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掌櫃大可放心回去,老僧曾與師弟有約在先,今日之事大掌櫃不必擔心。但是掌櫃謹記,商隊近期不要再來西夏了,是何原因,遲些你們自會明白。」申屠希侃驚駭的剎住了腳步,愣了片刻他才釋然轉身。他想明白對於迦藍葉這樣的高人來講,已經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了。
柔福的身軀明顯的一顫,薄紗後的眼睛顯然是在盯著垂頭的迦藍葉。
「呵呵,大國師難道忘了殘門的『束音如線』也是出自天寧寺?國師隔空傳音,莫非就是想讓本宮聽到,大國師你還有一位神秘的師弟呢?」
迦藍葉微微一笑中抬眼四顧,天寧寺僧人已經完成使命,除了法刀和石抹智,其餘的人都退出了百步以外。擺擺手示意法刀也趕快遠避,迦藍葉站起身笑道:「殿下誤會了,只是老僧與申屠大掌櫃的後半句話,確實不能被旁人聽去,老僧並無意在殿下面前提起什麼人,老僧與殿下的種種因果與他人無關。」
另一邊的法刀沒有躲開,他與石抹智並肩而立,兩人同時扭頭對望了一眼,又同時露出一抹會心的微笑。
「好,說得好,國師與本宮的過節無人能解,本宮現在就要替殘門上下討個公道!國師你準備好了嗎?」
「嗨,公道自在人心,殿下請動手吧!」大國師話音落地,微微的一側身也不見他擺什麼架勢,還是一如往常含笑垂手,一雙滿是笑意的眼睛看著柔福的面紗,彷彿已看穿了遮住少女容顏的薄紗。
無數次設想過眼前的情景,柔福握著斷劍的手掌裡,有些濕乎乎的。巴蜀殘門之變,已經整整過去了兩個冬季,卻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一樣,那般鮮活靈動。
時光飛逝,漫長的磨練與等待,距離目標不過一步之遙的少女,有些緊張,更有些沒來由的慌亂。
看著眼前渾身上下皆是破綻的僧人,柔福突然覺,自己並不是害怕這一刻的到來,而是害怕這一刻的過去。一年多來,對這位老僧人的的怨恨,已然成了自己生活中的一個支柱。可是今天過後,自己如願為靜真師太出了這口怨氣,明天將會怎樣?
回到大宋繼續做那個『招討府總管』,做那個躲在皇室黑暗裡的一個影子?
「吭吭···」迦藍葉的輕咳拽回了柔福有些失控的思緒,大國師又垂下眼睛悠然吟唱道:「佛前有花,名優曇華。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開花。彈指即謝,剎那芳華···」
少女嬌軀微顫中,不覺隨聲附和,喃喃低語:「剎那芳華··剎那芳華··」
梅家橋頭與君邂逅,驚鴻一瞥卻永駐心頭;西湖上鼓浪御風,風馳電掣卻深深的刻在了腦海;妙明寺、臨安監牢···無數個剎那在少女心頭閃過,不知不覺間一滴清淚滑過粉腮:原來我的芳華早已逝去,早已被他帶走。
「多謝大國師教誨,原來是本宮太貪心了。」柔福對著大國師盈盈而禮,再直起腰身時,整個人散出來的氣質,已是迥然不同。
迦藍葉欣然合什低語道:「佛渡有緣人,是殿下心種慧根,老僧不敢妄言教誨。殿下既已堪破前塵往事,何不振作精神你我一戰?即是剎那,那就讓它大放芳華吧!」
「好!如您所願,本宮得罪了!」脆生生一步上前,柔福將握劍的左手背於身後,右手的殘刀輕鳴著飛旋而起,細絲牽引的刀身瞬間就如百花怒放,刀影化作片片花葉組成一股旋風捲向迦藍葉。
「來得好!」被刀氣所迫,迦藍葉微微瞇起了眼睛,卻也在一聲喝彩聲中挺身而上,眨眼就淹沒在刀影花葉之間。
叮叮噹噹,幾聲清脆悅耳的金石相擊,密集環繞著大國師的刀影明顯減少,這也讓遠遠圍觀的人們看清了他的身形。
此刻的大國師雙臂輕揚,猶似在萬花叢中捕蝶逐蜂。時而像翩躚落於平沙之雁,銜羽梳翅閒庭信步,時而又像踏浪而來的探海夜叉,顧盼生威臂影重重。迦藍葉雙手每到一處,也必有一片刀影化作的花葉驀然不見。叮噹呤隆之聲不絕於耳,如果你閉目傾聽,宛若一串風鈴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叮噹,嗡嗡···最後一片刀影被大國師抬手拂落,倩影和光華同時一閃,殘刀又飛回柔福的手下,細絲牽掛著的半片刀身,輕輕的搖動幾下後趨於平靜,彷彿未曾動過一樣。
迫退殘刀,迦藍葉也未趁勢進擊,大國師其實也並不像外表那般氣定神閒。他深知這不過是華美樂章前的一小段序曲,真正嚴峻的考驗還未到來。
「呵呵···大國師果然堅若磐石,本宮的這一式『借花獻佛』也只好無可奈何花落去了。」正如迦藍葉所料,柔福面對強敵不餒反喜,因為她身在臨安很少有與人較技的機會,就算福親王偶爾也來和侄女比劃比劃,卻也都是點到即止,不痛不癢。和大國師這樣級數的高手過招,讓少女體會到從未有過的酣暢淋漓。
他們這邊酣鬥暫止,法刀、石抹智還有百步外的祁連山眾武者,這才從目眩神迷中醒轉,鐵衣二老相顧駭然失色,又不由暗自慶幸。若是剛剛為了賭一口氣與這女子衝突起來,他們絕不可能像迦藍葉這樣應付自如。
略一思量,柔福揚聲道:「閒暇之餘本宮曾琢磨幾招殘刀技法,本是用來附庸風雅。既然借花獻佛不成,大國師且聽本宮賦一『定風波』如何?」
「呵呵,殿下絕技已令老僧欲罷不能,請!」迦藍葉目閃精芒,長笑一聲,也絲毫不敢大意的脫下袈裟放到一邊。
轉身回來時,大國師若有所思的點頭笑語說:「定風波,好,好綵頭!如果老僧沒有記錯的話,定風波上下闋整整六十二字。咱們就以這六十餘字為限,待殿下誦罷,老僧若是不能奪過殿下手中的殘刀,這一場就算我迦藍葉輸了,老僧這付皮囊亦聽憑殿下處置!」
「哦?!」不僅柔福的聲音略帶驚詫,距他們較近的法刀和石抹智雙雙一愣,百步外祁連山各門派中那些耳力好的高手們,也是響起了一片壓抑的驚呼。
「也好,既然國師如此自信,咱們就戰決,省的糾纏不清!」柔福乾脆的一跺腳,卻是出人意料的大踏步後退,迦藍葉不明所以微微一怔,少女的第一個字已經脫口而出。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隨著抑揚頓挫的兩句出口,柔福的身體也以迦藍葉為中心緩步繞起了圈子,第二句句尾的『行』字落下,少女陡然加帶動著凝神的大國師也跟著她轉起來。如詞中所述,柔福一聲鶴唳鳳鳴般的清嘯,殘刀激射而至,迦藍葉凜然心驚戟指點去,這才明白少女已將殘刀重新改造,讓這把古怪兵器能夠遠距離的閃擊,變成了一柄類似鏈子刀一樣的武器。
殘刀眨眼即至,眼看就要觸到刀尖的迦藍葉猛覺不妥,急忙收指側身,一道猶若實質的刀氣擦著胸前的衣服飛過,雖然隔著衣物,他還是感覺到了刀氣的陰寒迫人。
刀氣掠過,殘刀卻攸然不見,一絲涼意從加藍也的後背竄上頭頂,絲牽斷刀收自如,還能迫出如此犀利的刀氣,柔福的技法功力已經遠遠出了他的預料。沉重只是在心中一閃而過,迦藍葉深知不能在原地過多停留,晃身急閃的功夫,又一道刀氣貼著耳輪而過,殘刀也在腦後一頓又被柔福收回。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輕吟低唱裡,柔福圍著大國師愈轉愈快,殘刀如奔雷似閃電射向這個大圈子的中心,刀刀不離大國師的前後左右,霎那間刀氣縱橫很快就波及了四周。
石抹智與法刀幾乎是同時出刀,也同時連聲悶哼著一邊揮刀劈砍,一邊不由自主的一步步後退。雁行的少年掌門身帶刀傷,一時應接不暇便被飛旋而來的刀氣碰上刀身。石抹智鋼刀脫手,噹啷落地,法刀見勢不好一把拉起他飛奔而退。
兩人一直退到祁連山各派的身前,才算脫離了刀氣攻擊的範圍,再回頭看去,戰團裡的兩個人,已經變成兩個模糊不清的虛影。
腳踩子午步圍著迦藍葉高旋轉的柔福,每出一刀必換一個身位,奇快的度讓圍觀人們產生了錯覺,就好似少女突然變出了無數的分身,這些若有似無,乍隱乍現的分身正在圍攻圈中之人。
而隨著對手一起旋轉的迦藍葉,此刻在人們眼中化作了一個飛轉的陀螺,這只陀螺也在四周刀影的**下,不停的扭曲變形。
法刀深深的皺起了眉頭,他不在戰局之中,無法設身處地感受大國師的心境。可是以他看來,大國師現在自保都有問題,更不談不上什麼反擊奪刀了。怕什麼就來什麼,飛旋的少女驀然一頓,詞句再次響起。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頓挫之間柔福突然逆轉起來,卻依然是雙臂如蝴蝶振翅,不見半分停歇。
被刀芒刀氣逼迫的迦藍葉,卻沒有時間停下來調整轉動的方向,於是在觀戰者的眼前便出現了一幅奇景。一內一外,一正一反,兩條淡淡的身影之間,儘是令人目眩的刀浪。
另一個方向百步外,申屠希侃的一顆心業已提到了嗓子眼。刀氣迷漫時,鐵鷂子的幾位軍人挺身把他擋在身後,越過前面的肩頭,戰局中的兩個身影晃得他一陣陣頭暈,可是他更清楚的聽到柔福帝姬已經誦出了四十幾個字,整詞將近尾聲。讓他心焦的是大國師不但毫無還擊的態勢,而且還顯得有些窮於應付。
就在所有人為迦藍葉捏著一把汗的時候,戰鬥中的兩人變化又起。
激旋的柔福身形驟然一定,回到手下低垂的殘刀也沒有再擊向大國師,只是在細絲的牽引中一上一下跳動著。
「回向來蕭瑟處···」
柔福念出的七個字還飄在空中時,壓力頓減的迦藍葉卻沒有停下,陀螺一樣高旋轉的身體猛然一斜,彷彿平地掛起的一陣旋風,向柔福席捲而去。大國師終於由守轉攻,但是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這蘇軾的定風波已經被少女吟誦了五十三字,迦藍葉能在念出九個字的眨眼之間,做些什麼呢?
「歸去。」
疾轉急停的迦藍葉瞬間即至,當他探臂抓向柔福手下的殘刀時,大國師愣住了。
刀呢?剛剛幾個呼吸前勁氣四溢的殘刀,好似少女輕描淡寫的兩個字一起落進土裡。歸去,歸去,大感不妥的迦藍葉悚然警覺,這兩個字很有深意。腦後微微的波蕩,讓他恍然醒悟間,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所謂『歸去』,就是少女的殘刀已經出手,此刻在飛行路線上的殘刀,正劃著一道詭異之極的弧線,就如迴旋鏢一樣,悄無聲息的歸來。
少女匪夷所思的出刀路線,逼迫著迦藍葉的動作一定要比腦筋快。一抓不中的大國師斷然轉身時,殘刀已經飛到了一臂之外。
迦藍葉一聲低吼,雙手合什將殘刀夾在了兩掌之間。刀勢雖止,勁道猶在,大國師倉促轉身難以力,只好順著殘刀的慣性向後退去,期望以此來卸去勁力。他背身而退當然看不到,但是百步外的法刀僧卻清楚的看到,柔福一直隱在身後的左手出現了,手中斷劍直指大國師的後背。
「國師!···」
眥睚欲裂的刀怒吼著飛奔而來,可是百步的距離,已然注定有些事無法改變!
距離太近了,即便手握短劍的柔福突然閃過一絲不忍,握劍的手向後縮了縮,但是如此近的距離,她和迦藍葉都是避無可避,殘缺的劍尖已經觸到了國師的衣衫。
「唉···也無風雨也無晴···」有些失望,亦有些失落,少女吟出了定風波的最後七個字,一切也隨之變得緩慢起來。心如漏,光陰如沙,恩恩怨怨在縫隙中靜靜地流走,一去不再回頭。
感覺不到手中的劍是否已經刺入肉體,眼前突然扭曲的空間,讓她短暫的失去了感知,當一切又都恢復原狀時,迦藍葉已是浴血僧袍,倒在法刀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