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岳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節
    岳震看著拓跋朔風漸漸遠去,暗自想道:關於綠洲境遇的猜想,看來只能從月亮那邊得到證實了。

    潦草的在水裡洗了一把臉,他正要轉身回去,就看到拓跋月懷抱幾件衣服低著頭,慢慢的走來。本來想惡作劇嚇嚇她,可是少女越走越近滿腹心事的樣子,心有憐惜的岳震便收起了頑皮之心,笑嘻嘻的迎上去。

    儘管如此,抬起頭猛然看到他,拓跋月還是小吃了一驚,由著他搶走了懷裡的衣物。

    「月亮,有件事朔風爺爺不肯告訴我,讓我來問你。」兩人回到孔雀泊邊上,拓跋月正從岳震手裡抽出一件布赤的衣服,聽他這麼問,少女愣了愣一邊彎下腰把衣服浸到水中,一邊反問道:「是不是你看出來韃靼人都緊張兮兮的?」

    「是啊,這就奇怪了。我看今年的莊稼長勢不差,韃靼人豐收在望卻一個個黑著臉,到底是為什麼呀?」

    拓跋月臉上一黯,藉著擺動衣服的動作垂下頭說:「他們就是那個樣子。小羊倌,布赤妹妹的病耽誤越久越難治,我尋思著不要再等了,你還是帶上她先回去吧。」

    「我一個人帶她走?」本來舒服的半躺著的岳震一下子坐直了,很認真的說道:「要走也是咱們三個一起走,阿妹的病情也不是急在這十天八天的。沒關係的,我們等你,等你忙完了這一陣子,咱們一起走。」

    身體明顯的顫抖了一下,拓跋月的頭垂得更低了,在水裡擺動著的手臂也停了下來。「你們先走,等我忙完了秋收再去找你們。」

    少女的聲音很低,而且還微微的有些波動。種種反常的跡象怎能瞞過岳震的眼睛?他把懷裡的衣服堆到地上,輕輕的走過去,又輕輕的蹲到拓跋月的身旁,幾乎是用趴的動作,從下往上看到了她紅紅的大眼睛。

    一臉淒容的拓跋月冷不防和他四目相對,輕喚一聲後,少女趕忙把臉扭到另一邊。

    探臂搶出她手裡淋淋的衣服丟到岸上,岳震強行扳過拓跋月的肩頭,緊緊的盯著她閃躲的眼眸笑了起來。

    「哈哈,平常凶巴巴的小月亮這是怎麼啦?呵呵···一天到晚的說我子,我看你才是瓜呢。月亮你以為我真的啊,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們烏蘭綠洲為什麼要把南牆修的那麼高?你不會真的以為將有強敵來犯時,我會丟下你跑回去吧。」

    「你!···」拓跋月掙扎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百感糾結的少女想笑一笑,卻不料笑容初綻,淚滴也跟著落了下來,淚眼迷離的少女揮拳捶打著他的膛,依然是那句讓他甘之若飴,百聽不厭的口頭禪。

    「你這個子。」

    捧起少女梨花帶雨的臉龐,岳震輕柔的為她拭去淚滴,拓跋月的拳頭也是一下比一下綿軟無力。淚水擦乾,粉拳也變成了溫柔的撫,兩雙眼睛相互吸引著,柔情似水。

    「古斯大叔收留的那兩個紅頭韃靼人不見了。」兩人對視了好久,還是拓跋月率先從迷醉中清醒。

    岳震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更不能離開了,呵呵,我等他們來!」

    拓跋月的大眼睛一瞪,嗔道:「不許你去和那些野蠻人拚命!聽到沒有?!」未等岳震答應,她自己卻無法保持凶巴巴的表情,摩挲著岳震留在自己臉龐的雙手,她柔聲道:「你不需要用鮮血證明你的勇敢,在月亮心裡,我的小羊倌是天下最勇敢的漢子。」

    有什麼能比她的讚賞更讓你感到滿足?

    沒有!岳震沉浸在少女溫婉如水般的情意中,難以自拔。他或許不曾膽怯,但是他曾經孤獨,他或許不允許自己消沉,但是他卻無法讓自己遠離寂寞。

    未來朦朧模糊的路,終於變得清晰起來,雖然依舊看不到方向,但是他卻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從此後,前行的生命裡,又多了一個新的意義,一切都將會變得不一樣。

    「月亮,我的月亮···」意亂情迷中喃喃低語的岳震,眼神和手掌漸漸熱烈,她花瓣一樣的唇在眼前慢慢的放大,他近乎於虔誠的一點一點的靠近。就在四片嘴唇還有一絲微弱的縫隙時,莫名的刺痛毫無徵兆的在他心頭劃過,柔福的面容猛然出現在眼前,雖然已經很模糊,很遙遠,可還是凍結了他火熱的心房。

    「對不起,月亮,給我一點時間。」岳震倉皇的逃離,逃兵一樣的無地自容。

    拓跋月的視線被惱人的身影牽引著遠去,嬌明亮的笑容也好似花兒一樣綻放開來。「子,幹嘛要說對不起呢?」輕聲低語著心頭濃濃的幸福,她收回了目光,這樣一個很難拋棄過去的男人,反而讓她覺得很踏實。

    心亂如麻的岳震,魂不守舍的回到了窯洞旁。秋日午後的日頭,已經不像前些日子那般火辣,他呆呆靠在溫乎乎的土牆上,胡思亂想。

    綠洲上每個民族,都有計算日期的獨特曆法,搞的岳震已經很難算清楚是何月何日。但是他知道,秋收將近也就代表中秋節不遠了。

    中秋,又是一年中秋。或許是,來到這個時代的第一個中秋節過於精彩,那天發生的很多事立刻在岳震的腦海裡重現。糊里糊塗的坐牢,糊里糊塗的被放出來,還有就是針刺一般的場景,自己眼睜睜的看著父親跪倒在柔福面前。

    一年了,整整過去了一年,是短短的一年改變了我們?還是從一年前的那天起,一切就已經改變?

    岳震茫然抬頭,太陽的光暈讓他瞇起了眼睛,卻依舊是明晃晃的刺目,就好似去年的那個中秋。

    他心裡有無數個理由讓自己忘卻,可是有些印記已經深深的刻在那兒`怎是說忘就能忘記的?也許會變淡,也許會變得有些模糊,但是只需一陣輕輕地微風,那些藏在塵封下的往事便會讓人黯然。

    小布赤住的窯洞裡傳出輕微的響動,岳震趕忙拋開思緒走過去。

    可能是小女孩在噩夢中驚醒,睡眼惺忪的布赤坐在床頭低聲的啜泣著。岳震一陣心痛湊到妹妹眼前,輕輕給她拭去淚水,看著布赤死氣沉沉毫無生氣的眼睛,他忍不住有些傷心又有些煩悶,歎息著坐到妹妹身旁。

    「阿妹,快點好起來吧,看著你這樣受罪,阿哥心裡好難受。」

    他不知道一團混沌的布赤,能不能聽懂自己在說什麼。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有了傾訴的,想把心裡的話說給妹妹聽。

    「阿妹,阿哥的心裡很亂,你說阿哥是不是一個亂七八糟的人呢?月亮是個好女孩,阿哥很喜歡她。可是我心裡卻沒辦法一下子就忘記柔福,這樣對月亮不公平,我自己心裡也知道這樣不對,明明知道我們在一起只會是一場悲劇,可是···」

    岳震坐在妹妹身旁嘮叨著,有些話根本沒有條理。他沒有看到,拓拔月已經洗好了衣服回來,此刻她靜靜站在窯洞門口,透過門簾上窄窄的縫隙,靜靜看著一大並肩的背影。

    「阿哥想起在布哈峻,想起和尚爺爺讓師兄帶的話。相濡以沫,相掬以,不若相忘於江湖。相忘於江湖,可是他們出家人又怎能知道,這並不容易···」

    「她的身後是大宋皇帝,皇帝的手裡攥著一把刀,刀就懸在父親、哥哥、姐夫頭上,就懸在我們岳家的頭上。阿哥真的不敢想,有一天為了各自的親人,我們將要反目成仇,我們會不會刀劍相向?」

    一個『她』勾起岳震心頭的煙雨江南,也好像一粒小石子,落入門外人兒的心海,激起漣漪一圈又一圈。

    烏蘭綠洲上聲勢浩大的秋收終於開始了,整片整片的莊稼被割倒、打捆,一捆捆莊稼又被整齊的碼在了窯洞頂上。從上面看下去,一排排的窯洞淹沒在焦黃色的海洋裡。

    不放心值夜的拓跋月,等到布赤安靜的睡去,岳震也登上了南面的土牆。沒有了燃燒的火把,寬大的土牆上黑黢黢的,這顯然是為了讓牆頭上的箭手看得更遠。值夜的拓跋族人也都換成了深色的衣服,就算最喜歡白色的拓跋月也不列外。

    手扶垛口遠眺的拓跋月,聽到腳步聲回頭看是岳震,夜色裡的大眼睛滿是歡喜。

    周圍夥伴們看到月亮的情郎出現,不免又是一陣調笑,好在岳震已經和他們相當熟悉,自然也就不像剛來的時候那麼尷尬。與族人鬥嘴的拓跋月寡不敵眾的敗下陣來,小夥伴們這才得意洋洋的揚長而去。

    一直含笑觀望的岳震,很是羨慕之餘又不禁心生一個疑問。「月亮,怎麼你們拓跋族老的老,小的小,你們族裡的中年人都到哪裡去了?」

    片刻前還是氣鼓鼓,心有不甘的拓跋月頓時臉上一黯,幽幽答道:「不止我們拓跋人,這裡的部族也大都如此。十年前,為了保衛家園,烏蘭綠洲人和庫莫奚人有過一場生死之戰,我們幾乎損失了整整一代人。其中是拓跋族受創最深,我們父母的那一輩人,十有死在了那場戰爭中。」

    「庫莫奚人?」岳震皺起了眉頭「怎麼從未聽人說過?你們就是防備他們?」

    拓跋月的悲傷裡明顯又多了一些憤慨,說話的聲音也高亢起來。「惡有惡報!那場戰鬥後庫莫奚人也是元氣大傷。聽爺爺說,那個的族群已經退到了沙漠的最南端,好多年沒有出現過了。」

    岳震很不是滋味,烏蘭綠洲人掙扎在天災交織的夾縫中,真是很艱辛。輕輕的將少女攬到懷裡兩人一起眺望遠方。

    「為什麼呢?是民族之間的仇恨嗎?」

    「不是仇恨,說起來很可悲。」拓跋月緊緊貼在他的膛上,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覺得踏實一些。「爺爺說,十年前一場大沙暴把大片的綠洲變成了沙海,失去家園的庫莫奚部族便遊蕩在沙漠中,想尋找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噢,原來是他們失去了家園想來搶佔你們的綠洲,他們為什麼不願意走出沙漠呢?外面有很多可以生存的地方啊。」岳震在忿忿不平又有些不忍。

    拓跋月很享受此時此刻的感覺,她輕輕地合上了眼睛,低聲說:「不是不願意,而是他們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昆都倫沙漠裡的部族世世代代的生長在這裡,沒有人敢於遠離水源,去探尋未知的世界。當年的庫莫奚人也就是朔水而上,才來到了孔雀泊,也才有了那場只是為了生存的戰爭。」

    「我還依稀記得,那時候的烏蘭綠洲沒有現在的城牆,只有韃靼人為了保護田地圍起來的一些高大的田埂。那時候的各部族,也不像現在這樣團結。」

    「雖然很多年過去了,可是我知道,很多烏蘭人都無法忘記那些日子裡發生的事情。那一天,我們幾百個小孩子被送進了祭祀大屋,我們沒有看到凶狠的敵人衝進了烏蘭綠洲,但是我們聽到了震耳欲聾的馬蹄聲,聽到響了一天的喊殺。等到一切安靜下來時候,走出大屋的孩子很多都變成了孤兒,孔雀泊裡的水也已經被鮮血染紅。」

    少女低婉的聲音中充滿了無盡的哀傷,岳震想不到用任何言語來融化這種悲傷,他只能夠用力的擁緊她,好讓她覺得溫暖一些。

    月亮的追憶為岳震勾勒了一幅立體的畫面,他彷彿看到了,在身後的這片綠洲上無數的人為了生存而倒下。

    可悲?還是可敬?岳震難以定論,來到這個時代後的種種經歷,已然顛覆了他所有的認知和觀念,尤其是剛剛親歷了臨山原的慘變,現在又目睹烏蘭綠洲的生存環境,他不能否認的是,為了生存下去,是非善惡的界線會變得很模糊。

    感覺著懷裡有些瑟瑟的少女漸漸平復,岳震很痛心也有些不解的問道:「你們拓跋人個個都是神箭手,怎麼會敗的這麼慘呢?」

    「瓜,神箭手也不是萬能的呀。」躲在情郎溫熱的懷抱裡,拓跋月的心情不知不覺就好了許多。「祖先給了我們擅射的天賦,卻不能再給與我們戰鬥的技巧,一旦讓兇猛的騎兵衝到身前,體型單薄的拓跋人就會變得很脆弱了。」

    「先天的讓我們學會了修築高大的城牆,學會了和烏蘭綠洲的其他部族團結起來。我們甚至還學會了妥協,儘管有時候會覺得很屈辱,但是適當的妥協能讓我們避免流血,也能讓我們從瀕臨滅亡的邊緣重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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