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時,她就來到那座宏大的木房子前面,屋簷下掛著一排花朵形狀的紅燈籠,發著柔和昏暗的光芒。朦朧中,可以看到門框上方一塊木牌,上書「紅花宮」三個篆書繁體大字。
紅花宮雖然掛著喜慶的紅燈籠,但黑暗中看起來卻有些陰冷,也許是這座大房子只住著媽媽和她的侍女的緣故吧。百合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氛圍,輕車熟路地跨進敞開的大門。
進門處是一道屏風,上面是一幅紅花圖,不知是出自誰人之手,但看上去畫工不錯。圖中是一朵艷紅的罌粟花,足足有兩米高,但就算如此巨大的花,在燭光的照耀下,也顯得嬌艷欲滴、精緻無比。門裡沒有掛燈籠,只是在牆上每隔不遠就有一支巨大的紅蠟燭在燃燒,顯得有些陰暗。
在大廳的盡頭,有一張寬大的椅子,此時,一個六旬老婦正斜靠在椅子裡,半瞇著眼睛,似乎有些昏昏欲睡。
這就是紅花宮的主人杜十一娘。沒有人知道杜十一娘是不是她的真名,外面的人都叫她十一娘,紅花會的眾殺手們都稱呼她為媽媽。杜十一娘看上去六十歲左右,但實際年齡也沒人知道,有人猜測她只有五十歲,也有人說她已經有七十多歲了。
此時看來,杜十一娘不過是一個看上去六十來歲的老婦人,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如果不是在這裡,而是在某個公園的椅子上、某個養老院的樹蔭下,沒有人會懷疑這就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婆。
但是,關於杜十一娘的過去,卻幾乎沒有人知道,就像百合這種資格最老、最受媽媽器重的殺手,對杜十一娘的過去也是一無所知。百合只記得,自己六歲時就來到村子,從那時起,就沒見媽媽離開過村子,她整天住在紅花宮,除了偶爾出來走動走動,其他時間都很少見到她。除了生意上的一些客戶,也沒有人來見過她。
百合只知道,媽媽是一個性格剛烈、行事果斷的人,對於客戶的要求,能做到的,二話不說就接了下來,做不到的,給再多的錢,媽媽也不會逞強。媽媽對每個女殺手的性格、能力、做事風格、擅長技能都瞭如指掌,每次任務,媽媽都會派出最合適的人選。雖然有些媽媽很看好的殺手因為某些疏漏,導致任務失敗,但總的來說,紅花會的任務,百分之九十九都能順利完成。這讓紅花會在道上的名聲一直長盛不衰,幾乎就是質量的保證,加上紅花會個個都是美女,所以很多客戶都願意與紅花會合作。
如此,杜十一娘的名氣也就越來越大,雖然見過她的人少之又少,但她的名字在黑道上卻是家喻戶曉,大家都知道,杜十一娘可能不是世界上最厲害的女殺手,但她的紅花會卻是世界上最大的女殺手組織。
其實百合也不知道媽媽以前是不是一個女殺手,媽媽冷峻的面容和凌厲的眼神說明她不是一個尋常的女人,但媽媽的言行舉止卻又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女人。隨著百合慢慢長大,媽媽也慢慢變老,現在看來,媽媽就是一個可以住進養老院的老太婆了。但實際上,媽媽現在依然全權管理著紅花會。
走進大廳,百合遠遠地站住,輕聲叫道:「媽媽。」
杜十一娘沒有做聲,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百合也不敢出聲,規規矩矩地垂手而來,看著椅子上的杜十一娘。
過了很久,才聽到杜十一娘一聲輕歎,緩緩睜開了眼睛。若是一個普通的六旬老太,不說老眼昏花,也是目光散漫了,但杜十一娘一睜開眼睛,百合立刻感覺到那兩道凌厲的眼神,雖然沒有殺氣,但卻讓人不由自主地要迴避。
杜十一娘緩緩開口,說:「百合,你來啦?」
「是的。」百合恭敬地答道,「不知媽媽找我有什麼事?」
杜十一娘看著百合,盡量把目光變得柔和,說:「百合啊,你今年多大了?」
百合一愣,沒想到媽媽會問這個問題,但還是很快回答:「二十六歲。」
十一娘哦了一聲,然後說:「算起來,你跟在我身邊也已經二十年了。」
「是的,媽媽。」百合接道。
杜十一娘點了點頭,說:「但是,再過幾年,你就要離開我了。」
百合頓時有些傷感,脫口說:「媽媽,我不會離開您的,我一直留在您身邊。」
杜十一娘眼中寒光一閃,右手一拍椅子扶手,喝道:「胡說!我當初既然立下規矩,所有人到了二十八歲,就必須離開村子,你,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百合沒想到媽媽突然發作,一時不知所措,囁嚅著說:「媽媽……」
杜十一娘眼中寒光頓收,但語氣還是很嚴厲,說:「作為一個殺手,時刻都需要保持絕對的冷靜與理智,不被情緒左右。而你,我一說要分別,你就動了惻隱之心。你是媽媽最信任的人,也是我們紅花會的殺手,你不應該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百合終於明白了媽媽的苦心,低著頭說:「媽媽說得對,百合下次不會了。」
杜十一娘有些不忍,露出一絲笑容說:「但是,你能這樣說,媽媽也感到欣慰。」
百合看了媽媽一眼,也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
杜十一娘見此情景,說道:「你真是一個漂亮又聰明的孩子。但是,最近你似乎有什麼心事,可以跟媽媽講講嗎?」
百合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生硬地說:「沒,沒有啊,媽媽。」
杜十一娘說:「既然你不想說,媽媽也不強迫你。」說著輕輕歎了一口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不想被別人知道,埋在心裡,也許一埋就是幾十年。」
百合有些莫名其妙,媽媽的語氣似乎有些傷感,媽媽不是說要時刻保持絕對的冷靜與理智的嗎?
沒等百合接話,杜十一娘又自顧自地說:「但是,心事埋久了,就變成了心結,甚至是心病。心結總是要解開的,心病總是要治好才行。問題總是要解決,心事,總是要說出來。」
聽到這裡,百合更加一頭霧水,只好說:「謝謝媽媽的教誨。我會記住的。」
杜十一娘從傷感的情緒中恢復過來,說:「百合,你的心事什麼時候想說,就來找媽媽,媽媽會理解你的,也會盡力你、滿足你,好嗎?」
百合點點頭。杜十一娘話鋒一轉,說:「今天我找你來,是有一件事要你幫忙。」
百合趕緊說:「媽媽,有什麼任務您只管吩咐,百合一定竭盡全力,為您做到。」
杜十一娘說:「本來,你身上的傷才好了沒多久,今天又剛剛回來,我是不應該再讓你去奔波一回的。我也知道,此行對你來說,凶險叢叢,但是,除了你,任何人去我都不放心。」
百合神色一緊,說:「媽媽,這次是執行什麼任務?」
杜十一娘擺擺手,說:「這次不是執行任務,是幫我找一個人。」
百合臉上掠過一絲驚訝,說:「找誰?」
杜十一娘稍稍沉吟了一會兒,說:「一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聽到「老朋友」這幾個字從媽媽嘴裡說出來,百合一時還不習慣。在殺手的生活中,朋友這兩個字只是對同道中人的稱呼,而從媽媽的語氣可以聽出,「老朋友」三個字含義深遠。可是,既然是去找一個老朋友,媽媽又怎麼會說是凶險叢叢?難道媽媽的那個老朋友是在伊拉克?但就算這個要找的人是在龍潭虎穴,她也絕無推托的理由。
想到這裡,百合開口說:「我什麼時候出發?」
杜十一娘說:「越快越好。明天一早就走。行嗎?」
百合說:「好。」
杜十一娘說:「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媽媽希望能在你二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把你送出村子。」
百合露出一個笑臉,點了點頭:「嗯。」
出了紅花宮,百合踏著夜色朝自己的房子走去。路上不時有姐妹擦肩而過,跟她打招呼,但她只是象徵性地點點頭。快到房子時,路邊的欄杆上靠著一個人,是杜鵑。
「百合姐,我看到你沒去吃飯,給你帶了點吃的來。」杜鵑看到百合過來,起身說。
百合停下腳步,說:「我不餓,你自己吃吧。」
杜鵑說:「百合姐,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
百合看了杜鵑一眼,黑暗中杜鵑一臉的關切,於是說:「沒事。我明天要出去,你先回去吧。」
杜鵑睜大眼睛:「百合姐不是剛出任務回來嗎?怎麼又要走?」
百合不想跟她透露太多,側身從杜鵑身邊走過,進了自己的房子。
她沒有開燈,藉著窗外的燈光,走到窗前坐下。此時,西邊的山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只剩下黑黝黝的一片,就像她此行的前景一樣。
任務的內容和所需資料都會在出發前一刻得知,而此行的目的地和內容,應該也要明天早上才能知道,現在,她能做的只有放鬆心情,好好睡一覺。
但她沒有心情睡覺,倒不是因為媽媽說此行兇險叢叢,她執行的任務哪一次是輕而易舉就能完成的?她只是在想,如果自己不能再回來,是否需要留下點什麼?
殺手出去執行任務,是不需要留下遺書之類的東西的。這裡的所有人,都是孤兒,是媽媽從小養大的,如果任務失敗死了,媽媽會派人去收她的東西,然後一把火燒掉,那些灰燼裝在一個瓶子裡,上面會貼一個小紙條,寫著她的名字。無親無故的女殺手,需要留下什麼東西給誰呢?
但是,她還是想留下點什麼,比如一句話,一句沒來得及對某人說的話。在她死後,也許有姐妹會在二十八歲時離開村子,幫她找到那個人,告訴他,她曾經有一句話想對他說。
然而,她遲疑了很久,最後卻一咬牙,什麼都沒留,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