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知,蘇家步伐得之崑崙,只是殘缺不全,這也是蘇問渠生平一大憾事。每每在教導兒女習武時,便不由自主的喟然長歎。時日稍久,蘇吉與蘇眉無疑了之甚深。二人自小習武,侵淫在殘缺八法上足有十載光景。有時對敵,往往幾步之間即能克敵制勝。是而隨著時日愈久,對其餘四法也就悠然神往。
總想著,父親僅會一半《龍行八法》便能在武林中闖下赫赫聲名。若能集齊八法,卻不知又該如何光景?蘇家上下對《龍行八法》的其餘四法當真是日也思,夜也盼。有時稍得閒暇,腦中所思,心裡所慮的便是其餘四法又該是怎生模樣?正因如此,小石頭初見蘇吉使用步伐時,方會覺得形似而神非。
有些步伐,實是蘇家父子二人絞盡腦汁,竭神殫慮以八卦之理,前四法口訣而自行研創。無奈二人天資聰穎,但局於眼界,對天道往復,自然衍生的認識委實寥寥。所以,即便似模似樣,偏是神髓大失,威力更不能比。今日得小石頭之助,終能稍窺其後神妙,當真教他欣喜若狂,喜不自勝。
此刻,人影飄忽,步伐輕捷,如鵝毛般隨風悠蕩。幾路走來,實有酣暢淋漓之感,口中更而吟聲不絕。儘管數遍演練,情知僅有一法,但能得之,已屬幸極,其它念頭,自然悉數拋於腦後。
小石頭看及,笑道:「哦!沒事,他是在演練我適才走的步伐。」這時方知蘇氏姐弟並未習全《龍行八法》,否則,焉能如此?他是沒當回事,心想,既然俱是崑崙弟子,就算被蘇吉練會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穆淳風卻是愕然。須知,江湖上有一不成文的規矩,便是旁人的秘傳絕藝決計不可偷學,否則,必遭群雄唾棄。目下,蘇吉非但犯此大忌,且偷習的,竟是堪堪救過他性命之人的絕學。最頭疼的,還是當面修習,簡直視人為無物,讓人實覺荒謬絕倫。即便小石頭不介意,可如此做法,實屬辜恩負義,未免讓人齒寒。
登即轉目望向蘇眉,盼她能好生勸戒蘇吉,莫要再犯這等江湖忌諱。孰不知,望見的竟是蘇眉不眨一眼,愣愣地盯著蘇吉,眉宇間隱含羨慕和欣喜。這麼一來,穆淳風益發怔忪。心想,蘇氏姐弟究竟犯甚毛病了?蘇吉人小不懂事,倒可原宥,然你蘇眉怎地也如此不堪,遇著絕世武學便心生貪婪。想到這裡,未免對自己原先傾慕蘇眉的心緒,稍感懊悔。尋思著,此般心術不正之女,我穆淳風如何能與她共渡一生?
鄧蓉看了片刻,已覺無趣得緊。她心思可全在小石頭身上。移前兩步,挪到小石頭身側,輕笑道:「小兄弟,你這步伐形姿優雅,進退倏忽,當真是一門絕世輕功!只是不明白,單單幾式步伐,何以便能驅散陰毒呢?」這個答案,其實她並不關心,只是想著法兒的能與小石頭說會話,略微聊聊,便已開心無比。
小石頭道:「我適才使的是離宮步,離卦屬火,以火生陽。那些區區寒氣自然不在話下。」
《龍行八法》他得自於沖虛子的傳授。沖虛子為人表面嘻哈,作癡布癲,實底裡偏是桀傲自負得很。若非如此,又豈會甘願自囚摩天黑獄四十餘年,只為了能與聞人離一較高下。當日沖虛子為他詳盡解說《龍行八法》的運氣口訣以及各處玄奧,無心裡,對本門推崇倍至,尤其這門號稱天下第一的輕功,更是一言爍金,稱它為古往今來的至高武學。是以,刻下的小石頭不經意的便有些模仿沖虛子的口吻。
這般口氣,鄧蓉自不會生怒,相反尚欣然他大有男兒氣吞萬里之概。然方公公聞言,卻覺刺耳無比。本就氣惱《陰煞功》的寒勁陰氣居然被一無名小子給輕易地破了。時下一聽,愈加怒不可遏,雖不致暴跳如雷,無疑是怒目而視。口鼻間,更是冷哼一聲。內裡惱意,不言自喻。
雷嘯岳在旁看了,心下好笑。暗道,誰叫你個死太監方才擺譜擺得厲害,妄想待價而沽,刻下也只能遭人奚落。但他謹慎已久,深諳為官之道切不可過分自得,否則必遭人嫉。況且方公公總領後宮,朝伴夕隨聖上,只須幾句讒言,自己勢必窘迫不堪。與其翻顏相向,毋寧一笑泯恩仇,倒為上策。
微笑著走到方公公跟前,雷嘯岳道:「下官先前對方公公疑忌甚深,現下方曉公公實乃胸有成竹之舉。適才想必全是出於聖上的旨意,喚公公試探、試探那小子的真功夫吧?」說話間,眼神瞄了瞄小石頭。
方公公微愕,但立時省悟,心知雷嘯岳是在予自己台階。乾笑道:「雷將軍果不愧是聖上的心愛大將,聖上有甚舉措,雷將軍一猜必中。咱家佩服……佩服!」第二個佩服,聲量尤重,弦外之音仍是不服得很。
雷嘯岳裝作不知,謙道:「那裡,那裡……公公才是本朝的第一大紅人,聖上對公公那才是推心置腹,無所不言。下官所受的隆恩豈能比得上公公?」心下逕思,常言道,君子不與小人慪氣。雷某抬你一抬又何妨?
方公公嘿嘿笑道:「咱倆也不須互相吹捧了,反正均是聖上的肱骨之臣,只要能為聖上鞠躬盡瘁便是了!」
雷嘯岳笑道:「那是……那是……」
二人相視而笑,依稀一副盡釋前嫌,渙然冰釋的笑態。
旁人看了,卻不知他們為何而笑。心下均想,官場的變臉神功還真非是我等江湖人可摸透。也惟有雷前輩方能有此火候。
此刻原該雷嘯岳攜小石頭趕赴皇宮見駕之時。但蘇吉這當兒又出異狀。要知道《龍行八法》越到後幾步便越需渾厚的內力支撐。當年蘇問渠僅得殘缺步伐,其憾也緣於此因。目下蘇吉的內力與蘇問渠當年尚無法相比,起初憑著一股勇勁倒是練得流暢自如。然時辰一久,隨著內力漸漸消耗,體內已無足夠真氣維持步伐的運轉。
只見他雖非是先前的體僵肢凍,但也汗流浹背,腳步踉蹌,身形蹣跚。每一步都似提舉千斤,看來吃力已極。令人油生一種即將委頓軟癱的感覺。直至此刻,小石頭方憶起沖虛子的誡告,稍一沉吟,即已明瞭其中原由。登時躍身搶出,一掌拍向蘇吉位於督脈的風府穴。
須知,風府一穴正是離宮卦步裡從「火風鼎」步轉至「風水渙」步時的氣勁交合之穴。若一掌震散他凝聚的真氣,當可教他立時停將下來。卻不虞,蘇吉入魔已甚,一心只想成此步伐,於本身性命竟沒放半點心上。見他一掌襲來,居然側身一閃,頓衍坎宮。
小石頭大駭,坎宮步伐的氣勁交合之穴,與離宮步伐大不相同,倘然擊錯,輕則教他癱瘓終生,重則卻是登斃當場。急忙回掌,一式「蒼龍入海」,以詭異的姿勢,循著奇譎的弧線由下沿上蜿蜒繞游。尋思著,覷準時隙,一舉制敵。
大伙裡惟有蘇眉隱隱曉得,其餘人均不曉發生何事,只得呆然而顧。
但此刻小石頭的華麗身法偏教他們羨慕不已。「蒼龍入海」式原是說神龍厭倦天穹的寂寞,嚮往水底的無限景色,是而奮首乍入。但《龍行八法》偏是週而復始,循環往復,深雋天道生生不息之理。故而,神龍即便僅是一個俯衝,然小石頭用身法表現出的卻是無數個俯衝,無數個繞轉,宛若宮殿樑柱上刻鑿的蟠龍,圍著蘇吉不斷的旋舞。漸漸地只有長長的虹掠光影,一道接一道地展現眼前。蘇吉的身影已然不見絲毫。
眾人面露驚色,倒抽冷氣,心想,如此身法當真舉世無雙,固是置身萬人廝殺,想必也能安然無恙。蘇眉尤其興奮,在蘇問渠的影響下,自小便對崑崙派的《龍行八法》無限神往。不料,今日非但見得離宮步伐,更而一睹身法龍行,當真不虛此生。
正當這時,只見虹影突逝。小石頭捏住蘇吉足少陽經的臨泣穴,一把倒拎,隨手放於地面。
蘇眉關心弟弟,搶上前去,撲倒在蘇吉身邊,撫摩著他額頭,急聲道:「小弟……小弟,你怎麼了?」
小石頭道:「蘇小姐,不用耽心,你弟弟只是脫力過甚,休歇片刻即好。」
蘇眉點了點頭,忽然問道:「石大哥,你是崑崙弟子?」
小石頭一笑,沉吟道:「算是吧!」
蘇眉眨眨眼,一副躊躇不決的神色。
小石頭道:「蘇小姐,你還有什麼疑問麼?」
蘇眉呢嚅道:「石大哥,咱們師祖闕邪子還好麼?」
小石頭搔搔首,傻笑道:「蘇小姐,你這問題倒把我難住了。我還未見過闕邪子師兄呢!」
蘇眉愕然,繼而駭聲道:「闕邪子師祖是你師兄?」
小石頭道:「是啊!不過現今還不算,要遇了我師傅,得他同意,方能這麼叫!」
蘇眉詫異無比,對他的話愈來愈覺匪夷所思。闕邪子師祖時下年近八旬,可他看來最多弱冠,又怎會是闕邪子師祖的師弟?且他時而說是,時而又說不是。最後還道,要遇了他師傅方能算得,這般前後矛盾,糊里糊塗的不知所云,委實教人費解難思。索性又道:「那你師傅是誰?」她只道小石頭在尋自己開心,是以,口氣裡稍帶慍怒,那大哥二字也不再出口。
小石頭道:「我師傅啊?我還沒見過,但他名字,我卻曉得,他喚元虛真人。」
這會兒,別說蘇眉,縱是其他人都恨不得扇他兩個耳光。元虛真人是崑崙派前代掌門清虛真人的師兄,在武林裡素來德高望重。而且他澹泊名利,清心寡慾,在掌門之位前依然執著於自己的丹藥歧黃之術,並且活人無數。這些事,方今武林有誰不知,有誰不曉。元虛真人為了精研醫術,對武學一門淺嘗輒止,並未深究,是而他從不授徒。如今,小石頭居然說自己是元虛真人的徒弟,豈非是滑天下之稽?
眾人不知小石頭的品行,只道他胡言亂語,為自己著顏,不禁鄙夷。但鄧蓉與他相識已久,且還共過患難,知他此言雖然荒謬,卻必有其因,不然,是萬不會說的。芳心思慮片刻,即肯定小石頭必是受了魔教賊子的唆使,故意扯謊欺人。可惜左思右想,偏生想不出魔教賊子何以要這麼做?
又見眾人神色有異,生怕小石頭吃虧,笑道:「我小兄弟素來喜歡開玩笑,你們可別當真啊!雷叔叔,你也是,怎地連我小兄弟的謔戲之言也識不出呢?」未待眾人反應,接著向小石頭道:「小兄弟,這種話日後可不要胡說。你知道元虛真人是何身份?即便開玩笑,卻也要尋個讓人相信的對象才是!」一邊說著,一邊狠狠地眨著眼。她怕小石頭領會不出自己的意思,依舊在那不知所云。
這裡面的玄奧,小石頭那裡懂得。即便眾人的神色變異,他仍是懵懵不曉。目下見鄧蓉一個勁地朝自己眨眼,關心之餘,卻當她眼眸有甚不適,忙道:「鄧……鄧女俠,你的眼……」
他話尚未說完,鄧蓉已知不妙,怕他繼續說將下去,急忙大聲道:「你說什麼?你叫我什麼?我認你作弟弟,你竟然還喚我為女俠?你什麼意思?啊?」語音清脆響亮,字字句句便如響炮連聲,頓時蓋過小石頭後面的話語。尤其後兩句責問,她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小石頭的鼻尖,大有河東獅吼之味。
旁人訝然,均未想,武林第一美女居然有此悍態。
自遭過鄧蓉地揮劍追殺,小石頭內心裡始終對她深有忌憚。此時被她一喝,竟然駭得後退兩步,臉上漲紅,神色驚慌。那裡有半分身懷絕世輕功的樣子。
眾人值此,均是放聲大笑。
這會兒,鄧蓉也省悟,情知驀急裡,未免暴露了內心情愫,當下羞得嬌顏酡紅,臻首低垂,恨不能掘地而入,逃了這般赧顏場面。那惹人厭的方公公驀道:「各位,笑夠了吧?皇上還等著呢!你們未免太放肆了!」
大伙氣急,若非念著他是秦皇欽差,刻下勢必與他翻臉。
雷嘯岳呵呵笑起:「方公公言重了,咱們如何會輕視聖上?只是石兄弟總須換身裝束,倘然這般前去,倒是對聖上大大的不敬!」蘇眉搶道:「正是,雷伯伯說得對極,可不像某些人,哼,啥也不懂,只會叫喚!」
方公公陰笑一聲,道:「那就快點,聖上若怪罪了,可別說咱家沒提醒你們!尤其是那些個不懂尊老的丫頭!」
一時間,二人居然在那抬起槓來。
雷嘯岳無視他們的發噱,回道:「好!」接著喚來阿貴,吩咐他帶小石頭換身乾淨的衣裳。這時,小石頭猛然想起雷倩為他買的那件儒衫,心道,此刻倒是派上大用了。當下隨阿貴出廳,逕自回房更衣。
大秦皇宮坐落與長安南城,分內外兩大宮殿群。外宮略顯縱長,內宮則是四四方方。整座建築紅牆金瓦,飛簷縱角,好不恢弘。宮外十餘丈處,蜿蜒一條清澈透底的護城河,岸邊綠樹成蔭,青草鋪地,其間偶有兩三古樸亭閣點綴,顯得煞有情趣。威嚴不失閑雅,宏偉恰具匠心。
饒是這般風景獨佳,但無行人來去。是而,此處氛圍靜謐幽深,寂然宜人。
便在這時,「跨嗒,跨嗒」的急促馬蹄聲由遠及近。不過片刻,只見三匹高頭大馬已至皇宮大門。馬上乘著三人,當先一人面白無鬚,神色陰酷;依次一人,相貌清矍,目光如劍;最後一位卻是一少年,身材魁梧,肩闊腰細,端是生得英偉不凡。這三人正是方公公,雷嘯岳和小石頭。
方公公由於此趟傳旨,耽擱時辰著實過久,生怕秦皇等得厭煩,故而不待蘇吉全醒,便催著雷嘯岳和小石頭二人趕緊入宮面聖。三人甫出雷府,揚鞭馳馬,一路急趕,途中行人紛紛散避。僅是盞茶時分,已至宮門。未待宮門侍衛上來喝問,方公公取出領牌予他們看了,隨即下馬,往內宮而去。
經歷過摩天峰的震撼,小石頭此刻對大秦皇宮並不覺怎樣,也不感拘束,只是亦步亦趨地隨著兩位識途老馬。三人均身懷超凡武學,一路穿廊過廂,步橋行道,餘裕工夫,便已到了御花園門前。
方公公回頭,對二人道:「你們在這稍待,咱家先行前去請旨。」二人頷首,當下各自觀景。
又是片刻,門內出來一位小太監,朝他們道:「聖上有旨,召天策大將軍雷嘯岳,布衣小石頭見駕。」
雷嘯岳微一叩首,小石頭見樣學樣,跟著照做。
二人隨小太監入園門。走不多久,只見一處假山石旁正有二人各據一方在石案上弈棋。其中一人,小石頭認識,正是學士商尹。另一人六十許,鬚眉半黑半白,面相也是清矍。穿著件明黃蟠龍袍,衫角上綴著數排明珠,看來奢華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