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章清風明月
二人正值情深意濃之際,忽聞有人調侃,不免悚極而驚。循聲望去,竟是五個瞧來風塵僕僕的藏土喇嘛僧。頭上各戴一頂雞冠狀的僧帽,所著僧袍與中原僧人也自大不相同。半身斜披不說,更且坦胸露乳。璺兒瞧得大羞,垂首而視,心下卻思,也不知何處來的邪僧,居然如此怪異?
但有前世記憶的小石頭自然識得,這梆和尚無疑由藏土而來。尤其為首老僧,眼神肅穆,容帶慈悲,近前剎那竟宛如佛光普照,教人大生親近。他並未起身,依舊扶著璺兒疲弱的嬌軀,不發一語地望著這群不速之客。心下明瞭,眼前僧眾必是元音的同門。只不知他們有沒認出自己。當日為了銀車,自己單身挑了他們數十人。雖說耗時極少,但也難保裡面沒有一個半個記憶極好之人。
思忖間,再看其餘四僧,生相剽悍,面目猙獰,就像一位大德菩薩身邊跟了四位嗔目金剛。陡下一凜,暗道,瞧來勢,這伙僧人多半已認出自己。他此刻只擔心璺兒,更擔心她身子不濟,萬一受了驚嚇,病症加重,只怕自己醫術再是如何高明,也難讓她痊癒。至於自己如何,偏未思及半分。
正惶惶不可,為首老僧手掌合什,聲音沙啞著道:「施主當真好興致,既已出了長安,何不盡速遠遁?卻仍在這荒山野嶺留戀忘返?」此話言來,誠沒疾言厲色,但如金玉敲戛,直震得人嗡嗡鳴鳴;伴隨話音而來的更有股子
憾天氣勢,便如廟宇裡的金剛菩薩,突然開口說話。
只是聽這話音,竟非先前出語揶揄之人。
當下又自一驚,轉眼看懷裡的璺兒,但見雙頰紅暈以外,靡顏依舊,顯然無甚不妥。想是老僧的金剛怒音獨對自己施展。心頭一舒,微笑道:「大師不也興致極好,如此夜深,不在廟裡清燈黃卷,仍在此處與我等世俗人閒聊。」
話罷,又想,這伙喇嘛既找上自己,想必已然知曉自己對付了元音?與其遮遮掩掩,被人小覷,倒不如自承得好。即道:「大師想必已然尋到元音了?可惜此人心地淫邪,手段下流,大師若不好生管教,貴派在中原之聲名只怕越難好轉!」
要知密宗一脈在藏土如日中天,可謂根深葉茂。自蓮華生大師東來傳教,數千年以降,密宗在藏土便即淵源流長。其間偶有教爭,無非也是密宗內部的理念紛爭,從未有外部教宗對密宗在藏土有過大的威脅。然待密宗到了中原,遭遇便大不相同。儘管曾一時烜赫,但不多久,便衰敗至今。時至今日,中原百姓大多視其為妖僧魔宗。
一來,密宗有些教理與華夏所遵循的理念大相逕庭,就像元音那種歡喜修,許在密宗習以為常,然在華夏包準視為淫褻異行;二來,有些教派僧人非但可從事生產,又可娶妻生子。這般言行,在華夏百姓眼裡,當真荒誕殊異,幾類妖魔;三來,密宗儀軌複雜,所具設壇、供養、誦咒、灌頂等,均有嚴格規定,需經阿闍梨(導師)秘密傳授。
如此做法,在人口稀少的藏土,倒是無礙;可華夏人口何其眾多,每人均要阿闍梨傳授,又何來這多的上師?既沒上師傳授,照密宗理念,也就沒了成佛之望。因此,密宗在華夏那是信徒日稀,愈趨衰敗。小石頭儘管無心,但此刻突然說出這番話,確實直入要害。
那老僧愣然片刻,驀地微笑道:「施主有心了,老僧感激不盡!」彎身合什之後,接道:「承蒙施主惠賜,本門弟子得此大訓,真謂善哉!」
聽他言來誠懇,小石頭也不由客氣起來,淡然道:「大師一看便是有德高僧,與那元音迥然相異,有事不妨坐下再說。」跟著,指指右首的一塊大石。
老僧雙掌合什,行了一禮,竟當真在石上盤膝而坐。另四位僧人則佇其後,左右護繞。其中左首最外一人眼神分外嚴厲,顯然蘊著極大怒氣。只是老僧當前,他萬不敢說話,否則,興許早已衝了過來。
小石頭暗道,適才那說話人多半就是他。旋下注視老僧,餘裕,愈看愈奇,只見老僧往那一坐,僅是片刻,居然生出寶相莊嚴之態。那氣勢決不遜於自己的兩位恩師。不禁尋思,那日初見元音,誠也威勢不凡,但與眼前老僧一比,不啻於熒火星光。
想起元音當日所提密宗活佛拉摩洛丹,心道,此僧難不成就是活佛親臨?瞧其舉止睥睨俯視,堂皇正大;聽其言語,允執厥中,大威大德,倒有泰半勢頭就是那位拉摩洛丹。倘若不是,那藏土密宗當真是人才濟濟,勢力雄厚。
他思忖不斷際,雷璺心性機敏,瞧出雙方之間必有怨隙。又瞧對方人多勢眾,為首老僧,雞皮凹顏,骨瘦如材,倒還管他去。然其餘四僧,身形剽悍,眼目凶獰,卻如法場上的劊子手,透著股殺氣惡鷙。愈瞧愈覺害怕,俯耳於他,細聲:「石大哥,我歇息夠了,咱們走吧!」
她說話前,已強自壓抑心中悚懼,然一開口,聲音兀自輕輕瑟顫。
小石頭知她心思,輕輕拍其香肩,和顏慰道:「別怕,沒事的,睡會就好。」
時當如此氛圍,任他說得輕鬆,又縱然雷璺對他言從計行,也難免疑信參半。何況老僧背後的四道凶狠目光,怕是瞎子也能感受得到那股子徹骨寒意。但小石頭既然這麼講,依雷璺的柔順,只得臻首輕點。心下卻想,為何男人們總這麼喜歡打打殺殺?即便石大哥滿腹才華,竟也不改此癖。歎氣之餘,猛又想,是了,石大哥定是為了我,不得不與他們周旋。念及此,愛意愈熾,心下柔情萬千,暗自感激蒼天賜下這般疼人,惜人的郎君予自己。
與此同時,老僧忽道:「施主姓趙?」適才小石頭安慰雷璺之語,他耳中聽得分明,見小石頭說得輕鬆,顯對自己等人大大的不放眼內。任他修為精深,也未始不生微嗔。此刻言來,與先前又自不同。嗡聲嗡氣不說,無形的音質倏成氣浪,捲起地上細小沙礫,飛捲旋舞。直俟到了小石頭身前數寸之地,沙礫陡止,旋轉即停。
這下顯威,瞧得雷璺呆呆愣愣。心想,這僧人莫不是金剛下界,怎說個話也是叱嗟風雲,大有威勢?凜然之餘,藏香首於小石頭懷中,不敢再望。心下也知,原來老僧雖然生得瘦弱,偏是五僧裡最厲害的一位。無怪另外四僧對其尊敬異常。
沙礫狂舞那會,小石頭神色自若,凝視老僧,半點沒有起身奔逃或是出手阻止的徵兆。即便之後沙礫停舞,也沒絲毫驚詫,彷彿視若未見,神情更是澹然到了極點。待察覺璺兒有些驚怵,方始撫揉香肩,慰其憂心。這時,遲疑餘裕,答道:「可以這麼說,不知大師有何見教?」他原有些在石趙兩姓之間猶豫,然想起王妃恩情,又不忍避諱那個趙字,只得莫稜兩可。
老僧倏地起立,彎身合什道:「早聞大周國的趙王爺神勇蓋世,天下無雙。施主在老衲的金剛怒喝裡,神情自若;又在一息之間,制伏元音,想必就是了。」
小石頭暗道,老和尚果然精明。當下笑道:「大師推算極為厲害,小可佩服!只是神情自若,其實是小可嚇壞了;而那所謂的一息之間,也無非僥倖,倘若真對真的,鹿死誰手尚不知呢!」他見老僧禮數周到,當下也不願咄咄逼人,言辭間極為謙套,對密宗也是推崇倍至。
老僧也笑道:「老衲聽元音敘述,施主大周,且是官方人物。故而,便冒昧地猜上一猜。」此刻,雙方言笑晏晏,外人見之,決計想不到雙方間委實存著新仇舊恨。尤其老僧笑得和藹,給人感覺,便像高壇菩薩驀地走將下來,絲毫沒有適才的莊嚴寶相。但偏偏予人一種和煦春意。又聞他續道:「原本老衲對施主也是久聞大名,著實仰慕。怎奈施主偏生殺了敝宗宗主的內侄,無疑失了和好的機會,教人好生遺憾。」
這時節,雷璺屏氣懾息地朝小石頭看看,見他沒說話,又見老僧容顏肅穆,後頭四僧更是嗔目捋腕,顯是爭鬥在即。忙道:「從前有個和尚因對佛法一竅不通,舉凡有人問佛詢義,他一概喚侍從僧人代答。久而久之,他的法號索性改稱為不語……」
小石頭與那老僧聞言愕然,均向她詫異地望望,不解何意?
但如此一來,那劍拔弩張之勢無疑大大的和緩。
雷璺見及,如釋重負,更是粲笑面靨,繼續說道:「一日,極遠之遙來了一位遊方僧人,他久慕不語之名,便誠懇地向不語禪師請教。不巧的是,那日侍從僧人適逢外出,寺中獨有不語一人。於是乎,禪師頓時手足無措起來。當時,遊方僧問他:「什麼是佛?」禪師茫然,只得東顧西盼;遊方僧再問:「什麼是法?」禪師竟自上看下看;遊方僧又問:「什麼是僧?」禪師無奈,索性閉目不睬;最後,遊方僧問:「什麼是修法之道?」一連遇到四個難題,禪師已然厭煩到了極點,又怕對方識破自己的愚陋,旋下便伸出手來,示意送客。心下亟盼他快些離開得好,免得再問下去,便要出乖露醜,無地自容了。」
聽到這裡,諸人皆大感興趣。
尤其她語聲柔柔,清脆和順,娓娓而談余,直如林籟泉韻,別說是故事,固然是胡說八道,相信也沒人願意中途擾斷。
小石頭心知雷璺不會無緣無故地說此故事,自然微笑地望著她;而故事中由於涉及到佛門根本的禪義玄奧,僧人們也覺吸引,竟自在遠處豎耳聆聽。眉頭蹙著,心下均思慮著遊方僧所詢的幾個問題。均想,倘若是我遇此問題,又該怎生做答?
雷璺柔笑地瞧著小石頭,續道:「殊不知,那遊方僧被禪師趕出禪房後,非但無半分惱怒,反而心滿意足。到了外院,恰逢禪師的侍從僧人由外回來。遊方僧急忙上前,深有感觸地道:適才貧僧向禪師求教。問他何謂佛?他東顧西盼,意指人有東西,佛無南北;貧僧又問何謂法?禪師續而上看下看,意示法本平等,無分上下;貧僧再問何謂僧?禪師他閉目不語,暗喻『白雲深處臥,便是一高僧』;貧僧最後問修法之道?禪師以慈悲之心伸出手來接引眾生!至此,遊方僧搖搖頭,佩服由衷地歎道:禪師不愧為當世高僧,明心見性,佛法精通啊!說完,便即飄然離去了。」
待她說完,靜默片刻。
諸人無不琢磨著遊方僧臨去前的數句話語。好一段時辰,老僧突然微笑道:「女施主蘭質蕙心,敘事明白;真是高山流水,道理悠長;老衲聞此故事,如聞菩薩講經,豁然而解心頭疑難。佩服,佩服……」
雷璺一笑,玉手輕挽額前秀髮,道:「那不語禪師能以胡亂舉動教人聽出真義,便可知佛法精妙,萬般在心。任你萬言萬語,終不及一念頓悟。好比佛祖拈花,卻僅一人得道。大師前言,既說深佩石郎,可見心下已無戾氣。怎又為了些許小事而強自翻顏?要知佛法慈悲,本為普渡眾生。大師若借之無上神通挾怨尋仇,俟時,既違了大師原有的慈悲之心,又阻了大師的無上修行,更讓佛祖的慈悲心懷,蒙受世人誤解。大師,您說是麼?」
她借此故事,亟盼老僧能化戾為和,回去後善言勸告密宗宗主,從此解了仇怨。
聽她逕呼自己為石郎,小石頭心頭微顫,呆呆地望著那嬌好無限的和美柔顏,想起當日在相國寺前她和散宜生的一番男尊女卑抑是女尊男卑的對辯,不覺會心而笑,胸中更是暖意蕩漾。心想,縱你老和尚佛法精深,但論口才利捷,終不及璺兒遠甚。又思,自己也不知該喜該憂?所遇幾女中,冰清和璺兒均這般巧言利口,日後……思及它日,頓又不寒而慄。心想,人道女子善妒,只怕她們也是如此。倘若到時大打出手,那我又該幫誰才好?
他蹙眉深思裡,老僧笑笑,道:「女施主故事說得雖好,但此言差矣。」走前兩步,看雷璺稍嫌緊張,不禁再次笑道:「那遊方僧雖然誤解了不語禪師的種種舉動,但往深裡想,其實遊方僧已悟我佛真義。故此,當見到在旁人眼裡,純屬匪夷所思的舉動,他偏能領會出不同深意。這就好比尋常人看到日月星辰、雨露霜雪,決無特別的想法,然在我等修煉人看來,那時起時息,時息時起,循環往覆之中無一不蘊天地至理。又好比珠蚌雖在一起,然其價值則有貴賤之別。人們往往只能見到低賤的蚌,極難見寶貴的珠。我等修煉人卻能尋出最為正確的方法打開它,讓蚌內的真寶珠即刻顯現。」
說道這裡,老僧忽然歎道:「任心所適,隨遇而安,行雲流水,坐忘情懷。天下間又有幾人堪破得了是是非非,盡散得去紛紛擾擾?」言畢,驀又笑著合什,對璺兒道:「老衲著相,讓女施主見笑了!」話罷,卻見他瘦削的臉上瞬時金光溢彩,嘴角微微上揚,笑得甚是安詳;由此可見,他心中仇意盡去,替而代之的完全是靜悅安寧。
聽他一番深奧言語,用漢語講來,居然表達得清清楚楚。雷璺實感詫異,笑笑道:「大師對我華夏文化研究得很是透徹。說來,是晚輩語涉淺陋,以莛叩鐘,實在唐突了。但常言道,過江必用筏,到岸不須船。想必以大師之德,已不用小女子絮叨,心下早有決算。」
這當兒,小石頭扶著雷璺長身而起,隨手撣去灰塵,極是瀟灑地道:「大師似有所悟,可喜可賀啊!」儘管老僧未直接應允雷璺之意,但自始至終,也未惡顏相向。囿於氣氛較好,他也和聲和氣,心下極不願破壞這難得的謐寧。
老僧一笑,指著雷璺道:「趙施主能有女菩薩這樣的女伴,實屬天大的福幸。還望施主珍惜之!」
聽他出言誇獎雷璺,小石頭心底暢喜,當下抱拳施禮,正待說話。
驀聞上空傳來一陣怪模怪樣的得意笑聲。
抬首看,昏黑天際裡,正有八位鬚髮皆白的老道,各據一方,浮雲滯空,倏隱倏現。那所笑之人,身材瘦高,眉長口方,有些仙風道骨,但那一絲囂張之意,卻讓人無甚好感。尤其此人竟是與自己大有冤仇的峨嵋掌門金蟬子。
不禁苦笑,暗忖,當真是冤家路窄。這廂的密宗和尚堪堪由璺兒出言擺平,孰想又來一梆道士。而且,這峨嵋派可不像密宗老僧這般好相與,雖然仇怨相若,同樣是殺人之仇。且那寧道子嚴格講,還不是自己親手所殺。但裡面囿於涉及到崑崙峨嵋的道統之爭,金蟬子此人胸襟又小,今日多半是凶多吉少。這會,他只恨自己神通失得太不是時候,否則,即便打鬥不過,卻也不難逃脫。
老僧瞧及峨嵋諸道,倒是好客,笑道:「眾位道友好雅興,不妨下來一敘!」
峨嵋諸道聞言,互視一眼。
他們見老僧長像不凡,且金身五蘊,微現佛光。料也是位得道高人。況且,對方已然出言邀約,若不下地,委實無禮之甚。其實,照金蟬子原意,一俟見著小石頭,便即動手,逕自擒了再說。須知,他與小石頭爭鬥數番,每次總是鎩羽而歸。說他心中毫無忌憚,自是虛言。但他一人之思,畢竟代表不了另七位輩分奇高的老道。
當下很是無奈。
落下雲頭後,逕自走到老僧跟前,打一稽首,道:「大師想是藏土?不知是密宗那位高僧?」遂又道:「貧道峨嵋金蟬子……」跟著,指指身後隨後而來的七位老道,說:「這幾位是貧道的師叔祖。」這時,包括閔一得在內的七位峨嵋長老,均向老僧作禮。他們輩分雖比金蟬來得要高,但此刻會見派外高人,倒無半點讖越。
老僧合什還禮,「老衲貢嘎,乃密宗護法。」又道:「真人等莫不也為趙王爺而來?」
金蟬子朝小石頭瞥了一眼,笑道:「大師難道不是?」這又是試探。他生來謹慎,行事更求滴水不漏。此刻見老僧佛儀雍然,決非凡常,自不敢造次,當下便想問個明白,隨後再伺機行事。
貢嘎道:「老衲原意是此……「說著,指指雷璺,道:「但經這位女菩薩一番開解,此刻仇隙盡去,已不想再為難趙王爺。」
金蟬子微愕,順其手勢向雷璺望去。他雖不識貢嘎,但大名聞之久矣。不解雷璺何以有這樣的大本事,居然可以開解這位密宗大護法?
小石頭在旁聞及,不由也望向雷璺,朝她會心一笑。
被恁多人注視,雷璺惶惶,玉足輕移,偎近小石頭身旁,輕聲道:「大師謬讚,小女子只是一通胡說,大師能有所悟,全賴您平時修為精深,不關小女子的事。」
貢嘎微笑道:「老衲大概就像女菩薩口中所說的那位遊方僧一般?呵呵……」他此刻笑得和煦,瘦顏上佛暈越發顯然。
雷璺嫣笑道:「大師說得不錯,此刻雨霧朝露在大師的眼中,只怕均有深意吧?」
貢嘎肅顏,合什道:「佛果至高無上,證之非易。依顯教修行而求佛果者,一般均須歷經無數大劫之長期努力,其間,多數皆十進九退。譬如作萬里游,單靠雙足,任你銅筋鐵骨,健步如飛,若天然山河之障,或因人事之礙,往往功敗垂成,徒歎奈何。而以本教密行而求佛果者,即身便可成佛,好比那翱翔茫茫無阻之蒼穹,千山萬水,瞬息即至。貧僧今日又受女菩薩點化,斷煩絕惱,心生菩提,證阿羅漢果,實屬大造化也。」
話一說完,在他身旁的另四位喇嘛僧,均自合什叩首,道:「師叔大智慧,證得羅漢果,本教昌盛日近了!」貢嘎合什還禮。
金蟬子忍住心下嫉妒,嘿嘿笑道:「原來貢嘎大師已成羅漢,真乃幸事!」
要知,羅漢之境如同修道者修至到了天仙境界。然而佛門羅漢非同修真,一旦境界到了,立時便須飛昇天庭。佛門羅漢比較自由,若仍想在塵世修行,亦可自便。是以,佛門多有活佛轉世或羅漢再生的傳說故事,而道界則無。金蟬子此時眼紅無比,暗想,貧道修煉百年,時至今日,仍在天境、神境之間徘徊;這和尚生得如此不堪,竟已成了羅漢,世道不公至極。
貢嘎朝他略微頷首,並未作答。他之前喚諸道下來,原是為了暗助小石頭一臂之力,此刻金蟬子等由空落地,那起先在空中的八卦合圍之勢,不言而喻已悉數被破。是以,這會兒,他才懶得理會金蟬。更且他羅漢初證,靈台清澄,金蟬有甚歪心思,在他眼裡當真是一覽無遺。
金蟬子覺著無趣,回過頭,對著小石頭道:「大魔頭,沒想你命大若斯,翻天印下居然也教你逃了出去。」
小石頭不想讓他知曉自己已失神通,嘿嘿笑著揶揄道:「說來幸甚。怎麼?今日真人又帶了什麼寶貝,前來抓我?」
金蟬子能成三大武脈之一的峨嵋掌門,功力不凡姑且不說,單是眼光之犀利,就非尋常人可及。迅即回以冷笑,道:「翻天印下逃出生天者,還想完好無損?魔頭,別以為本真人沒瞧出來,你時下早沒了先天靈氣,除了手腳動彈得了以外,你能有甚大的作為?」
小石頭一凜,儘管笑容依舊,但手臂微微一顫,被他緊摟著的雷璺卻是感覺到了。稍仰臻首,望著他,道:「石郎,都怪我不好,連累你了。」說著,情不禁地眸中含淚。小石頭愛憐地望著她,柔聲道:「傻瓜,別胡思亂想,怎麼會呢?你以為這些光吃乾飯的沒用老道,能對付得了我?」話語入耳,雷璺破涕為笑,忙用衣袖拭去眼邊淚痕。
金蟬子原沒修到嗔癡皆無的境界,被小石頭話語稍加撩撥,頓然大怒。
暴跳雙足道:「魔頭,快快放開雷家小姐,不然教你立死當場。」說著,突然望見小石頭背後不知何時多了一隻金色怪鳥,略微審視,不免駭然。尋思道,這小子何時多了一隻大鵬援手。又想,這隻大鵬瞧其外貌,尚且年幼,道行還不深,而我方有本門七位長老,待會再加上「靈化梵輔陣」,也無須忌憚。
適才小禽調弄羽翎,離得較遠,又藏土丘的另一處,諸人均未發現。而小禽在道門中算不得什麼,然在佛門之中偏屬聖物。
貢嘎等僧一見,登時下跪叩首,口呼上師。
小石頭愕然,瞧和尚們言行恭謹,決非做作。回頭再望小禽,卻見它嘴喙高仰,神威凜立,那神情顯是護主心切,至於朝它下跪的五個喇嘛,它壓根不知怎麼回事。只道自己太過厲害,堪一出場,便讓小石頭的敵人發楚心怯。
金蟬子見貢嘎等僧人向一扁毛畜生附跪叩首,且口呼上師,不禁好笑,更解了適才胸中鬱悶。覺得心裡也不似剛才那般妒火中燒了。心想,你證了羅漢又如何?還不是須向畜生叩首。待下,貧道大展神威,讓你們的這位所謂上師先自墮了阿鼻地獄再說。念及此,竟止不住地失笑出聲。
其時,大伙均看著喇嘛們向小禽叩首,故無一人發出聲響,他這一笑,仿如靜謐深夜裡,驟響梟鳴,刺耳無比。喇嘛們向小禽叩完後,貢嘎忽地起身,神色肅嚴地望向金蟬子道:「真人何以發笑?難道是譏笑老衲叩拜本宗上師?」
聞此言,金蟬子一個勁地埋怨自己為何笑出聲來。儘管有些忌憚眼前這些喇嘛僧,然時當如此場面,倘若開口致歉,無疑輸了顏面。旋下,高高軒起眉頭,嘴角上揚,嘿笑道:「大師問出此言,未免發噱。您是想聽真話呢?抑是假話?」
貢嘎正聲道:「自然是真話!」
金蟬子道:「大師不覺得,跪拜一隻不懂人事的上師,實屬天下最為可笑之事麼?」說到上師二字時,右手拂塵不由指向小禽。
小禽雖通人性,但畢竟懵懂人語,拂塵指來,卻道是攻擊,立時昂昂大喚,雙翼一展,巨軀升起,尖利嘴喙在月輝下閃過一絲寒光,頓向金蟬子啄去。這當兒,金蟬子壓根未做提防,正全神留意著羅漢貢嘎,孰想小禽會突然施襲,未免手足無措。當下舞動拂塵,縱身而退,口中喊道:「畜生爾敢?」
小禽一啄未曾建功,金蟬子那句畜生,偏偏惹鬧了喇嘛僧們。貢嘎跨步,瞬時擠入中間,雙手微分,輕鬆隔開一人一禽。回頭對金蟬子道:「真人口出污言,侮辱我教聖物。究竟何意?」
金蟬子退開三步,胸腹起伏,氣道:「什麼何意不何意?這畜生猝然攻擊貧道,貧道還未問它,你卻來問我?」這時,小石頭喚回小禽,在旁道:「真人惡言詈辭,呼斥小禽,它聽得心下不舒,自然惱怒。卻也怪它不得!」
金蟬子嘿嘿道:「莫不成倒要怪上貧道?」他身子微退,與另外那些老道列成一線,續道:「時下毋須廢話,不管那畜生懂不懂人事,你這魔頭今日終須一死,否則,貧道等如何向天下蒼生交代。」聞他數句話便扯到天下蒼生上,小石頭啼笑皆非。朗聲道:「真人要殺我,盡可動手,至於說什麼天下蒼生,未免太過抬舉了。」
金蟬子又是嘿嘿數笑,對身旁一干老道說:「諸位長老,除魔須當盡速,動手吧!」
老道們無語,但眨眼便圍住了小石頭。其間,就屬閔一得最是積極,動作也最為迅速。此刻,貢嘎正站於小石頭身邊,這麼一圍,也恰好把喇嘛們一併圍入。貢嘎環視眾道,詫問:「哦!?貴派此役,想把老衲等人一起滅了?」
長老們陣形已成,金蟬子有恃無恐,冷笑道:「大師適才便可退了,怎奈強自摻入,眼下貧道等陣法已成,倘若散開,無疑讓魔頭走脫。俟時,大師擔當得起麼?」這話顯然強詞奪理到了極處。即便貢嘎涵養足夠,也氣憤難當。大聲道:「既然真人這麼看得起老衲等人,那老衲等也就冒犯了。」
話音甫落,屈指沉腕,雙手結攏,捏出極是古怪的印式。又道:「素聞中原道學精湛,今日老衲以本宗的拙火大無定印,向諸位道長請教了。」話語落罷,靜容肅然,一派威凜。老和尚威望崇高,地位顯赫,受藏土萬民膜拜,何曾被人搶白過?何況,金蟬子出語狂妄,氣焰囂張;老和尚心下也頗想試試中原道宗的底子,以備他日密宗東來。
再說這「拙火大無定印」實屬密宗大乘手印,非上師嫡傳,休想獲授。密宗手印有六,計《拙火》、《幻身》、《光明》、《夢境》、《遷識》、《中陰》等六法。其間,前二為修身,中二修心,後二則修意。俱為密宗無上手印。此刻,由初證羅漢的貢嘎使出這「拙火大無定印」,當真是赫赫生威,人神皆憚。
做了多年掌門的金蟬子自然識得其中厲害,當下偷覷本派長老,瞧他們有甚反應。殊不知,目下這些峨嵋長老裡,除了閔一得稍為好鬥以外,餘者皆入無為之境,想從他們臉上看出喜惡嗔怒,著實極難。
斯時,小石頭覺得內疚,對貢嘎道:「此事原本與大師無關,孰想竟把大師牽連進來,在下當真慚愧。」
貢嘎道:「這些道人們均說王爺是魔頭,但依老衲看來,王爺寶光外露,英氣內斂,實為龍華之仙。老衲百思不得其解。」小石頭道:「在下被他們說慣了,也無謂作甚抗辯。不過今日大師能為在下慷慨辯解,在下著實感激。」
說話間,七位長老中的閔一得忽然憤憤地道:「你說自己不是魔頭?哼,那貧道的小師弟又如何被你們活活誅殺當場,且屍骨全無,靈神盡失。如此作為之人,居然說自己不是魔頭?」說著,又道:「諸位師兄,小師弟當日就是為了追殺他,以致教無極賊人趁勢所殺。今日不報此仇,他日我等如何面對仙師?」
另六位老道只曉得小石頭是大魔頭,又是掌門金蟬子定要誅殺的人物,至於他所犯何事,又有何罪,全然不知。是故,一直無喜無嗔,根本看不出在動什麼心思。此刻聞閔一得話語,頓時人人忿怒,各人眼中射出怒火,幾欲把小石頭燒焦當場。
當日死去的寧道子是他們師傅飛昇前,留在人世的兒子,因年歲與他們相差極大,在他們眼裡,幾如子侄一般照料。原本深山潛修,只待飛昇,歲月極是悠閒。無奈,那金蟬子為了對付崑崙,同時也為了誅殺小石頭,下飛檄傳召門中數位長老出山。偏生那寧道子又是一個被寵壞之人,飛揚跋扈不說,本事不大,偏生傲性十足。可憐在秦周藍田會戰之時,慘遭姜神君擊殺,直落得灰飛湮滅。
老道們怒火一盛,氣勢愈加不凡,直如七座大山聳在面前。
小石頭苦笑不已,心想,那寧道子也屬死得冤枉,說來,全是姜神君為了逼迫自己與正道徹底分道揚鑣,才故意殺之。又想,罷了,也不用與他們多解釋,為截教大業,日後終須與他們一戰。此刻分辨多了,未免教人小覷。思慮及此,歎了一氣,道:「寧道子前輩之死,在下確實負有責任,諸位若想報仇盡可放手便是。」
金蟬子突然道:「你不說,我們也會這麼做的?」他此刻笑得甚是得意,尤其記掛著小石頭的護體神甲。總想著,奪了過來,日後飛昇之時,也好多件寶物防身。
小石頭愕眼,心想,為何他與自己便似有著天大的仇恨,總是不依不饒?一時當真百思不得其解。這時節,雷璺只恨自己當日為何未曾學武,否則的話,此刻自然能替石郎分擔不少。她卻沒想到,眼前這些老道,即便是雷嘯岳親臨,也是有輸無贏。
眼看爭鬥在即,除雷璺之外,眾人耳內皆忽聞到馬車的鈴鐺聲。
又不許久,馬蹄聲愈來愈響。跟著,西首處漫起大片塵霧,縱然夜色沉暮,依然讓人看得分明。時當紛戰之前,忽有外人介入,諸人均想,無論是敵是友,先行瞧清了再說。不須臾,馬車在夜霧中馳來。前後總計三輛,邊上更有十數騎漢子,嚴密守護。
小石頭瞧之愕然,原來,他與勝施說好在長安東郊碰頭。孰料想,小禽所停地點,竟是萬分巧合。當即暗叫糟糕,心道,峨嵋道人們顯然已與楚王府勾結。眼下他們勢大,稍傾我與貢嘎大師若是敗了於他們。那雷府一家豈不再落敵手?尤其是璺兒。念及此,極是愛惜地望了一眼雷璺。卻見她楚楚可憐地偎在自己懷裡,身子微栗,顯然冷得厲害。又思,璺兒風寒侵髓,須當慢慢調理方可。只恨這梆老道如怨鬼纏身,總是擺脫不得。
思慮際,馬車馳近,眾人看得分明。三輛馬車內,前後車尋常之極,惟獨中間那輛豪華異常,紅色木架車身,白玉鑲嵌,縱在夜色裡,依舊玉光晶瑩,寶氣流離。漸趨緩速下,三輛馬車前後停於諸人面前。接著,前後車上又躍落不少黑衣人,個個身手矯捷。待把中間馬車圍妥,其中一人上前稟道:「小姐,遇到王爺了!」
「嗯」車內女子慵懶地答道。隨即,出來兩名面目清秀的小丫鬟,一左一右分立,掀起馬車帳幃。右面丫鬟道:「小姐,請出來吧!」話音甫落,車裡一女探出頭來,高高的雲鬢,慵梳雅致。尤其她彎身而出的剎那,仿如新月初升,萬種風情自不待言。
在旁黑衣人固然瞧得多了,此際也是魂弛神迷,心神俱醉。
至於那些老道和喇嘛,兀自神色自若,只在疑惑,這般美貌女子何以到此荒山野地來?且看陣仗之盛,必是大豪世家的小姐。諸道人俗心早去,實在是此事古怪,令他們不得不感詫異費思。其時,人人皆惑,惟獨小石頭苦笑地望著眼前一切。暗自尋思,完了,當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小禽著地之處怎就如此巧合?偷眼看金蟬子,見他也是疑竇滿面,又想,只盼他沒看出來,否則,事情必然糟糕至極。
由車上下來女子,正是長安城內無人不曉的一代名妓勝施。
她自探頭那當兒,便已望見小石頭,只是瞧見雷璺如小鳥依偎在旁,不由微感酸楚。儘管心下早知結果,但知不知道與當面見著,無疑差之天壤。她與雷璺相較,二人相貌不分軒輊,一個勝在溫婉動人,一個如艷葩驟放,教人驚羨。她心裡實不願在小石頭面前落了下風,故而即便是尋常地下個車,也自使了「妙心凡諦」的心法。
那欲拒還迎之眼神,無限媚蕩之風情,原本在場的人倒沒覺什麼。那些黑衣人竟而看得熱血沸騰,胸內心兒霍霍劇跳。皆想,像小姐這樣的美人兒也不知誰家兒郎有此福分娶回家?念及此,情不禁地看向小石頭,卻見他懷內另有一女。當下無不憤慨,暗為勝施叫起屈來。
勝施今夜衣著極為樸素,廣袖齊胸,衣領交合,無比撩人裡帶著一絲莊重。落車之後,輕啟朱唇,柔柔地道:「雷老爺,雷夫人,咱們遇見王爺了。」聲音響起,如空谷泉鳴,動聽已極。
殊不知,她心下之淒,實已到了極處。
暗忖,王爺當真薄情已極,明明見到我們,也不上前打個招呼。兀自與那雷二小姐卿卿我我,可見他心中沒有我得半點存在。照她一貫玲瓏心思,原不該看不出小石頭目下窘境。怎奈,一來她內心生波,鑒貌辨色的工夫與往日遠不能相比;二來,這梆老道喇嘛,個個多年苦修,鍛煉心志,固然心中殺意沖天,尋常人看去,仍是慈藹萬分,祥和無比。況且,趙王爺出身崑崙,隸屬道門,天下有誰不知?在他邊上有幾位道士,那是極尋常的事體。
小石頭聞言叫苦,此刻想要提醒,業已不及。心想,勝施姑娘今日怎麼回事?眼下這般一觸即發的場面,她居然沒看出來。
雷璺聽得父母俱來,一時憂喜交集。喜的是,父母終被救出;憂的卻是,目下敵人勢大,此刻出來,無疑自投羅網。思忖間,雷嘯岳與雷夫人已然下車。小石頭轉目而顧,只見後面那輛馬車內,也自下來一對青年。前一人英挺俊偉,正是雷霆;後一人年歲較輕,但面貌與雷霆相若,諒必是雷家傳說中體弱多病的四少爺雷博。
這當口,就屬雷夫人最為激動。老遠見著雷璺,便喊道:「璺兒……」雷璺脫開小石頭懷抱,試圖向母親跑去。急切裡,忘了自己早已身染風寒,四肢乏力。玉足堪動,頓覺頭暈眼花,幾欲昏厥。小石頭慌忙抱住,輕聲道:「小心些,璺兒!」說著,摟著她逕往雷夫人迎去。
雷璺還以粲笑,心下又怯又喜,一邊感受他的溫暖愛意;一邊望著迎面跑來的母親,芳心怦怦,無以復加。既不捨愛郎之疼惜,又擔心母親茫然不解,怕違了平日的訓導。一時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便在這時,金蟬子身影微晃,擋在二人面前,冷聲道:「魔頭,你想逃那去?」
小石頭剛想回答,只聽閔一得道:「金蟬,你還怕他逃遠?讓他去就是了!」
「是!」金蟬無奈退下。他雖一派掌門,但像閔一得這種長老耆宿的話語,倒也不敢不聽。小石頭朝閔一得頷首致謝。這麼一磨蹭,雷夫人已然近前。小石頭放落雷璺,讓她自去與母親敘話。雷嘯岳人精已久,察出不妙,並未靠近。
雷霆瞧見小石頭,哈哈大笑道:「石兄弟,這次幸虧你幫忙啊!」小石頭抱拳,「雷大哥受苦了。」雷霆又道:「石兄弟,當日你一走數日,大哥尋不到你,幾致誤會。今日向你賠禮道歉。」說著,彎身長揖,畢恭畢敬。
小石頭慌忙讓開,道:「大哥怎可如此,小弟不敢當。」心想,這傢伙當日背著我胡說八道,眼下曉得錯了了,立時向我致歉,也算爽快。雷霆作禮後,忽然貼近他,輕聲問:「石兄弟,這幫老道可是尋隙來得?」小石頭「嗯」了一聲。雷霆朝老道們氣呼呼地瞪了一眼。
這時雷家四少爺,雷博上前道:「這位想必就是東周的趙王爺吧?」小石頭笑道:「不敢當!四少爺受苦了。」
雷博神色一變,道:「我家受你牽連得可不小丫。」
此話一說,人皆愕然。
雷嘯岳與雷霆均忙即呵斥。
被父兄說了,雷博竟自坦然,昂首問:「難道不是麼?原本我雷家在長安生活得好好,不敢說肉山脯林,倒也逍遙自在。但自他來後……」他右手戟指小石頭,幾乎捱到鼻尖,續道:「我家從此多舛多難。先是二姐和五妹遭權貴逼婚,再是大哥被人無由囚禁,眼下更是幾近家破人亡。虧你們把災星當做恩人。你們問問他,或者讓他捫心自問,他這樣幫我們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爹爹的十萬大劍兵以及二姐和五妹的美色。其意和那些權貴們有甚不同?」
一番慷慨激言,直聽得雷家人怔然以對。在旁的東周密諜們義憤填膺。震北王府在周人心中向來神聖不可侵犯,即使這些多年飄蕩在外的周人,也是無比敬慕。若非瞧著雷家與王爺,似大有淵源,諸人怕不是早已揮刀上去。
小石頭天生不善推卸責任,聽他所言,便道:「四少爺說得不錯,雷家遭此巨變,確實系出我因。在此,我表示歉意。但四少爺說我目的與那些權貴相若,這一點,我卻不願苟同。」
雷博斜眼道:「你當然這麼說!若真認了,豈不無美色可貪?」
小石頭啞然,他心中實無覬覦璺倩二女之色的心思,但時下與璺兒兩情繾綣卻是事實。雷霆在旁勃怒,喝道:「四弟,你說得什麼屁話?我家之事與石兄弟有甚關連?」雷博道:「大哥,你和爹怎就這麼糊塗?你以為他真安什麼好心?」
瞧他兀自嘴硬,雷霆氣道:「不管什麼心,就算要說,時下也輪不到你。」
雷博稍愣,隨即愈想愈惱,吼道:「好,你是大哥,你說了算。以後有你吃虧的時候。」話罷,竟自拂袖而去。沒走多遠,雷息嘯岳喝道:「博兒,你上那去?」雷博頭也不回,答道:「去一個能讓我說話的地方。」雷嘯岳高聲道:「你給我回來!」說著,見他不應,陡然拔身而起,一下躍在雷博面前。又道:「給我回去!」這四字音量不小,嚇得雷博身子一頓。但他脾性也拗,只稍停餘裕,即道:「不回去,回去又怎樣?反正話也不讓我說。」
瞧他賭氣的樣子,雷嘯岳好氣好笑,嗔道:「怎麼?大哥說你兩句,你不聽。眼下爹爹的話,你也不聽了?」雷博辯道:「誰說我不聽……」沒等他說完,雷嘯岳道:「既然要聽,那就跟爹爹回去。」說著,伸手拽住他胳膊,拖回了原地。雷博佇回原地,依舊嘴嘟老高,瞧那怨氣,估計十天半月也難消散。
小石頭見之笑笑,當他是小孩脾氣,也沒放心上,說道:「雷伯父,小侄這廂還有些事,你們和勝施姑娘先走!」適才雷博胡鬧,他留意到那些老道們似乎均看得有些走神。雖不知緣故,但思,若不趁此時教他們先走,待會不定全軍盡墨。
雷嘯岳頷首。峨嵋老道們,他儘管認識得不多,但閔一得和金蟬子,也算熟矜。心知二人本事大得很,高來高去,賽似神仙,非自己可及。又見小石頭身旁似有喇嘛助陣,當下越奇,暗道,此人交際非凡,明明是道門中人,偏身兼魔教宗主,時下又與密宗攀了交情。日後,倘若東周伐秦,藏土西涼一帶再有藏軍騷擾,大秦危矣。念及此,不禁唏噓。想起秦皇那時的深情厚義,此刻自己為了保命,竟與敵國王爺處在一起。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對抑是錯。
回過身,對家人到:「我們走吧……」舉步間,略嫌蹣跚,緣於意興蕭索,一時無精打采到了極點。
瞧他們要走,峨嵋諸道也無意見。金蟬子念著要速速除掉小石頭,隨後趁隙取了他身上的護體神甲。至於閔一得等人壓根不關心時事,對於西秦朝內的政局變化,全然不知,又如何會想去阻擾。
雷璺急道:「爹……」雷嘯岳側眼看她。雷璺又道:「我不走……」雷嘯岳知她心意,看看小石頭,對雷璺道:「你有何本事,幫得了趙王爺?」雷璺道:「爹,女兒知道自己沒本事,時下也恨自己當年為何不曾勤加習武。但不管如何,女兒目下決計不走。」說話時,淚光盈盈,言辭堅定。那眉梢,神情,舉止,無不充斥著山無稜,天地合,才敢與君絕的堅意。
「璺兒……」小石頭在旁胸臆激盪,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待她轉眼望來,遇到那水汪眸子,一時戛然無語。此時此刻,二人眼中俱只有對方的存在。想起適才月下偎依,均自尋思,時光若能倒流,真願意永遠停佇在那一刻,再無旁人一絲一毫的打擾。這時,在旁諸人卻也無語,逕是默默地看著他們。
勝施這會方是明白,原來王爺身邊的那些道士,乃敵非友,不禁大呼後悔。又見雷璺此舉,顯是想和王爺同生共死。心想,二小姐手無縛雞,柔弱異常,竟能有此勇氣。換成是我,也能如此麼?思忖間,凝眸遠望,心下只恨王爺的深情雙目裡,竟沒自己半分位置。她性子原就爽直,但今日不知為何,特別多愁善感。又想,別說陪著王爺去死,縱然為他死上千遍萬遍,那又如何?
過不半晌,終是金蟬子不耐,嚷道:「魔頭,快快受死,休想磨蹭時辰。」
小石頭也不理會,只對雷璺道:「璺兒……」
雷璺知他想喚自己離開,然此刻那裡肯依,答道:「不,我不走。」言辭雖短,其意甚堅,任誰都聽得出裡面的決然。小石頭胸頭一熱,大聲道:「好,璺兒,我答應你。」說著,走近去,牽住她手。
斯時,清風徐拂,明月輝照。
二人手手相挽,並肩一起。一個氣宇軒昂,傲然屹立;一個姣麗動人,風華絕代;均是一般的衣裾飄飄,宛若神仙。直看得諸人自慚形穢。尤其勝施越發酸楚,美眸漸趨濕潤,遠處人兒也是越發迷離。雷嘯岳和夫人面面相覷,不知把女兒交於眼前這人,到底是對抑是錯?心中各自百感交集。
170章情思胡思
金蟬瞧得惱怒,心道,這麼個大魔頭居然也有人歡喜?且願意陪他赴死?一時當真難以索解。又想,楚王世子拜託貧道務必找回雷家兩位小姐。此刻,五小姐既然不在,二小姐那是無論如何都要帶回去的。念及此,戟指小石頭,大聲道:「魔頭,休以妖言惑騙雷家小姐,且待貧道擒了你再說。
小石頭不語,直朝他輕蔑地笑笑。頓讓金蟬念起當日洛陽城下,神劍被毀之恨,一時滿腔憤懣自不待言。
值此萬籟俱寂,人皆有思下,猛地裡一聲虎哮。先遠後近,由輕到響,直至後來,如炸雷奔放,連綿不絕。
閔一得鬚髮賁張,大叫:「有妖氣。」
話音甫落,卻見一頭身軀碩大的斑斕白虎,由遠處密林倏然躍出。它移動極速,幾如電光。吼聲響起,威震山崗。眾人只覺眼前掠過一道白影,那帶刺獠牙,彷彿就已及身。尖利猙獰,教人不寒而慄。
瞧虎妖來勢洶洶,峨嵋諸道不敢托大,忙自結陣施法。此刻無須細看,能有此威風的除了修煉多年的虎妖以外,再無其它。只是他們也在疑惑,長安郊外雖不致人多的磕頭碰腦,逐隊成群,但也往來甚密。這虎妖怎就尋此熱鬧地方修煉,當真令人費疑。他們壓根沒想及,眼前這只白虎實非妖類,而該屬虎神。
眾道人尋思未畢,只見小禽大翼一振,嘹鳴數聲,仿如鶻入鴉群,直撲群道。旁人沒瞧出白虎是誰,它卻分得清楚。正是晚了自己一腳的石虎。
眼看聖禽動了,喇嘛們也自手印迭出。要他們眼睜睜地瞧著聖禽傷在道士手上,自是千難萬難。五人運寶瓶氣,施金剛法,拙火定各印綿綿套環,行雲流水。佛門手印,原就妙用無窮,且能化生種種;時而衍罷天堂之境,時而展現地獄之像,其間既有慈悲蒼生之念,又蘊怒目無畏之態。
緊要的是,貢嘎這五人在密宗內的地位,決不亞於眼前七道在峨嵋派的尊崇。尤其貢嘎堪堪證了羅漢果,此刻由他手上衍出的拙火定印,那便越發神妙無方。
其時,峨嵋老道們叫苦不迭。前有石虎所化的白虎奮武揚威;後有小禽鷹撮霆擊;不說兩者配合得直如海嘯山崩,潮鳴電掣;單是貢嘎等喇嘛的數種密宗手印,就讓他們抵擋吃力。
只是峨嵋道術畢竟非同尋常,初期慌亂之後,迅即穩住陣勢。
金蟬子側身稍讓,輕叱間,背際飛劍躍空;七名老道在其身後凌亂而立,面容沉肅,怒目圓睜,手中俱衍無形氣劍。七劍堪化,劍芒如虹,交纏互織之餘,直升天穹,與遠處星辰,遙遙呼應。待由空傾灑,光作七彩,瞬間罩住十數丈方圓,華麗如鎏蘇,好看異常。
與此頃刻,白虎一頭撞上,接著「阿唷」一聲,在空中連翻幾個跟頭,跌在地上。等它爬起,凶容不改,兀自獠牙直咧,猙獰異常。而喇嘛們並不想與峨嵋諸道翻顏,他們只須小禽無恙,至於其它皆可不管。
這會兒,七彩劍氣愈發璀璨,眨眼間,便覆蓋住了除喇嘛和白虎之外的所有人。
原來老道們不知虎妖來歷,再者喇嘛們攻得正急,復又擔心旁人遭了虎妖毒手;說來,這些老道儘管憤恨小石頭,但要他們眼睜睜地瞧著虎妖吞噬雷家之人和那些黑衣密諜,倒是心有不忍。當下不及施展大威力的攻擊道法,惟先不求傷敵,只護住周遍之人即可。
只是他們手中憑空顯出劍來,卻讓在旁的一干東周密諜們瞧得目瞪口呆。均想,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劍仙?
方今天下,雖然武學昌盛,但修真之術多為各家敝帚自珍,向不外傳。一般即便能入了三大武脈為弟子,倘若不到一定的資歷和地位,也休想獲得一零半星的修真秘術。就像那楚王世子符震,縱然入了散桑門下,本身又家世顯赫,也不過學了些崆峒派的基礎拳法,至於劍術更屬簡寥。在世間或許是二流高手,但在修真人看來,至多就是一個小兒擺弄一根小木棍,實為可笑可噱。
是而,世間多有劍仙之說,親眼目睹之人卻少之又少。
自白虎現身,素來養尊處優的雷夫人何曾遇此驚險?登時悚極尖叫。過半晌,睜眼看,只見丈夫,兒子均圍在自己面前,頓然寬心不少。再回眸尋找女兒,卻見她把頭埋入那青年的懷裡,顯是恩愛異常,依托甚深。不由悠悠一歎,暗想女兒大了,由她去吧。
小石頭這時愕然不已,這不是石虎的原身麼?他怎會來此?難道冰清與蓉兒來了?石虎雖是神獸白虎的後裔,但因被西極天皇大帝剝了神格,故而始終是紅色虎身。不過當日由靈珠中出來,小石頭照聞仲所囑,分別給龍兒和他服了一粒極品仙丹。二獸便脫了世間濁氣,還復本身靈骨。儘管未到爹娘般的實力,傲視群妖已然足夠。
瞅此空暇,他又想,這時不走還待何時?原來老道們的劍鎏壘壁,誠然御著石虎和小禽,但也防著圈內之人趁隙逸出。只可惜,他們萬沒想到,小石頭雖然失了神通,身上仍有一件堪稱神器的護甲。適才因與雷璺互相偎依,便斂了去,老道們沒見著,自然不知。至於金蟬子,他是萬分覬覦,又生怕長老們橫插一手,因此故意不說。
殊不知,如此一來,倒是讓小石頭有了脫身之機。他猛地抱住雷璺,急電般地向陣外衝去。堪近劍鎏壘壁,身上驀現烜煚神甲。那連宗師高手也難逾越的七彩光澤,堪一遇著烜煚神甲的金光,頓然軟化。就如一人劃開水波,倏穿而去。
情勢驀變,委實大出老道們之預料,此刻他們想變招業已不及。白虎來勢洶洶,攫戾執猛;喇嘛們在旁伺機覷暇,更是大意不得。
無奈下,七人只做未見,逕直對付虎妖。心下皆想,這魔頭失了神通,獨剩些輕身功法,何況身邊又跟著個手無縛雞的女子,諒他也逃不遠。
小禽甚是機靈,它原本始終與喇嘛們在一起,眼看小石頭突出陣外,即向老道們做了一虛勢,引得喇嘛們為了保護它,而攻擊群道之時,遂遽然而回。翼翅撲展,呼哧一聲,趁小石頭躍空當兒,龐大的身軀適巧置於他足底。待他落下,正好接著,跟著翼翅振風,扶搖騰空。
連串遁逸舉動,一人一禽便如排演好了似的。一舉功成暫且不說,單那星馳電走般的遽然,就讓老道們猝不及防。待見他們眨眼已升夜穹,老道們幡然省悟。那魔頭誠然失了神通,然他仍有只神通廣大的大鵬鳥。儘管不一定扶搖萬里,但這百千里還是可能的。念及此,無不大為懊喪。旋下滿腔怨氣,無疑發在了石虎身上。
不料,石虎也非蠢人。先前一撞,雖未吃大虧,卻知想要破那劍鎏壘壁,勢必極難。他此來原就為了尋找小石頭,只是腳程慢了些,不及小禽那般迅捷。不過,幸而趕得及時,堪到郊外,便見此一幕。此刻見其已然脫險,自無須逗留。旋下與小禽一般,做了一虛勢,跟著拔腳而溜。
那是來得如風,去得似電,根本教人無暇尋思。
峨嵋諸道起先一心防禦,實沒想及虎妖原與小石頭一夥,其意不圖傷人,而為救人。石虎遁走,他們變招也是不及,惟有眼睜睜地瞧他遠去。
這些變化寫來雖慢,其實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過了半晌,老道們慚然相顧,直覺無顏至極。在旁諸人也覺恍若夢境,僅是剎那光景,其中變化之奇,似比平生所遇還要來得多多。
這時,貢嘎忽然合什道:「聖禽已去,虎妖也遁,老衲等留此,再無必要。」說著,回身即走。路經雷家人時,又一合什,微微一笑道:「令嬡慧質蘭心,它日必有福報!你們無須擔心!」雷嘯岳知他是異人,忙即還禮。待抬頭視,五個喇嘛卻已飄然去遠。
行至半途,其中一喇嘛問貢嘎,「師叔,咱們來此原為報仇,此刻無功而返,不知宗主會怎生說法?」
貢嘎和顏笑道:「宗主早臻無上境界,無掛無礙,名利盡去,豈會念私悵仇?」
「可……?」那喇嘛微有不信,復想再問。
貢嘎忽然止步,柔聲道:「我宗在魏武之時,曾有上師踏入中原,之後,幸而救得一位當朝皇子。又過不久,那皇子登位,便大力頌揚我宗。因在位者不斷讚歎,故朝野上下,對於我宗之信仰與受持,蔚為一時風氣。那時,更有聰穎絕世之輩,入我法門,血脈相承,嗣續佛燈。我宗至此遂臻極盛,怎奈盛極之餘,遽遭毀佛之變。」
說至此,他語聲變得沉重,「那時,焚經毀寺,坑僧滅佛,不但我宗遭此大殃,即整個佛們亦差點毀於一旦。幸禪宗教外別傳,不立文字語言,才不受焚經之累。雖無寺宇作棲心辦道的道場、而水邊林下,月白風清的場合,亦可為參悟禪機的好境界,故禪宗能獨延殘喘,猶能於劫灰之後保其孑遺。而我宗則以佈置壇場,陳設法器,傳授真言儀軌等故,必須有寺宇經典為依據,然此等需要,在當時大動亂中,皆不能得其滿願。因而,我宗大受教難的摧殘。」
話罷,他轉而朝西,合什叩首,口中默唸經咒。另四位喇嘛與其相若,俱自合什誦經。如此好一會,貢嘎起身,道:「自魏武崩潰,佛寺漸復,教法漸興,各宗均獲再生;然我宗囿受創過巨,竟未能重睹前景之盛況!此事,我宗數代宗主,皆為之而憂。至本代宗主,那便尤甚。每日焦心勞思,生怕我宗在中原漸傳漸衰,瀕於式微。故此,才會秘遣其侄入西秦行世,其意只為弘揚我宗。只是,我宗密法在中原已被斬斷多時,被世人當作魔怪那也罷了;且可恨,宗主所托者,亦非善輩,假我宗之財力武功,暗做隱秘苟且之事,更以那枝末旁技,荼毒世人。他之死去,實為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此事,宗主早有明示,你們無須擔心!」
聽到這裡,那四僧皆道:「師叔教誨,我等明白了。」
貢嘎一笑,道:「那趙王爺風骨秀異,英爽不羈。若與前之所托者一比,前者為熒火,後者好比日輪,有大光明之氣。我宗在中原之盛事,日後多半要他襄助不可。」
四僧頷首,恭敬至極。
貢嘎面向長安,額頭顯萬字金光眼,瞭望遠去禽影,道:「聖禽慌不擇路,居然朝西遁去,可見我佛已在保佑本宗。老衲與趙王爺,還有一會之緣!」這時,一僧問道:「師叔,那元音如何處置?」貢嘎道:「先帶回去療傷。不過,他想借上玄揭諦強行歡喜之功,殊為可惡。此事終須稟明宗主,隨後從嚴處置。」
接著,五人又談須臾,遂回長安。
再說那峨嵋諸道,眼看喇嘛僧遠去,儘管心下憤恨其壞了自己等人的大事,但也深為忌憚密宗秘學,只想,若無必要,犯不著與他們鬧僵。又見勝施等均望著自己,心下很覺慚愧。生怕眼前這些世俗人譏笑自己等人居然連頭虎妖也抓將不住。
赧顏之餘,閔一得道:「幾位師兄,魔頭既已遁去,咱們也走吧?」六老道點頭認可,均想,待此也無趣,免得稍停被人問長問短,自己等卻無言回應。
偏金蟬子不識趣,忽道:「幾位長老,這些人均是楚王爺想抓的欽犯,弟子想把他們抓了回去。」
閔一得瞪他一眼,氣道:「你以為那楚王爺是甚好貨色?依我看來,他縱子逼婚,試圖篡位,眼看災民食子而不顧,那一樁是仁君所為?這樣的人,你倒好,竟去保他?哼……」
被他一通狠斥,金蟬子訕訕無顏,私下氣惱,倒不敢頂嘴。一老道見此,說道:「閔師弟,不用多說。為小師弟報仇,才是最緊要的事。其它無關事等,概不要管了。」又道:「金蟬,你便與我們一起。你出世久,塵世一切,還須你多方提醒。」
金蟬子應了。當下,峨嵋諸道也自遠去。只是行去間,兀自聽得老道們談論著:「你看那人像小師弟麼?」「有點像!」「相貌不同,但那脾性,卻是半點無差……」話聲漸息,人影終杳。
直至此刻,勝施等人才醒過神來。
適才變起倉猝,情景怪異,不說那頭猛虎是否真是虎妖,單那巨大若屋宇般的體軀,就讓人發楚心怯。之後,金色怪鳥通靈已極,居然不等主人吩咐,便可自行護主遠遁。再往後,那些道人的氣劍更是教人目瞪口呆,手中無故生出劍來不說,且能布成圓形氣罩。如此咄咄怪事,倘若今夜不是親眼所見,如有人與自己說了,不當他是瘋子,也當他是騙子。
勝施默立片刻,遙望西方。她自沒有貢嘎那般佛力,可以破虛遙視。然感覺裡,一顆芳心卻已被小石頭帶去。只不知,他會珍藏抑是撕得支離破碎?這些人中,雷嘯岳適應力最強。他道:「趙王爺既已脫險,想必不久便會去汴梁,咱們不如早時趕去,與他相會?」
勝施應了,啟唇道:「老將軍說得不錯。」
雷霆嘿嘿笑道:「好,好,不多說了。咱們這便趕去。」說著,攙扶住娘親,對雷博道:「博弟,走吧!」雷博哼了一聲,道:「那東周王爺挾著二姐,還不知上那去了。我看他是另有企圖,心有不軌!」這話說得東周密諜們齊齊抽出兵刃,無不怒眼瞪視。雷博嚇一大跳,稍定後,竟也不懼,兀自強硬道:「怎麼?就許你們王爺幹得出,還不興別人說兩句?」
勝施玉顏嗔怒,不悅道:「四少爺,請你講話主意些。我們均是周人,對震北王爺那是發自心地的尊重,希望以後再不要聽到你講這些有損王爺之德的話語。」雷霆也道:「是啊,四弟,石兄弟為人,我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何況,二妹與他兩情繾綣,談不上心懷不軌罷?」
雷博瞥他一眼,道:「你當然這麼說,只要勝施姑娘的話,只怕叫你目下去死,想必也心甘情願得緊。」
雷霆大羞,沒想四弟公然說出自己的隱秘話語。他不同雷熙,留戀歡場,自成人起,便始終待在軍營,無時不為軍旅之事而操心。可說,活了二十餘年,眼裡心裡惟有三個女人。一個無疑是娘親雷夫人,另兩個就是自己的心肝妹妹,雷璺和雷倩。
可自在天牢被勝施遣人解救,隨後,又得見她嫵媚風情,那顆心兒,便有了她身影。怎奈,他生平不善兒女情事,心中又藏不住話。因此,適才在車上,便把心地之事予自己的四弟透露了些,期望這位習文多年的弟弟,能幫他思個好主意。孰不料,好主意沒想著,眼下四弟竟把自己的隱秘事悉數宣之於口。
一時,教他赧顏無比,偷眼打量勝施,只見她拖著薄霧般的裙裾,婀娜婷立,即便月色明輝,卻依舊光艷照人。遠而望之,翩若驚鴻;近而視之,輕雲攏月,朦朧綺麗。萬不能褻瀆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更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籠罩心頭,恨不能挖洞鑽入,從此再不見人。
心中又氣又惱,又恨又悔……
此時此刻,氣氛尤為尷尬。雷嘯岳也不知說甚麼好,只無奈地望著兩個兒子,見二人齊自怒目嗔對,心想,一個兒子幾如廢了,此際,這兩小子居然也是不和。難道是我雷某當年殺孽太重,以致蒼天降此慘事予我?
靜默片刻,勝施悠悠一歎,淡笑道:「四少爺,你放心,小女子決計不會讓大少爺去死的。你想,小女子在萬花樓待了那麼久,可說日見三千,夜會八百,若每個都叫他們去死,那萬花樓門前豈不早成了墳場?呵呵……」說道這裡,又是一笑,只是面容上的慘意,任誰都瞧得明明白白。
她自問小石頭臨去前,沒顧自己一眼,那一顆芳心早已盡碎。只恨自己雖然身子冰潔,但名聲不雅,王爺是決計不會看上自己的。愈想愈悲下,這刻說起話,更把自己貶低已極。尤其那什麼日見三千,夜會八百,更屬誇張到了極處。她原是萬花樓的頭牌,縱然腰纏萬金之輩,倘若欠了文才,或是少了些情趣,也休想見她一面。
她這麼說法,別人都沒當真,那雷夫人素無見聞,竟認為是千真萬確之事。
不免暗自埋怨雷霆。心想,霆兒也真是的。昔日為他介紹多少大家閨秀,他均沒入眼。這當兒居然喜歡上一個已是殘花敗柳的青樓名妓。真真氣煞我也。又想,等我們到了汴梁,老頭子沒了將軍頭銜,誠然我家比原先要差了一些。但憑璺兒和那震北王爺的關係,諒來我家也不致差得太多。運氣好點,不定比在大秦尤要榮耀數倍。俟那時,霆兒焉可娶個名節有污的女子?
念及此,她面色一寒,對雷霆再無好臉。冷冷地道:「霆兒,休再閒話。此刻情危,豈能兒女情長,速把你那心思,與為娘收起來。」
雷霆面色又紅,嚅嚅地應了。
見及這般,勝施也不再說什麼。
這時節,那些東周密諜們卻鄙夷雷霆到了極點。在他們心中,勝施姑娘是神聖的名詞。也許她在秦人眼中只是名妓女,或在某些人眼中是一位精明能幹的密諜頭子。然而這些年下來,他們之中有誰不知,勝施姑娘為大周犧牲了多少。名節、愛情、家庭,那樣不是女兒家最為注重的東西,但勝施姑娘為了大周,卻一概拋棄。這樣的女子,難道不值得尊重?難道不該被視為女神般的存在。
他們私底也仰慕得緊,但自問配不上。依他們想法,縱覽天上人間惟有趙王爺可勉強配之,固是換作本國的仁秀帝也是遠遠不夠。此間,竟發現雷霆也有折花之心,諸人心中不禁有了爛蛤蟆也想吃天鵝的想法。
眼看自己再不發話,場面氣氛始終不得緩和。雷嘯岳哈哈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勝施姑娘美貌如仙,霆兒有此心思,也無可厚非。不過,依老夫看,勝施姑娘這般天仙化人,汴梁城中必定早有如意郎君在依閭相望。咱們霆兒多半是癡心妄想了。」說著,再次大笑解糗,接著又道:「好了,去汴梁要緊。勝施姑娘要會如意郎君,老夫也急著要見兩個女兒。」
諸人見窘狀解去,當下也不多言,各自上車。雷霆暗向雷博狠瞪一眼,輕聲道:「稍後上車,看我如何收拾你?」雷博脾性拗得很,昂首白眼,道:「我說錯了麼?那可是你的原話!」雷霆郁極,私下發誓,以後再有隱秘,必不再與他人說透半分。
如此這般,一眾人續向東行。雷霆與雷博數日來再無一言,便如陌生人似的。暗底裡,老夫妻兩人看得焦急。勸了數次,卻不見好改,最後無奈隨之。這一日,馬車出了秦境,已入周地。雷博突而高燒不止,口中且囈語不斷。時而喚上兩句石大哥,時而又是璺兒、璺兒地喊個不停,尤其嘖嘖親嘴之聲,不絕於耳,教人殊為噁心。
雷霆訝然不已,不知他心裡到底在動什麼齷齪腦筋?原本勝施說道,男子服侍,必然不周,喚他去前一輛馬車,另安派一使女伺候雷博。雷霆生怕別人曉得雷博的醜狀,不敢承應。忙道:「弟弟生病,兄長服侍,那是天經地義的事。豈可勞煩她人?」
老夫妻倆聽了,心下喜慰,只道兄弟二人確實情義深厚,卻不知,另有別故。
這日途中,雷博稍得清醒。雷霆急不可奈,問道:「博弟,幾日來,你始終念著璺妹的名字,究竟系出何因?」雷博堪醒,神思還較糊塗,隨口答道:「想她唄!」見他不當回事,雷霆大怒,一手抓住他胸襟,壓低聲音,道:「你老實跟大哥說,你是不是有甚歪心思?」那亂倫二字,他猶豫半晌,終用一個歪字替代。
他若好聲詢問,雷博興許矢口否認。然他這般惡聲惡氣,卻激起了他的倔性。「啪」的一下,拍落雷霆五指,隨後整整衣襟,神色淡然地道:「那又怎樣?男歡女愛本是極尋常的事。與其讓璺姐便宜了別的臭男人,不如讓我好生疼惜。」
言尤在耳,如五雷轟頂。雷霆不能置信地再問:「你、你說什麼?予我再說一遍?」
雷博冷冷地望著他道:「說再多遍也是一樣,我是喜歡璺姐,那又怎樣?」
雷霆怒不可遏,狠狠一記耳光,直打得雷博半邊臉頰高高腫起。這記聲響,極是響亮,即便車外騎士也自聞到。不由問:「雷少爺,出甚事了麼?」
雷霆驚醒,忙道:「哦!沒事!」看著雷博通紅面龐,特別那五根指形分外晰然,不禁心下生悔。暗道,博弟年幼,素不出家門,有些戀姐心思,也在所難免。我怎可打他呢?而且,他身無武功,萬一打壞,豈不糟糕?念及此,忙關心問:「博……博弟,你沒事吧?」
雷博眼神兇惡地望著他,竟不發一言。
雷霆一怔,這般眼神刻毒異常,分明恨自己入骨,不由愈加懊悔。探出手道:「博弟,是大哥不對,不該打你。來,我幫你看看……」
那手未及雷博臉龐,已被他拍落,神色陰鷙地道:「雷霆,這記耳光,我雷博記住了。他日必定十倍還之。」話罷,又自大喊:「停車,停車……」
車外人不知何事,聞得叫聲,車隊戛然而止。
雷霆驚道:「博弟,你想怎樣?」想去拖他,竟而落空。
雷博半點沒有病況的下了車,回頭道:「這家我沒法待了。不過,今日之賜,我會還你的。」
雷霆頹然,默默地看著他,根本沒想到,自家兄弟會有鬩牆的一日。
前面雷嘯岳與雷夫人聞得車後有了狀況,當即探問其故。待聽到四子雷博與長子雷霆在車內起了衝突,以致雷博一怒之下,忿而離去。二人詫然相顧,遂慌忙下車,尋那雷霆問個明白。只是雷博的心思,委實太過荒謬,雷霆怕家醜外露,又擔心壞了四弟的名譽和二妹的名節,逕是支吾不言。他這般為人著想,然在旁人眼裡,見他吞吞吐吐,直道其錯必在他之身上。
誤會一成,縱連老夫妻二人也是怨語十足。均道:「你四弟自小體弱,在此荒山野嶺,萬一有甚不測,那可怎生是好?」他們心下責怪雷霆,又擔心四子,一時間慌張失措,無所著手。勝施走來,道:「二位老人家不用過分擔心,小女子已遣人搜索。稍後就有消息傳來。」
雷嘯岳忙自拜謝,雷霆俊臉一紅,雷夫人卻是無語,只想,兩個兒子反目,多半系出她故。倒也無須對她感謝。眾人在道邊候了半晌,出外搜索雷博的黑衣人一個個的回來,但總無雷博的音訊。直到最後一批人趕回,雷夫人又氣又急,竟自暈厥過去。大伙無奈,前樁事未了,又添新煩。只得趕往城鎮,為雷夫人延請大夫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