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那韓師叔驀道:「少俠此言,我等均為贊同,只是蓉兒從此後流浪江湖,做師叔的不免難受。」
小石頭氣極,說道:「你也別假悻悻,常言道,權位世人皆歡喜,只看能否留得住。」說到這裡,他望望其餘四位長老,道:「韓長老,即便你當了掌門,可你的四位師弟,未必會服。嘿嘿……你日後想必有得忙了!告辭!」說完,即想離去。
他是想起摩天峰上的權利爭鬥,那會多聞挾著自己,掌握大權,在教內呼風喚雨。可結果又是如何?還不是被廣智和神目偷偷地調了包,用個假貨冒充自己。眼下的華山派內訌,與當年的摩天峰何其相似。所差的無非就是人面不同,地名各異罷了。他相信眼前這位韓師叔的掌門之位,必也坐不長久。
「且慢!」大夥一愣。說話人竟是五大長老中的另一位,也就是那面容白淨,始終冷笑之人。
韓尚愕然,「白師弟,有甚事麼?」能避免一場打鬥,而且又能得嘗所望。這樣的結局,委實讓他稱幸,那裡還想另生枝節。何況,小石頭適才的神勇,至今仍讓他暗自膽戰。
那姓白的也不答話,陰惻惻笑了幾聲。在笑聲裡,他先前走幾步,穿過執弓的華山弟子。就在大伙以為他要和小石頭等面對面交談際,又突然朝左側走了幾步,最後站在另一邊。這麼一來,他彷彿變成了第三方陣營。
韓尚隱感不妙,問道:「白師弟,你什麼意思?」
姓白的冷哼一聲,道:「韓尚,今日趁著蓉侄女沒走,陶師兄、蕭師兄、蔡師兄均在。我白易鐵要與你好生算筆帳。」
「算帳?算什麼帳?」韓尚詫異道。
白易鐵冷笑道:「韓尚,你倒忘得乾淨。當年你與那鄧波桑賊子,暗弒家父。你全忘了不成?」
韓尚面色大變,嚷道:「沒、沒,我、我怎麼可能會殺師傅?簡直是胡說八道。」雖聽他矢口否認,但他一副被人驟然揭穿隱私的窘迫相,明眼人卻是盡入眼底。
白易鐵看著他,依舊冷笑著:「當年家父臨死前,我在他老人家的遺體邊發現一個」又「字。起初,我頗為不解,後來見你與鄧波桑兩人狼狽為奸,一起奪我的掌門之位,還說由於我年幼,不適合率領華山派。那會,我深以為然,私底下還是蠻感激你們的。可等鄧波桑這個賊子,又搶了小師妹,我才漸漸認清了鄧波桑的真面目。」說到這裡,他忽然聲嘶力竭地吼道:「韓尚,你敢說,我父親的死,和你半點干係也沒有?」
耳聽長輩們這樣的驚天秘聞,圍在邊上的華山弟子,再沒力道提劍,人人耷拉腦袋,垂頭喪氣。
鄧蓉卻在旁喊道:「你胡說,胡說……我、我爹爹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做?」說完,「嗚嗚」地哭著,一下撲到小石頭懷裡,只求尋個堅而有力的臂膀,能讓她軟弱的心靈,得以些許的慰籍。只是總覺得他懷中鼓鼓,猶如孕婦一般。
小石頭心疼地撫慰著,拍著她的香肩。
白易鐵返頭,道:「蓉兒,白叔叔沒有胡說。白叔叔說得均是千真萬確。你知道麼,你原該是白叔叔的女兒,可偏偏被那鄧波桑賊子給奪了去。我……我好恨……」
耳聞此語,眾人愕然,鄧蓉更是詫異。
韓尚斥道:「白易鐵,夠了,你瘋得該夠了。蓉兒又怎會是你的女兒?她明明是鄧師兄和陸師妹兩人的愛情結晶!」
「愛情結晶?哈哈……韓尚,你可真會演戲!」白易鐵譏屑著,接著喃喃道:「當年,華山七劍是何等英雄,何等風光?尤其涵碧仙子陸無雙更被譽為武林第一美女。追求陸師妹的江湖俊彥,甚至可以圍著華山一圈。然而,陸師妹卻對我情有獨鍾。」他這時,臉上溫情無限,似乎沉浸於往日的柔情回憶裡。「我……我與陸師妹青梅竹馬,兩情相悅。本來,父親已要為咱們舉辦婚禮。誰知,誰知,偏偏被那鄧波桑賊子橫插一槓,搶了我的陸師妹。」
「簡直就是胡說八道!」韓尚怒色滿面,朝弟子們道:「你們把白師叔帶下去,他的情緒很不好,讓他安靜點。」大多數的弟子們沒動,反而望著另三位長老。韓尚一愣,再看自己的嫡系弟子,尤其是兒子韓丘,已被人用劍架住。
隨即回醒,目光朝左右一瞥,說道:「三位師弟,你們難道和白易鐵串通好了?」
這當口,韓丘是剛脫虎口,又落狼爪,剎那是錯愕萬分。過一會,逕自在那大叫爹爹救命。後頭有位早就看不慣他飛揚跋扈的弟子,用劍鞘朝他一拍,吼道:「不許叫,否則,立時就要了你的命。」韓丘一嚇,頓時閉口不語。
與此同時,三位長老互視一眼,其中那胖富紳模樣的道:「韓師兄,咱們之所以,同意你廢黜蓉侄女的掌門之位,根源也在這裡。要知道,白師弟所說確實有道理。當年陸師妹與白師弟恩篤繾綣,咱們這些師兄俱是看在眼裡的。可沒過多久,大師兄突然說要和陸師妹成婚。呵呵……這實在是令人不可思議。」
韓尚道:「那又如何?大師兄與小師妹要成婚,你們那會不敢追究,時下倒問起我來。嘿嘿……不免有張冠李戴之嫌。何況,大師兄與小師妹此刻均已作古。你們還拿他們當年的往事翻來覆去地羅裡八嗦。陶儒師弟,你倒是說聲對是不對?」
陶儒微微一笑,那胖胖的臉蛋,就好像驟然開花了似的。只聽他笑道:呵呵……韓師兄,照理這樣的事,小弟與蕭師弟、蔡師弟確實越俎代庖,但此事涉及到師傅的死因,咱們決計不會罷休。故而,還請韓師兄把小師妹何以突然會嫁予大師兄的原因以及當年師傅為何猝死的真相,詳詳細細地說將出來,也好讓咱們有個公斷。「
這話不軟不硬,但顯然擺明了車馬,今日無論如何,都要撬開韓尚的嘴巴。
眼見弟子們失去自由,兒子又遭人挾持,韓尚曉得大勢已去。即便自己硬闖出華山那又如何?既沒了手下,又臭了名聲,只怕在江湖上也是寸步難行。又看師弟們劍拔弩張,怕是一言不合或是稍有異動,便是兒子和弟子們血濺當場之時。
想到這裡,喟然一歎,韓尚慘笑道:「白師弟,你果然精明,為兄是大大的不及。哈哈……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眾人費解,不知他既落此窘境,何以仍要說好。心想他總不致瘋掉了吧?
韓尚笑了須臾,又道:「三位師弟,你們當真是師傅的好徒弟,也是我韓尚的好師弟。韓尚自愧不如。」說著,長揖一禮,看來極是認真,不似作偽。
陶儒斥道:「韓師兄,不要岔東岔西的了,師傅的死因,你到底知不知道?」
韓尚道:「你們既認為我知道,何以又問我知不知道?莫非,你們早已打算好,即便師傅的死因,我韓尚當真不知,可你們的謀逆,無疑像射出的利箭,再無收回的份。今日,也鐵定就是我韓尚的死忌,是不是這樣?」
陶儒道:「那倒不會,倘若師弟確實冤屈了韓師兄,陶某立時舉劍自刎,以謝天下。」他說話時,總是笑兮兮的如個商賈,可這番話說將出來,偏生辭如金石,面容端肅,無半分不恭。在眾人眼裡,那矮胖的身材,驟如高山,雄偉而屹。
韓尚看著他,似在盤算此言是否屬實。片刻後,猛地大聲道:「好,爽快!反正此事在我心裡三十餘年,說來,就如一根硬刺。今日我便予你們說了,也算一種解脫。」
忽而有人陰陽怪氣地道:「韓師兄,不要再拖延時辰了。反正今日的結果,你已明瞭於胸。何必再拖拖拉拉呢?」眾人一看,卻是那生得如鄉巴佬般的蔡長老。
韓尚瞥了他一眼,無奈地笑笑。
旁人正等他開口,殊不知,他忽然又對小石頭道:「少俠適才之警語,言尤在耳。不曾想,僅是眨眼工夫,韓某便落於少俠的口譴。呵呵……」接著左顧右盼,目光掠過眾人面龐。仿似要把在場之人的臉,均牢牢地記在心裡。
小石頭也沒想自己的一番胡說,竟會立時成真,剎那也有不信之感。忽然,蘇吉湊上來道:「石大哥,你看這些華山派的耆宿都是些什麼人啊?篡位的,弒師的,嘿……真是亂套。」蘇眉斥道:「小弟不要胡說!」說話時,拿眸光瞥向鄧蓉,生怕她聞著尷尬。
見著姐姐如此,蘇吉猛想起自己一夥裡正有位華山派的前掌門。頓時搔首,朝鄧蓉糗笑道:「鄧姐姐,不好意思,我沒說你,我……」話未說完,頭上一疼。抬頭看,蘇眉得意洋洋地望著自己,道:「還在胡說,給我住嘴!」她口吻雖凶,但神色大異,顯見是敲了一個毛栗故,佔了弟弟的便宜。
蘇吉鬱悶地癟嘴退下,站在她身後,朝她一個勁地瞪眼,扮鬼臉。見他又在耍寶,穆淳風笑呵呵地揉著他頭,道:「吉弟,夠了,別給旁人看笑話!」蘇吉聞言四顧,果然,有幾位華山弟子正瞅著自己。當下朝他們猙獰已極的看了一眼,隨後乖乖地再不說話。
韓尚卻是良久,良久沒發一語,似乎正在回想三十餘年前,那驚心動魄,思起膽寒的往事。又是片刻,他望著白易鐵和另三位長老,說道:「諸位師弟,師傅之死,雖非我出手,但絮果蘭因,與我確實大有干係。你們今日能撥亂反正,為兄很是高興。」
他看眾人都未說話,即便白易鐵也在側耳聆聽。
繼而續道:「當年師傅時常閉關,諸位師弟該都曉得吧?」
他這一問,大伙的目光又向白易鐵等四位長老望去,但見他們齊齊頷首,意示知道。而白易鐵偏是哼了一聲,眼光瞥去,頗含輕蔑。那意思就是說,死到臨頭了尚妄想拖延,不顯得愚蠢麼?
韓尚苦笑,對鄧蓉道:「蓉兒,稍傾韓師叔所說的話,興許你一時接受不了。但請你相信,韓師叔的話,沒半句虛言。」不等鄧蓉回應,他已說道:「有一日,鄧波桑來尋我,先是說聊聊天,後來,他又故做不經意地,說師傅在練華山派的鎮派神功《紫霞劍法》。並說道,倘若師傅練成了這門劍法,便是咱們華山派趕超崆峒、峨嵋之時。其時,我聽得又高興又好奇。並央他,帶我去偷看師傅如何練功。武人好武,師弟們都深有體會,為兄提出這樣的念頭,諸位師弟認為有錯否?」
「沒有,你繼續說!」眾人一看,回應他的卻是白易鐵。耳聞《紫霞劍法》四字,小石頭記憶如潮,驀然想起,一元洞的石壁上,不就有此套劍法麼?只是煞為古怪,壁上無有劍形,惟有口訣。
得白易鐵親口說沒錯,韓尚臉上微露笑容,顯是很慰然。
又道:「鄧波桑很是爽快地答允了。於是,咱們偷偷地潛到師傅的閉關處。當時,正是鄧波桑替師傅送飯之前刻,雖有些提早,不過我也沒想及那麼多。咱們在房外潛了須臾,通過透風口望去,只見師傅靜坐於榻上,自始自終沒動過絲毫。那會,我詫異已極,問鄧波桑,師傅怎地不練劍,反而在修煉真氣。孰知,我堪堪問完,鄧波桑朝我詭異地一笑,忽然制了我的穴道,一把抓起我,扔進了師傅的練功房。」
韓尚再次苦笑一聲,說道:「當時,我嚇得魂不附體。只見被他一砸,竟是直破窗欞,狠狠地向靜坐中的師傅衝去。那會,我暗道,完了,完了,師傅定要走火入魔了。不過,幸好師傅玄功不凡,在我即將臨體一刻,他猛地醒來,一掌把我重重地擊出。隨後怒聲問我,何以不經通報,便擅自闖進練功房。可那時,一來嚇得失魂落魄,二來鄧波桑扔我之時,逕自封了我的啞穴,偏是有口難開。師傅問了半晌,見我總是不答,便再次閉起雙眼。但從他抽痙的面容看,師傅那會的體內真氣,必定岔了經脈。」
聽到這裡,大伙皆知猝變即在此刻,因而整座翠雲堡靜謐如死地,人人屏息懾神,靜心凝聽。即便鄧蓉也停止抽泣,依在小石頭懷裡,側耳聆聽。
又聽韓尚道:「便在這時,鄧波桑裝做一無所知地奔了進來。進門就是破口大罵我乃不肖之逆徒。這一罵,罵得我是氣急交加。可啞穴被制,偏是無能說出半字。在師傅眼裡,想必我那時定是一副做錯了事,悔恨難當的模樣。果然,鄧波桑罵了片刻,又故做關心地跑到師傅身邊,問他有沒差虞。可就在鄧波桑回身的一刻,我呆了,看見的居然是師傅肋中一劍,軟癱委頓,而鄧波桑卻是滿臉的陰笑。師傅,師傅……就這麼……」
說道這裡,竟見他渾身瑟抖,手足俱顫,可見那時情形當真是既詭譎又突兀,即便他眼下想起,依舊情緒激動,難以抑制。
其時,鄧蓉大喊大呼:「你說謊,你是在說謊,我爹爹怎麼可能弒殺師祖?你……你在說謊……你在說謊……」
她起先聲音響亮,但叫到最後,一來傷心過度,二來見眾師叔的面容,皆是一副深以為然,十分認同之樣。情知韓尚在短時辰內,決計無法編出這麼一段荒誕之極的故事。在她心裡,其實已然信了三四分,只是一向巍然而不可攀的慈父,竟是這麼一個弒殺恩師的奸徒。霎那間,實難教她接受得了。
小石頭看著自己的前襟被她哭得濕漉漉地猶如淋了一場暴雨。無奈地搖搖頭,輕聲地安慰著。可就在這時,藏在衣襟裡的小狻猊猛地探出頭來,詫異無比地往外張望。待見著潸然淚下的鄧蓉,竟露出一副釋然之色,隨即縮頭縮腦,又藏入衣襟,繼續著它的美夢。見著如此一幕,小石頭訝然失笑,心想,它多半是太潮濕了,以為咱們掉到了水裡。鄧蓉由於悲愁垂涕,倒沒見著。
這當口,白易鐵忽道:「韓尚,照你這般說法,家父的死,與你完全沒有干係嘍?你也是鄧波桑那狗賊的受害者?」數十年的懷疑,今日終於有所破解,他是窮追不捨,非要弄個水落石出。
韓尚抬起頭,臉頰上稍帶淚水,哀聲道:「可以這麼說,但倘若沒有我的好奇,非要去偷窺師傅練功,想必鄧波桑也無有借口接近師傅身側。說來,我依然是難辭其疚。」自那多年日夜噩夢,百受煎熬的秘密說出口,他便覺內心好生輕鬆,彷彿得到了一種解脫。
雙目環顧在場眾人,韓尚朗聲道:「諸位師弟,師傅的死,我已全然訴諸於口。為兄沒別的請求,只求師弟們能饒了那些弟子和丘兒一命。他們畢竟是你們的晚輩,而且也是無辜的。」
眾長老沒答。韓尚神色一變,狠聲道:「難道你們非要趕盡殺絕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