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斗的心情變化,廣智俱看在眼裡,儘管稍感遺憾,然也萬分佩服。不由讚道:「隗兄的修心功夫已是爐火純青,廣智佩服得很呢!」
隗斗道:「過獎了,比起你篡位後,依然能坦然面對昔日上司。隗某的修心功夫,實屬小巫見大巫,差之遠甚,差之遠甚!」
二人此刻均想用攻心之策,以言語擾亂對方心神,然後一舉克敵。是以,一席話雖無甚營養,更沒什麼道理,但句句隱含機鋒,字字內蘊真元,錘擊對方心靈。不過,結果兀自是平分秋色。
其間奧妙,小石頭可不懂,他連尋常比鬥都無經驗,高手之間的心機爭鋒,那就更是糊里糊塗,如罩雲霧了。聽得煞是無趣,當即一個哈欠,道:「二位,別說了!冰清在外面站了這麼大半晌,天寒地凍的,她要生病了!」
二人循聲看去,果然。
冰清本無內力,且此刻露水冰寒,沾濕衣裙,時辰短倒無所謂,時辰一長,無疑受罪極大。看她惙怛傷悴,煢煢孑立,著實可憐已極。再者灰心槁形之下,大失先前的雍容嫻靜,變得悒悒不樂,更添憔悴,教人很難視若無睹。
廣智心中一疼,道:「罷了,罷了……隗兄,今日咱們二人暫且罷手,留待日後,再酣暢淋漓地斗上那麼幾天。如何?」他此次下山,一來為了尋找冰清,二來是順便查訪小石頭的蹤跡。那會,女兒在山上,緣於貌相醜陋,再加天天可見,直覺厭惡異常。孰知,女兒突然失蹤,常言道,久住令人賤,疏來尤可親。舐犢情深之下,竟覺自己對女兒好生愧疚。
但他這會心裡卻想,傻小子對冰清倒是關心得緊,比起我這做父親的仍要細緻百倍。莫非……?
正當思忖,忽聞隗斗笑道:「你之意,正是我之想!」說罷,二人呵呵笑起。
他們雖互為仇敵,但達到他們相若境界的,世上委實不多。能有機會切磋拚鬥,對於領悟天道,追求無上之境,實有天大助力,而且,也確是樁爽心的事。
只是廣智疑竇未解,逕向冰清與小石頭望去。猜測二人是否有甚敗壞門風的曖昧勾當。笑得委實強顏萬分。
這會,冰清卻感胸中溫暖,熱燙滾心,十數年生涯,似從無今天這般高興過。非但知道小石頭對自己關切無限,更由他而曉得爹爹對自己也非那麼絕情,反而在小石頭一席話後,頓即決定與對手罷鬥。究其因,竟是為了生怕自己受寒過甚。這麼一想,那歡喜當真難以自禁。
廣智這當口思慮片刻,覺得就此放走小石頭,實非善策。即便他未有招惹冰清之嫌,可老讓他這麼在江湖上閒逛,自己與神目篡位奪權,移花接木之事,總有一日,傳得沸沸揚揚,俟時,怕是天下皆知,婦孺皆曉。如真到那一天,天羅教危矣。思至此,朝前數步,抱拳向隗斗笑道:「隗兄,你手上的小子,是本教的叛逆,在摩天峰上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正被本教通緝。望隗兄能交給在下。」
隗斗嘿笑,心道,你在騙誰啊?就憑那傻小子的為人,會幹出十惡不赦的大罪?倘然傳出去,只怕會笑掉旁人的大牙。又想,那日糊塗二老情急,決非虛假。這小子必是摩天峰聖宗無疑,只是,多半廣智瞧他木衲蠢笨,是而篡位奪權。卻不想竟被糊塗二老救了去。廣智遷怒二老,因此流放他們,可傻小子還向罪魁禍首求饒,這未免太過荒誕!
沉吟半晌,竟被他思出泰半因果,也算厲害。
見他沈思不語,廣智催道:「隗兄,隗兄……!」隗斗愕然而醒,廣智不禁懊悔,暗道,先前若偷襲於他,勢必一舉功成。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妥,想自己何等身份,豈可一而再,再而三偷襲旁人。即便他是我天羅大敵,終須要正大光明地擊敗他,方能教他輸得心服口服,如此才是正理。
隗斗醒神後,也在暗責,尋思著,現今面對的可是天羅教的執政天王,怎能粗心至斯。他道:「廣智兄,你的提議,請恕小弟無法應承。」指指小石頭道:「這小子對我實有重大干係,還望見諒!」
這麼一說,廣智無奈。畢竟隗斗的武功與自己不分軒輊,適才輸了半招,嚴格講,那是自己偷襲在先,取得先手,繼而言語刺其短處,讓其心神稍亂,方取得那般結果。然他此刻聞得自己秘事,原先的小小難堪,目下必已全消。倘然交手,尚不知鹿死誰手?沒確切勝算的事,廣智可不想冒險。
當下淡笑:「既然隗兄用得著那小子,就讓那小子多活幾日便是!只是……」拉長了語調,過了片刻,面露譏笑道:「隗兄難道還想留宿這裡?」
隗斗一愣,隨即打著哈哈道:「是了,是了,天光不早,隗某該走了!告辭!」
「告辭!」廣智回道。
望著隗斗帶走小石頭,冰清很是無奈。她曉得即便求父親出手救人那也無用,不定連最後一絲生機也沒了。若繼續留在隗斗手上,反而大有轉機。畢竟,為了那勞什子的指法,隗斗勢不可能擅殺小石頭。
隗斗帶著小石頭以極是灰溜溜的姿態,從天羅教長安分舵退了出來。
原該一帆風順的事,孰知,居然遇上罕出江湖的執政天王,時下想想,隗斗覺得自己好生倒霉。看看身旁的混小子,又想,眼下這小子當真是燙手的山芋,要他說「破天指法」的由來,他語焉不詳,跟我胡攪一通,說什麼銅人裡的神人教會他。放他回去吧!看廣智的樣兒,怕是,一回去,就是割首斬頭的命。原當奇貨可居,還想讓他回去攪亂攪亂摩天峰,眼下自屬妄想了。
一邊走,一邊思忖,時而蹙額,時而攢眉,思來想去,總不知該如何安排這傻小子。心道,不曾想,我堂堂無極島大總管,處心積慮擄來的,竟是一無處收容的廢物蛋?唉……
歎聲一出,小石頭詫異,看他神色不豫,居然安慰起來:「前輩,為何歎息呀?就算輸了,日後再鬥即是!何況,我看你輸得也不算慘,只是差點摔交而已!」只道隗斗依舊在計較適才的敗績,在他看來,實在算不了什麼?
隗斗聞言,詫然半晌,隨後沉聲道:「小子,隗某在你心中,難道就是那種斤斤計較之人?」
小石頭忙道:「不、不……只是聽前輩歎息,晚輩勸解一下罷了。」
隗斗「哼」了一聲,再不想與他胡纏,逕自舉步朝前,尋思著,固然予他說了,也是無用。如此走了良久,隗斗忽然回頭,問道:「小子,你本該是天羅聖宗!時下怎會流落至此?其間緣由,倒給隗某講講!」
小石頭方想說話,卻聽有人道:「呵呵……原來隗兄所謂的干係重大,即是想探聽本教秘事!」廣智攜著冰清,突然又轉了出來。
隗斗早知他跟隨在後,頓時反唇相譏道:「人皆好奇,何況廣智兄的醜事,倘然沒人予你宣揚,豈非無趣得緊?」
廣智嘿嘿一笑,道:「那就多謝隗兄了!萬沒想隗兄竟是熱心人!實乃江湖之幸,武林之福。若貴島之人,皆像隗兄這麼古道熱腸,嘿嘿……造福蒼生,實非鮮淺!」
隗斗臉上一熱,環顧四周聞聲而來的江湖人,乾笑道:「廣智兄過譽了!」
這時,很多閒著無聊的江湖人聞著這廂吵嘴。適才二人在宅院裡打鬥,由於秦皇明令,他們倒不敢接近,但此刻既在屋外,又在街道,那是無庸置疑,愈聚愈多。他們均是晚上睡不著的夜貓子,原就百無聊賴,能有熱鬧看,當真是趨之若騖,興奮至極。
隗斗並不想讓他們圍觀,說道:「廣智兄,難道想在忒多人面前,把你的事一一宣揚?」
廣智看看周圍,剛想說話。卻聞人群忽然喧嘩起來,放眼看去,只見週遭的江湖人驟然如浪分開,推推擠擠,後面似有強力之人要進來。
這會有個大漢喝罵道:「推個鳥兒!媽的!」剛說完,便被人「啪」地一記,打了一耳光。那大漢捂著臉蛋,才想喝罵,一胖胖的耄耄老者,湊到他跟前,嘻嘻笑道:「小子,再敢亂說,老子下一記,就打你要害!」說話間,吹鬍子瞪眼,目光偏在他下身部位,一個勁地瞄來瞄去。
大漢膽裂,頓即支支吾吾,不敢亂說,與他有隙之人趁機哄笑。大漢與胖老兒不敢囉嗦,可其餘人等,他卻不懼。頓即暴跳如雷,躍了出去,找那嬉笑之人尋釁去了。
小石頭見來得竟是胖瘦二老,不禁高興,招呼道:「原是兩位前輩!」
胖老兒朝他嘿嘿一笑,也沒回應,大大咧咧地走到隗斗身邊,嚷道:「隗鬥,咱二人忍你很久了!識相的,就快些放了他!不然,哼哼……任你逃到天涯海角,總也逃不出咱們的手掌心。」說完,得意地仰天而笑。
他不這麼囂張,隗斗許會把小石頭還給他,但這麼一來,別說泥人有三分土性,隗斗豈會甘受他叱呵。冷聲道:「大言不慚的傢伙,休在這裡丟人!」心下卻狐疑,他們怎地曉得自己會帶著傻小子到長安來?
與此同時,小石頭也感疑惑,當他聞見夜空的鷹鳴之聲,猛然省悟,心想,是了,他們定是靠小禽帶路,才尋到自己。想及此,順著胖老兒的目光,朝夜空望去,但見隱約有一飛禽在高空裡盤旋飛舞,只是夜色太黑,即便圓月高掛,卻也難以及遠,很難辨清究竟是否小禽。
聽了隗斗譏諷,胖老兒也不生怒,走到廣智跟前,笑道:「嘿嘿……出門找女兒了?」他此刻滿臉笑謔,與當日在摩天峰上尊重之態,截然不一。
他們擅自帶冰清下山,廣智委實窩火異常,此刻自不會給好臉色,當即冷哼一聲。
站他身邊的冰清卻柔聲道:「胡長老,你好!」又對瘦老兒道:「塗長老好!」
兩老兒朝她微笑,胖老兒更是連聲呵呵道:「大家好!大家好!」知禮懂儀的冰清,他喜歡得緊,尤其疼惜她固是倍遭父兄冷落,依舊堅強不息。
緣於夜深,聞聲而到的江湖人伊始並沒留意到風華絕代,閑雅清雋的冰清,此刻陡聞動聽如天賴的語聲,一個個傾耳側聽,露出大是迷醉之態。人人心馳神蕩,恍然不知何處。有愛侶在旁的男子,此時便大為倒霉,腰肋之肉被扭得鐵青帶紅,幾欲離體而去。
這時,隗斗暗自盤算,眼下天羅教既有與自己不分伯仲的廣智天王,又有兩位超一流身手的糊塗二老,而自己明顯處於下風。若此刻退走,卻顯我無極島怕了天羅教。可是不退的話,偏無半點生機。這麼一想,不免躊躇。只想,還是靜以待變的好,反正自己不主動惹事。
二老也沒想到,隨著小禽一路追來,甫進長安,遇倒遇上了小石頭。原先,二人本打算著豁出去,使盡全力,各施絕招,以同歸於盡的姿態,無論如何也要威逼隗斗釋了小石頭。不曾想,廣智天王偏也在此處。這麼一來,即便趕走隗鬥,救下傻小子,卻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二人這廂好生躑躅,不知怎生是好?
過了片刻,隗斗見如此下去,總非良事。道:「其實,這傻小子,我得來也無用得很。只是你們有三人,隗某該交給誰好呢?」
大夥一愣,沒想他突然服軟。轉念一想,即知他顯然想二桃殺三士。
廣智深於謀算,豈會甘於中計。即便小石頭對他尤為重要,然明顯的陷阱,卻不願踏入。淡笑道:「諸位,這小子,今日老夫不要也罷!你們自去奪吧!」接著朝四周的江湖人肅聲喝道:「天羅教,無極島,在此排解糾紛。爾等速速離去,否則,要死要活,你們自己掂量著!」
雖無血腥字眼,然聞著是天羅教、無極島這兩派,數百位江湖人頓如遇貓的老鼠,返身即走。有些連同伴都沒來得及招呼,逕自竄房上梁,逃之杳杳。
小石頭愕然,沒料,天羅教與無極島居然有此威風,當真是匪夷所思。
見江湖人退走,隗斗索性一把拎起小石頭,扔給了胖老兒,說道:「昨日得罪了!現今還給你們!」心想,這小子囉哩八唆,總講不清楚,得之無用。不如讓廣智與糊塗二老爭鬥去,我卻坐山觀虎鬥。
糊塗二老壓根沒想到得來的竟是這般容易,一時瞠目結舌,不可思議。尤其接著小石頭的胖老兒,更是呆得厲害,直過良久,愣愣地問瘦老兒:「老塗,咱倆在做夢吧?」
瘦老兒沉聲道:「沒,千真萬確!」他雖開心,卻不似胖老兒那般過了頭。心知,接下來就是要如何對付廣智了?萬不能走神。
瞧著隗斗軒軒自得,在那負手而立,顯然就是一副看戲的神態。廣智道:「隗兄,目下是本教的家務事,可要謝絕外人了!」
隗斗一滯,訕笑道:「那是,那是!」說罷,轉身離去。
廣智回首,察覺冰清正與那傻小子茫茫相視,眼中顯見無限深情。二人彷彿身處自身世界,對其餘之事,皆已不顧。
一時肝火上湧,嗔聲道:「冰清,咱們走!」轉而對二老道:「你們二人襄助本教叛逆,本座自會發下通令,革你們出教,然後……哼,你們就等著天秤堂地追殺吧!」他原先話已出口,說今日暫饒小石頭一命,倒不好再行出手。只是想著,傻小子著實可惡,非但聖宗做不好,還想勾引自家女兒,當真是可氣萬分。
二老並不懼什麼追殺,反正早有了最壞打算。只是對廣智顛倒黑白的說法,胖老兒氣憤不過,怫然道:「如說撥亂反正,是大罪的話,咱倆受了!」言辭鏗鏘,大義凜然,迥非平日的笑謔模樣。
廣智也不睬他,冷眼瞥向小石頭,默然餘裕,沉聲道:「小子,你倒命大,居然收得兩個糊塗走狗!」氣惱之餘,口吻大是不善,以致惡言盡出。
這麼不堪入耳的話語,小石頭再也無法忍受,原本瞧在冰清面上,始終恭儉忍讓,不想與她父親直面對撞。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憋著,終於發作出來。
大聲道:「廣智,休要胡說!像二老這般忠義之士若是走狗,那你陰謀篡位,肆意奪權,又算什麼?只怕比走狗尚要不如!原是鐵塊似的聖教,四分五裂暫且不說,四大天王反了一位,十大長老被你革出兩人。這不是內鬥困憊,盛極衰始麼?只怕聖教離土崩瓦解之日已是不遠。若干年後,摩天峰上僅留你一人而已!」
一番話,皆是出於由衷,壓根未曾醞釀。是而滔滔不絕,義正詞嚴,顯得大為凜然。
胖老兒一聞,先是稍愕,隨而哈哈大笑,連聲道妙,讚道:「聖宗終肯拿出威風,斥罵這梆無恥之尤的傢伙,屬下聽了,當真如飲甘露,舒爽,舒爽……哈哈……」
饒是廣智涵養極好,卻也氣極而笑,邁步上前,道:「小子,原想留你多活幾日!孰知,你竟急著討死,那老夫成全你便是!」
小石頭卻也不懼,大步上前,喝道:「你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