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吃的輕鬆愉快,富察果然如他自己所說,從頭到尾對三家談判之事隻字未提。阿羅也是不冷不熱的惜字如金,飯局很快就到了尾聲。
按照草原上的規矩,飯後,沐蘭朵便帶著兄弟們過來感謝主人盛情的款待,阿羅趁機和羌刺戰士們告辭離去。岳震鬆了一口氣,暗想可能是自己多慮了,富察今晚此舉大概純屬禮節的接待。他就和夥伴們走出車馬店,一邊走,一邊和相送的富察寒暄。
「震頭領是第一次來曲什吧,就讓富某給你當嚮導,咱們兄弟四處轉轉如何?」
一行人來到門外,富察突然笑盈盈的看著他,發出了這樣的邀請。夜色下,他眼睛裡那種意味深長的光芒,讓岳震心中猛地一緊,快速的思索起來:他為什麼要和自己獨處?他還有什麼話想說呢?
沐蘭朵聽到眉頭一皺,面有不豫的沉吟道:「富察大哥這是何意?天色已晚,我們趕了好幾天的路,大家都很累了。富察老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不好嗎?」
岳震沒有立刻作出答覆,但是他看到了富察的失望,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失望之色。
「無妨,既然富老大興致這麼高,小弟自當奉陪。」他轉身擋住了富察的視線,用眼睛和沐蘭朵做著交流,嘴裡說道:「正好小弟也想到處走走,把這肚子裡的美食消化消化,富老大,你請,小弟緊隨其後。」
富察不禁精神一振,信誓旦旦的向沐蘭朵保證道:「沐當家放心,我富察只是與震頭領一見如故,絕沒有其他齷齪的念頭,當家的···」
「唉,富察大哥這是哪裡話?」沐蘭朵嫣然笑道:「咯咯,這就是富大哥你的不對嘍,我沐蘭朵從來都相信,富大哥是個有擔當的漢子,不會像次丹堆古那樣坑害盟友。只是我們震頭領對路還不大熟悉,待會還得麻煩富大哥送回去哦。」
「那是,那是,富某保證。」
沐蘭朵揮揮手帶著弟兄們回去,岳震跟著富察並肩而行,上富察指指點點,真的好像一位盡職的嚮導,把曲什大一點的街道和比較顯眼的建築都介紹了一番。
曲什也和高原上很多城鎮一樣,西高東低,兩人就這樣一邊走,一邊閒聊,慢慢地走到了西邊的最高處。
「震兄弟你看···」居高臨下,富察轉身朝東看著綿延向下城鎮的輪廓。「富某剛來的時候,曲什不過千餘戶,不足萬人。如今已是六千餘戶,各族居民逾五萬之眾,成了咱們青寧原上最大的城郭。唉,真快啊,回頭想想我來這裡已經很多年了。」
時間還不是很晚,放眼望去整個曲什篝火點點,炊煙裊裊,隱約還有胡琴牧歌之聲悠揚傳來,完整的展現了塞外邊城的夜景。
他語氣中分明有幾分驕傲,還有些低沉,岳震聽得出他是有感而發,也頓時被他的感歎勾起了心中的很多疑問。因為富察顯然是想說:我是這裡的主人。
「富老大,小弟初到貴境還不甚明白,曲什這樣的城鎮為何沒有吐蕃的官員和駐軍?」
富察側目撇了岳震一眼,嘴角上泛起一絲怪怪的笑意。「嘿嘿,震兄弟不知道,我來的時候這裡還是錫丹汗王的疆土,當家作主的是部族的大族長。那些年禍亂不斷,錫丹原住民生存艱難,就紛紛遷徙向南找他們的汗王去了。又因為這裡緊鄰西夏重鎮草欏河,兩國牧民往來放牧,邦交糾紛也從來沒斷過,聽說歷任的錫丹汗王都不勝其煩。」
岳震不由詫異道:「不是吧,那錫丹汗就把曲什放棄啦?」
點點頭,富察不無嘲諷的講:「雖然現任錫丹汗王達克博一直不承認,但是事實的確如此,曲什就是一個三不管的地方。」
「三不管?」岳震好奇不已,他只知道吐蕃、西夏兩國。
「呵呵···不錯這種說法不夠貼切。」富察搖頭苦笑道:「應該說是四不管才對,從曲什往東三百里就是現在大金國的邊界,從那裡轉頭再向南百里經過望北驛、三界集,就可直達宋境。宋金之戰西北易主後,那邊就成了漢商西來的唯一出口。」
直到此刻,岳震才對四國邊境有了一個準確的定位,腦子裡才有一張回宋的路線圖。
「不僅曲什如此。」富察來了個大轉身,彷彿要給岳震上一堂生動的地理課。「從宋金分界向西至布哈峻、沙柳,一直到沙漠的邊緣都是這種狀況。」
岳震只好也跟著他轉臉向西,格外迷惑的問道:「多國國接壤商貿繁榮,就算是管理起來瑣碎繁雜,錫丹汗王也不會不明白這裡蘊藏著很大的經濟收益,他就不怕西夏人順勢佔據這一條官方招牌猛男四菜一躺上傳
商貿走廊?」
富察聞言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哈···錫丹汗是有心無力,而西夏人卻是徹頭徹尾的精明,有這樣一條狹長的緩衝地帶保護著整個邊境線,他們甘之若飴。」
點點頭,岳震基本上默認了這種說法。沒有一支強大的很難控制整個青寧原,若是站在西夏統治者的角度,他們更樂意見到這種局面,對西夏人來講,沒有外交壓力的商道,更便於他們把握和控制。
「其實不管是吐蕃還是西夏,誰都知道青寧原是一塊肥肉。但是大家也都明白,這塊肉裡藏著兩根硬骨頭,一旦吃不好是會扎破喉嚨的。呵呵···」
看著富察頭頭是道,還有些得意的樣子,岳震也樂得這樣惡補草原知識的機會,馬上擺出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靜聽其詳。
「商隊和馬賊是一對孿生兄弟,要想沒有馬賊,除非商旅絕跡。」富察笑嘻嘻的反問岳震道:「震兄弟我問你,假若有一天錫丹汗突然說要接管布哈峻,你們雪風是要和他拚個魚死網破,還是嚥下這口氣,在他的屋簷下混日子?」
「這個嘛···」岳震真的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有些遲疑的說:「要是我,我寧願選擇退出布哈峻。」
「正是如此!」富察臉色一變,夜色下顯得有些猙獰陰森。「所以錫丹汗王不敢逼迫咱們這些人,把咱們逼出城鎮遊蕩草原,對他來講那更是一個惡夢!」
岳震的神色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不過從富察莫名的激動中,他隱約猜測到,早年吐蕃的統治者們肯定對此有所嘗試。富察到這裡已經十年之久,肯定經歷過很多的跌宕與掙扎,也肯定面對過錫丹汗那邊無情的剿殺。
雖然沒有這方面切身的體會,岳震卻也不禁有些茫然。曾幾何時,馬賊這個名詞,在自己心裡是勢力的代名詞,父親領兵剿滅洞庭水匪時,自己也曾經拍手稱快。可是今時今日的他,不能不想,這些人是不是值得同情呢?就像沐蘭朵他們,不過是被環境所迫,在各種強大勢力的夾縫中求一條生路而已。
世間的事大都如此,鄙夷、憎恨,是因為你不曾置身其中。岳震對自己思想上的一些轉變也是始料未及,迷茫掙扎也是不可避免的一個過程。
富察看不透面前的少年在想什麼,他只好按照既定的思路慢慢接近主題。稍稍舒緩了一下情緒,他目視岳震接著道。
「震頭領是聰明人,富某的意思你應該明白,大草原從來沒有過真正的平靜,今天是你們雪風運氣好滅了次丹堆古。但是沒準哪一天又出現一個運氣比你們還好的人···適者生存是我堅信不疑的一句話,因為大草原上生生死死,潮起潮落我看的太多了。」
岳震暗自一凜,心想,來了。富察和自己兜了一個很大的圈子,終於要切入正題。
「我富察混到今天的局面,是因為有耐心夠謹慎。羌刺短短的時間裡崛起,是因為他們沒有野心,只求弟兄們吃個飽飯而已,所以不讓人討厭。而次丹堆古的敗亡,是因為他太心急了,急到忘了咱們這一行還有一個『義』字。前車之鑒,歷歷在目,震頭領既然挑起了雪風的擔子,有沒有想過要走哪條路呢?」
這麼露骨的試探,岳震當然不能含糊,馬上就接過他的話頭說:「這一點富老大放心,雪風其實和羌刺一樣,只不過他們是羌,而我們是回紇,我們也只是想讓自己的族人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
富察一眨不眨的盯著岳震,岳震也沒有閃躲那雙夜色裡亮晶晶的眼睛,從那雙眼睛裡,他看到了失望和深深的懷疑。
「震兄弟,你認為我富察是這麼容易敷衍的嗎?」遺憾的搖著頭,富察臉上有了明顯的不悅。「把震兄弟引到這裡來,我富察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只是想聽聽真心話而已。」
岳震卻笑了,笑得很無邪,也很真誠。
「哈哈哈,富老大此言差矣。難道非要小弟說志在爭霸青寧原,富老大你才肯相信?雪風的實力在那擺著,現在自保都是問題,即便三五年後雪風重振雄風,富大哥你剛剛不是說了嗎?盜亦有道,你不與我們為敵,又何必擔心我們跟老大你過不去呢?」
「理是這麼個理,可是富某以為···」
擺斷了他,岳震已然笑嘻嘻的說:「嘿嘿···再說世事難料,明天會發生什麼事你我都未必知曉。常言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就算小弟今天口吐蓮花,說得天花亂墜,富老大你就會放鬆對我們的警惕?何不讓我們和平相處,拭目以待呢?」
其實岳震也沒有打算說服富察對自己放下戒心,只是不想和他這樣旁敲側擊的糾纏,看到自己這一番話讓他有些尷尬,岳震把話題帶到了別處。
「富大哥說青寧原上有兩塊硬骨頭,小弟有些不明白,除了馬賊之患還有什麼呢?」
富察顯然有些心不在焉,費盡心機的營造了兩人獨處的機會,他對剛剛一番試探的結果很不滿意,所以對岳震的問題也頗有應付的味道。
「震兄弟你也知道,青寧原再往西就是昆都倫大漠。因為韃靼人的名聲實在是太壞,讓所有的人都覺得沙漠裡的那些種族,是魔鬼的化身,是一切禍亂的根源。錫丹汗王放棄青寧原也和他們有著很大的關係,試想一下,有誰願意守著惡魔一般的鄰居呢?魚兒海子周邊的那些小部族,也是不想再過擔驚受怕的日子,紛紛遷去了阿柴部。」
「人們愈是避之唯恐不及,沙漠就愈發顯得神秘。外面的人只知道,沙漠裡有大大無數的綠洲,每一塊綠洲上都有一個古老的民族,據說還沒有吐蕃帝國的年代,那些種族就已經生活在沙漠的深處了。」
綠洲,岳震聽到感覺分外耳熟,愣了片刻才驀然想起那位白衣白馬的月亮。心裡一熱,他趕忙追問道:「綠洲,他們那裡是不是有一個拓跋族?」
本想三言兩語帶過再奔主題的富察怔了怔,也不禁有些好奇,可惜岳震的問題對他也是一個盲區。只能搖頭道:「不知道,雖說我已經來了這麼多年,可是對於沙漠卻是一無所知。別說我一個外來人,你就算去問當地那些上年紀的吐蕃人,他們能告訴你的,也只是一些聽起來雲山霧罩的傳說。唉,奇怪了,震兄弟你是從哪裡聽來的?」
「傳說?」岳震大覺奇怪,明明是活生生的女孩,怎麼到當地人嘴裡就變成傳說了?
看到岳震那付活見鬼的神情,富察樂了。暗想,這個少年一定是在哪裡聽過關於沙漠深處的傳說,吐蕃高原上幾乎所有的災難都和這些部族有關,自然也就流傳著各種各樣的版本,至於真假虛實,根本無從得知。
「呵呵,沙漠裡的族群實在是太神秘了。」富察也不禁有些悠然神往,看樣子他也動過一探究竟的念頭。「據說強盛時期的吐蕃帝國,曾經無數次的想要征服這些民族,但是卻沒有一位吐蕃帝王如願以償。」
岳震也不由有些意動,可是轉念一想他又苦笑起來。自己身上拖累著千頭萬緒一大堆事,哪有時間去為了滿足好奇心而尋幽探秘?
搖搖頭笑笑,岳震道:「富大哥,時間不早了,小弟這幾天忙著趕路還未曾安安穩穩的睡過一覺呢,咱們有時間再聊吧。」說罷他轉身準備原路返回,自然看不到富察眼光閃爍,一付咬牙下決心的神情。
「震少請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