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九節
柔福不相信龍如淵敢說謊,不相信他有膽子隱瞞在遼東的事情。既然九叔心知肚明,卻又要裝糊塗,為什麼?是因為她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情?
臉色變了又變,柔福上前跪在龍書案前。「皇帝叔叔英明睿智,柔福不敢欺瞞,離開京城的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遼東,親身經歷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柔福只想問叔叔一句,那都是您的旨意嗎?」
高宗趙構勃然起身,一雙眼睛裡精芒連連閃爍,旁邊的福親王也慌忙站起來,對殿內的那些宦官們喝道:「都退下!這裡沒你們的事了!」
殿門關閉,養心殿裡的光線隨之暗淡下來,趙構站在半明半暗的斑駁之中,看著跪在地上的侄女,眼神中的憤怒慢慢退去,慢慢變成了深重的失望。靜靜的站了好久,他又頹然坐回去,仰望著富麗堂皇的穹頂呆呆出神。
福親王看到皇帝沒了火氣,走過去與柔福並排跪下輕聲道:「九哥息怒,丫頭還小,有些事情她現在不會明白的。」
不用再說什麼,福王的這一句話已經明明白白,明明白白的打碎了柔福所有幻想,瑟瑟顫抖的少女淚眼模糊,心如刀割。
恍惚的皇帝也被弟弟的這一句話驚醒,低頭看著匍匐在面前的兩個至親之人。「朕沒有什麼好生氣的,至從朕做了這個半壁江山的皇帝,就已失去了喜怒哀樂的權力。全天下人都能生氣,都能罵朕這個軟骨頭皇帝,唯有朕不能生氣。好了,你們起來吧,朕想一個人安靜一會。」
柔福含淚起身,高宗皇帝的一席話讓她更加心如亂麻,恍恍惚惚的推開殿門正要邁步出去時,皇帝又在她身後說道:「下次再去探望你父王時,替九叔帶一句話,就說老九很想念五哥,如果五哥願意,朕的龍椅給趙慎留著。」
嬌軀巨顫,如遭雷擊一般的柔福扶門僵在那裡,腦子裡一片空白。
渾渾噩噩的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清醒的,她腳步虛浮的行走在巍峨的宮殿群中,纖弱的背影是那般的孤寂。
「丫頭等等···」福王從後面趕上來的呼喚,才讓她站住慢慢回身。
「不要回山莊了,跟十叔回王府吧,靜真也很想讓你回去陪她,那裡還安靜些。」福王神色複雜看著柔福,輕聲說:「岳家的事不要再過問了,天下是咱們趙家的天下,沒有人可以僭越趙家來決定天下的命運,這個道理,丫頭你應該懂得。」
「謝謝十叔,您那裡我就不去了,柔福想回妙明寺住一陣子,好好想想您說的道理。」
望著少女有些渙散的眼眸,福親王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也好,丫頭你把殘刀斷劍和總管腰牌還給十叔,去寺裡靜一靜吧。」
不知為什麼,柔福突然覺得面前曾經好像父親一樣的叔叔,一下子變得好遙遠,好陌生,就和身邊冰冷的這些建築物一樣,讓她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黯然拿出原本就不屬於她的幾件東西,遞到叔叔手裡,她轉身就走。
「等等···」福王閃身擋住侄女,將斷劍塞回她手裡。「這一陣子京城恐怕不大太平,你留下防身吧,沒事就在寺裡呆著,不要出來了。」
「多謝十叔,柔福去了···」
「去吧,去吧,自己小心,有空回來看看···」
福王微微顫抖哽咽的話語,讓柔福不敢再聽,更不敢再看,頭也不回的逃出了皇宮。就在跨出宮門的那一剎,她的淚水又奪眶而出,但是她清晰堅定的告訴自己,我不會再回來!這裡不屬於我!
一位淚流滿面的少女,奔跑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撲面的風慢慢將她的淚水吹乾,卻不能溫暖她冰冷的心房。她不知道要去尋找什麼,也不知道要逃離什麼,茫然跑上一座熟悉的石橋,她驀然止步。
梅家橋,不錯,又是梅家橋。在這裡,她遇到一個曾經給她溫暖的少年,故事從這裡開始,又從這裡結束。莫非冥冥中早已注定?注定他們要在這裡相遇,注定他們要有這一段亦苦亦甜的交集?
駐足橋頭,憑欄仰望,她問蒼天,蒼天無語,俯凝眉,她問流水,流水無聲。
怦然心動,俯看水中倒影的她好像一下子抓到了什麼,卻很模糊。這天,這雲,這橋,這人,水中的世界竟如此清澈,微風徐徐拂動水面,水中的世界在波紋裡起伏變幻,風去水寧,一切又重歸平靜。
往事隨風,往事如風,風來,一切或許都已不同,風去,抑或什麼都未曾改變。
水中清秀的容顏嫣然而笑,一縷寒光閃過,那柄伴隨她很久的劍悄然沉入湖中,竟沒有激起一絲波瀾。
「劍雖利,卻斬不斷我的愛戀,留你何用···」輕聲低語在橋上還未散去,倩影卻已飄然遠去。
妙明寺門前,若有所悟的柔福站在兩株細柳旁,白皙的手掌在樹身上輕輕摩挲,彷彿是在撫摸著哪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手掌離開樹幹回到頸下,再將那顆聚靈珠握在掌心,依舊那樣溫暖,依舊那樣熟悉,也依舊像過去的無數個日子裡,她輕握寶珠癡癡的醉了。
『吱扭扭』沉重的廟門在她身後開啟,邁步走出的三人同時看到了樹下的柔福。
「柔福帝姬···」
她回頭看去,趕忙放下手彎腰施禮。「恩師,您老人家還好嗎?」與寺院住持師太並肩而出的,是女詩人李清照和張飛卿老人。
「唉,垂垂老矣有什麼好不好的,只是十分想念我那震哥兒,不知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再見見孩子了。」
若是以往,柔福聽到這樣隱含埋怨的話語,不免又要一陣暗自委屈。此時的柔福,卻微微而笑道:「恩師曾經教導我一切隨緣,怎的到您自家身上就看不開了,見是聚緣,不能相見彼此思念牽掛,亦是一種緣分。恩師您,這是要離開京城了嗎?」
李清照和住持師太雙雙一怔,兩雙眼睛微微吃驚的看著少女,這才覺眼前的柔福與以前已然大不相同。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是啊,匯豐號,漱玉齋都已被查封,老身留在京師只會給震哥兒找麻煩,不如早早遠去大家都清淨。」李清照黯然之間想起了什麼,與張飛卿要過他背的小包袱,從裡面抽出一卷畫軸。「這是震哥兒留在漱玉齋的,作者不知是哪位高人,你替老身轉交震哥兒吧。師太留步,老身去了。」
柔福接過畫軸,對著兩位老人的背影說道:「恩師您去岳府辭行也替柔福帶一句話,就說柔福在妙明寺靜修,有事可以隨時來找我。」
兩位老人消失在遠處,柔福跟著住持師太進到寺裡,走到她以前住的那間禪房。師太低頭合什說:「阿彌陀佛,施主重歸妙明寺清修,老尼甚是欣慰。禪房一直給您留著,有何需求施主儘管吩咐。」
「多謝師太,有事我會去打擾您的。」柔福含笑點頭,住持行禮轉身離去。
推開房門,安靜而熟悉的情形重現眼前,進屋關門,柔福呼吸之間倍感輕鬆,三年來從未有過的安詳與輕鬆。來到書案前,打開畫軸,墨香伴著畫中栩栩如生的人物撲面而來。
柳青青,水青青,兩岸垂柳相對迎,誰知離別情?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淚眼望君行。
「淚眼望君行···望君行···」少女癡癡的盯著畫卷,喃喃自語,千回百轉。想到岳家即將面對的劫難,不由得眼眸又漸漸模糊,淚眼婆娑。望君行,談何容易?她想讓岳震快快趕回來,力挽狂瀾,又怕他回來與朝廷爆激烈的衝突,糾結之中,心亂如麻。
一邊是他,一邊是血脈相連的兩位叔叔,讓她怎能掂量孰輕孰重?
『如果我們真的成了夫妻,就成了解不開的死結,是你背叛家族和我站在一起,還是我拋棄親人兄弟?我只能說,很慶幸我們錯過了,至少,我還可以選擇不傷害你。』
在漂洋過海的船上,岳震說的那些話又在她耳邊響起,此時此刻柔福終於明白,明白了岳震為什麼放棄了這段感情。因為他早在多年前就已經預見到會有今天,會有現在這樣讓她肝腸寸斷的抉擇。
至少,我還可以選擇不傷害你···
他為了愛而放棄了愛,他為了不傷害我,而選擇了殘忍,我呢···
『噗』一口鮮血噴射而出,淒美的畫卷添上了一朵猩紅。心力交瘁的少女卻無視刺目的顏色,看著畫卷中的少年柔柔的笑了。「傻哥哥,你好傻哦···」
鐺···寺院裡的罄鍾突然響起,心神大起大落的少女嬌軀一顫,只覺得頸下一陣暖流湧動,她不自覺的閉上了眼睛。也就沒覺聚靈珠猛然大亮,乳白色的光芒將她包裹其中緩緩流動。
佛光乍現,主持師太驚喜莫名的趕過來,恰巧看到柔福推門而出,兩人面對面,四目相對。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勘破困頓領悟大乘,可喜可賀。」
柔福微微一笑,一如當年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純美而恬靜。「師太看錯了,大乘豈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女能勘破?我只不過想通了一些以前想不通的道理,大乘教我們看破人間紅塵,我卻穿透紅塵看到其中的至真至愛,呵呵,也算是一種勘破嗎?」
「阿彌陀佛,施主之言如醍醐灌頂,老尼明白了。勘破亦是紅塵,勘不破亦是紅塵,你我墜落滾滾紅塵之中,紅塵就是你我,你我亦是紅塵···」
年關將近,江南的水路上來往船隻也變得忙綠起來,岳震他們的船也終於接近臨安,距離京城還有一日的路程。進入臨安水域的最後一個深夜,大船沒有像往日那樣連夜趕路,而是停在了一個不知名的小鎮邊,船上的淮幫弟子開始按照岳震的計劃,分批離開。
一樣的衣服,一樣的身披大斗篷,一樣高高豎起的領子擋住了大半面容。每一批離開大船的都是兩個人,或快或慢,或騎馬或步行,一直折騰到大半夜,大船才安靜下來,靜靜的停在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