到過往微弱的風裡,有些事,並不是有異能就可以處理的,在轉過頭的瞬間,他心底裡再一次掠過這個明悟。
剛剛人滿為患的車上又上來了一個人,使本來就擁擠不堪的車上顯得更是擁擠,悶熱的天氣更讓人覺得車廂裡憋悶,可是沒辦法,車依舊在公路上走走停停,盡可能的塞上任何可拉的人,到這會,方羽才知道在這種偏遠的地方,南方和北方一樣,沒有什麼區別,顯然,車上的本地人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情況,大多都面無表情的打著瞌睡,而走道裡站著的人也自覺的不停往後挪著,並沒有誰發出怨言。
不來不很舒適,但也算平靜的氣氛就被剛上車的那個中年幹部模樣的人打破,自他一上車,嘴裡就不停的大聲咒罵著天氣的炎熱和車廂的擁擠,同時也不停的抹著黑胖的頭臉上不斷湧出的汗水,一邊不時費力的從人群中探著腦袋張望著車廂裡的座位情況,一點都不顧忌身邊的人對他的粗口和叫嚷的厭煩。
開初聽著他的叫嚷和看著他四處探視的眼睛,方羽只是暗搖頭,就在剛要轉移開視線的時候,他忽然發現那幹部模樣的中年人黑胖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喜色:「那不是老蔫嗎?怎麼你也去縣城了啊?正好,快,快,讓個座位讓我坐坐,這麼站著累死了。」一邊說著,一邊毫不客氣的撥開身邊站著人,往車廂裡面走來,方羽順著他說話的方向望去,正好看到一個六十多歲花白著頭髮的人,無奈的強笑著從車廂的中間靠邊的座位上慢慢站起:「原來是刁書記啊,你怎麼今天也來趕這班車了?快過來坐,剛才沒看到你,真是……」話還沒說完,身子就被那幹部撥到一邊了,一屁股做到剛騰出的座位上,順手把提著的包掛在前面椅背上,然後肥碩的身子又往裡把身邊的一個看上去面色很是慘白的女人的擠了擠,這才仰靠到椅背上舒坦的伸展了一下雙腿,瞇著眼,愛理不理的回話了:「今天齊村的村長請客,喝的多了點,誤了來接的車,真他媽的困,我先睡一會,老蔫你幫我看著點包,到了喊我一聲。」說完,就閉上眼打起了瞌睡。
方羽不是很瞭解的視線落到那個叫老蔫的人身上,看到的是黑瘦乾枯的臉上一臉縱愁苦的皺紋和一雙茫茫然的近乎無神的眼珠,以及剎那間掠過的一絲羞辱和不甘,但瞬間就被很是恭順的神態所代替:「好的,好的,你儘管睡,我看著就是,看著就是……」裹在灰蘭色土布短褂裡的瘦長身子佝僂著努力的連連點著頭,然後伸出爬滿纍纍青筋的手,抓住車廂裡的扶手,認命了一般的低下頭,彷彿沒聽到周圍車裡人不滿和詫異的竊竊私語。
這也是一種人生!懷著已經變的有些複雜的心情,方羽把視線投向車窗外。這世上這類事情隨時隨地的都發生著,他也不知道用什麼樣的心態去面對才是,只好不去多想。
幾滴汁液忽然落在了他抓著扶手的手上,他一楞,隨著雙耳裡一聲輕響,心神從窗外的世界裡拉回,頓時,感受到了車廂裡喧囂的聲音和開鍋了一樣熱鬧的景象。
靠前面些,先是幾聲尖叫,緊接著是一陣喝罵聲,一個衣著打扮入時的年輕女郎漲紅著臉,一邊抹著頭臉上的汁液,一邊站起身來怒罵著:「你這人怎麼會事?長眼睛沒?怎麼喝飲料的?會不會喝,不會喝就別喝,一個土包子裝什麼時髦啊?弄的人家滿身都是,快說怎麼辦?我要你賠!」一邊罵,一邊心疼的抹著衣服上的汁液,周圍別的人不滿的嚷嚷被她一個人的聲音壓了下來,就在這時,一個帶著哭音的女聲怯生生的喝罵的空裡連連響起:「大姐對不起,對不起啊大姐,我沒喝過這東西,是別人給的,因為口渴,想喝一口,可怎麼都打不開,只好硬拉,結果它就濺出來了,大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我沒錢賠……嗚嗚嗚」說著說著哭開了聽到這熟悉的北方口音,方羽一震,半站起身讓眼光穿過前面簇擁著的人群縫隙向聲音的來處望去,就見一個打扮很是怪異的大約十八九年紀的年輕女孩傻傻的半跪在坐椅上無助的哭著,一身已經幾乎很難再在街上看到的洗的開始發白的黃棉軍裝像個大褂一樣的裹住她纖弱的身子,赤裸的腳上穿著一雙不和時宜的黃膠鞋,剪的過分短了的頭髮凌亂的紮在頭上,臉色有些異乎尋常的白,還算端正的臉上有一種象小孩一樣的恐懼和茫然,呆呆的就在那裡哭著,手裡還捏著一個飲料的拉環,但看不到飲料。方羽眉頭一皺,怎麼看著這姑娘好像神經有點問題啊,剛要出聲,那被濺到的女人又罵開了:「我管你有錢沒錢,反正弄髒了我的衣服就要賠,這可是我新買的名牌,我不管,就要你賠!」那個哭著的女孩哭的更厲害了:「大姐,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我身上真的一分錢都沒了,連車票都是別人可憐給賣的,飲料也是人家給的,我沒錢啊,嗚嗚嗚」就在這時,車上坐在哭的姑娘後面的一個看上去大約30歲左右的女人說話了:「我說大妹子,衣服髒了還可以洗呀,幹嗎一定要人賠呢,我看這小姑娘傻傻的也怪可憐,你就原諒她吧。」這話一說,車廂裡一扁贊同聲,都紛紛開口勸那髒了衣服的姑娘:「就是,姑娘,你就原諒她吧,瞧著怪可憐的,看樣子真有點傻啊,這麼熱的天穿成這樣,看來腦子是有點問題……」那哭著的女孩聽到別人說她腦子有些問題,一下就不哭,大聲的分辨倒:「人家不是傻子,人家不是傻子……」那髒了衣服的女郎一看:「好像真的腦子有問題,算我倒霉,真是晦氣。」說著說著就坐了回去,站起的人也都紛紛開始坐下,方羽也鬆了口氣,剛坐下,就又聽到那個幫傻女孩說話的婦女舉著手裡剛從地板上檢起的飲料筒,另一手拉著那女孩手發出了一聲驚叫:「呀,中了5萬的頭獎,姑娘你好福氣啊。」聲音一落,車廂裡頓時亂成一片。
方羽有點漠然的看著面前鼎沸的人聲,覺得面前的場合有點熟悉,凝神一想,便想起個類似的事件,又注意看了看開車司機和售票員頭也不回一下的反應,心裡便明白了許多,再想想那傻女孩似是而非的北方口音,心裡就一下全明白了,一絲洒然的笑容爬上了他的嘴角。
隨著那婦女的叫聲,已經坐回原坐位的時髦女郎也隨著眾人站了起來,扭過身子大聲的囔囔著:「什麼頭獎,什麼頭獎?是健力寶嗎?是不是啊?我這裡正好有書,快拿來對照一下。」一邊囔囔著,一邊揮舞著手裡的一本雜誌。「就是健力寶!就是健力寶!快拿過來對對,快拿過來對對,」這時,車廂裡的大多數人在那個舉著飲料筒的婦女興奮的催促下也連聲催促著。一把從那女孩手裡奪過拉環,往手裡的書上一比:「呀,真是頭獎,5萬耶!」年輕女郎和那婦女都其聲興奮的尖叫起來,好像是她們自己中獎了一樣,就在這時,一直傻傻楞著的傻女孩忽然猛的伸手,同時把那女郎手中的拉環和那婦女手中的飲料筒搶到過,緊緊的抱在懷裡:「這是我的,這是我的……」嘴裡一直念叨著再也不肯鬆手。
就在那女郎和婦女愕然的空裡,車廂上到處是一片歎息和羨慕的眼神,很多人眼裡已經放射出灼灼的光芒:「就這麼讓一個傻子白白得到五萬……」有不少人已經在快速的轉動著腦袋想起辦法了。
一愕之後,那婦女悻悻的笑道:「小妹子,你知道到那裡去對獎嗎?」「對,你知道到那裡去對獎嗎?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對呢,你有錢去那裡嗎?」年輕女郎也目放奇光的連聲問到。「我,我沒錢,我……」聽到這話的傻女孩漲紅了的臉迅速的白了下來,諾諾的再也說不出話來。」「小妹子,你一個單身女孩,又是外鄉人,又沒錢,上那對獎你也不知道,萬一被壞人知道了,你拿著這東西真的很危險,我看這樣吧,不如你把這東西讓給我,我給你3000塊現錢,你說怎麼樣?」轉動著眼睛,那婦女無比和藹的柔聲問著那傻女孩。「三千換五萬,好像少了很多,我不換,要換最起碼也要5千才可以。」聽到女孩這麼一說,那婦女面色一暗,剛要說話,旁邊那年輕女郎急了:「好,妹子,你說五千就五千,大姐和你換了,不過大姐現在沒帶這麼多錢,你和大姐下車,咱們回去拿。司機,停……」說著就要拉那姑娘。「你幹嗎,換可是我先提出來的,你想搶我的好事啊?」傍邊那婦女急了,一把拽住那女郎,氣憤的嚷了起來。一擺胳膊,掙開了那婦女的手,女郎說話了:「嘿,你這是幹什麼?你能換得我就換不得了?再說你能拿出五千嗎?看你那樣你也拿不出來,哼,如果你能馬上拿出來我就讓給你。」「你……你」那婦女被噎的說不出話來,一咬牙,黑著臉從座位上的坤包裡拿出一沓鈔票來,用力的在那女郎面前一晃:「我沒錢?瞧瞧這是什麼」一轉頭,把那鈔票往那傻女孩手裡直塞:「我說小妹子,你看,這可是三千元,你先拿著,咱們就下車回去取另外的兩千,千萬不要相信有些人,口袋裡空空,嘴上卻說的好像很有錢的樣子,小心不懷好意啊,哼!」說著傲然的瞟了那面色也開始發黑的年輕女郎,一下子氣的那女郎說不出話來。
黑著臉眼珠一轉,臉上露出一絲詭笑,一抬頭:「各位,大家都看到了,有人想用三千就騙人家小姑娘的五萬,這也太卑鄙了,既然大家都在車上,我認為見著有份,誰要是能拿出比三千多的現金來,我們就勸小妹妹把這頭獎讓給他,一手錢一手貨,大家做個見證,免得人家小妹子被人騙大家說認為怎麼樣啊?」「好!就這樣,這樣才公平,他媽的,今天老子沒帶錢。誰帶了,誰帶了,還不趕快去換……」車廂裡頓時就亂成一團,叫嚷什麼的都有,而那婦女拿著錢僵在那裡,一臉的怒色,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那得意洋洋的女郎大約就已經死過無數次了。
鬧騰開了的車廂裡也有冷眼看著和無動於衷的人,方羽是一個,那個一直低著頭彷彿睡著了的老焉也是一個,再有的,就是一直頭也不會司機和售票員,可惜已經被扇動起來了的眾人沒有一個人注意司機他們這個不同尋常的反應。
「我出七千!」亂烘烘報價的車廂裡頓時靜了下來,出門坐班車能帶這麼多前錢的人在這個相對偏僻地方的還真不多見,剛才報價在六千左右三個人都是有事要用錢才恰巧帶著的,但顯然,七千就超出了他們的接受範圍,儘管心裡氣的要命,還是把目光投向了喊出這個高價的中年幹部。
方羽一看是那廝,便收拾起了管閒事的心情,抱著看戲的態度注意著事件的發展。
慢慢站起的中年幹部臉上毫不掩飾的流露著得意和貪婪的笑容,挪動著胖胖的身軀,傲然的從兩邊竭力讓開的人群中走到有些懷疑的望著他的三個女人面前,刷的拉開手裡提著的黑包,拿出捆紮成一團的一疙瘩錢,在手裡掂了掂:「呶,這是七千現金,先讓我看看那個書個拉環可以嗎?」很不情願的,那婦女從傻女孩手裡要過拉環遞了過來,同樣很不情願的,那女郎也把雜誌遞了過來。
緊張的的瞇起本來就不大的眼睛,那中年幹部心頭一陣狂喜,那拉環上的圖標果然和雜誌上說的一模一樣,壓下心頭的狂喜,又謹慎的翻過書皮看了一下,心裡最後的一塊石頭也安然落下。雖然已經很少看這些書報了,但手裡這本雜誌的名字還是很有印象的,是全國比較有名的一本雜誌,它上面說的應該絕對是真的了,嘿嘿,今天賺大了。把拉環和書緊緊的纂在右手裡,左手飛快的遞出前面一直也緊纂著的錢:「這是七千,給你,飲料筒也給我。」說完,錢往那似乎呆住了的傻女孩手中一塞,又飛快的從她手裡奪人飲料筒,一轉身,就在眾人羨慕嫉妒夾擊的目光裡幾步就走回自己的座位上,長長的出了口氣一屁股坐了下來,黑胖的臉上一片時來運轉的紅光。
「我有錢,我有錢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停車停車,我不去言鎮了,我要回家。」嚷嚷著,那傻女孩站了起來,厚厚的黃棉軍衣把錢裹在懷裡,一付再也忍耐不住的樣子。「真掃興,真晦氣,司機停車,我也不去了,」幾乎異口同聲的,那黑著臉的婦女和年輕女郎也叫了起來。
臨下車的一瞬,那年輕女郎一扭頭喊到:「喂,把我雜誌還我。」那中年幹部此刻彷彿聾了,頭都不抬,一點反應都沒有。狠狠的跺了跺腳,那女郎也狠狠的下車去了。
經過這麼一鬧,再次發動起來的車上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各種各樣的議論聲此起彼伏,都不時把嫉恨的目光投到那肥頭大耳得意洋洋的不停摩挲著飲料筒的中年幹部身上,只有坐在後面的方羽,扭頭後望,逐漸模糊的公路上還隱約能看到三個笑的打跌的女人。扭回頭,毫無憐惜之意的目光掠過尤在夢中的中年幹部,剛要回收的目光在餘光掃過那個一直低這頭彷彿睡覺一樣的老蔫時,明顯一停:「哦?他眼中怎麼可能有那樣的光華?」
方羽精神一震,極大的興趣被勾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