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十三年十一月中,太后欲去京郊的萬塵寺進香,我照例是得隨侍的,順治這一個月來黏我黏得極緊,知道我要隨太后出宮,少不得去找太后說項,結果卻碰了一鼻子灰。他一回到坤寧宮,便埋怨道「大冷的天,去進什麼香?」我好笑的道「不是年年都去麼?沒見你發這麼多牢騷?」他攬過我,「你走了,我怎麼辦?」我拍了拍他的臉蛋,「少則十日,多則半月,我就回來了。」真像個撒嬌的小孩子。「而且……你坤寧宮一呆就是兩個月,也得……去別處轉轉。」我極不情願的將這話說出口。順治皺著眉看著我,「是不是皇額娘跟你說了什麼?」他氣道「我就不明白,從前她就惱我對你不聞不問,現在我寵著你,她又不滿意。」我搖了搖頭,太后哪用跟我說什麼,她一個眼神,我便明白了,她不是不滿意,她只是更想平衡後宮罷了。我輕吻了吻他的臉,「你是我的丈夫,作為女人,我不願與任何人分享你,可你又是皇上,做為皇后,我不得不這麼做,宮妃中不乏朝中重臣之女,只有將他們與皇室連成共榮共損的共同體,他們才會對你更加忠貞,才會讓你手中的皇權更加穩固。這些……你比我更清楚。」我真的是瘋了,不過,我必須瘋,這幾日去給太后請安,太后有意無意間透露給我一些朝中的事情,讓我輾轉難安。那些滿洲貴族對順治這些日子對新進秀女漠不上心,卻專寵我這個蒙古皇后的行為大為不滿,滿蒙間的衝突無論是在朝堂上,還是後宮中都日漸加劇,我是福臨的妻子,我深愛著他,那麼,我是否應該他的事業,讓他少些周折的守好他的江山呢?我投入他懷中,「你是皇帝,是不是有義務讓你的江山更加穩妥。然給你的子民少一些飄搖呢?」我的眼圈漸紅,「我們……不應這麼自私的。」順治臉上無奈之色一閃而過,他緊緊擁著我,低聲道「這輩子,終究是我虧欠了你吧。」我抬頭望著他,「我們之間,不需要再說這樣的話,只不過,我有一個要求。」我指著他的心口,鄭重其事的道「這裡,不許再給任何人,我要這裡,只屬於我。」他深深的望了我良久,忽然揚起一個極燦爛的笑容「只屬於你。」我這次出宮想必定會讓所有宮妃都撫掌稱好,但有一人除外,娜拉,她被太后點名隨侍,直至臨行前一刻,她還賴著太后說情,想留在宮中,太后只說了一句話「只有身份超然之人,才有資格隨侍,如若你不願,便留在宮中吧。」娜拉似是下了個狠心,轉身鑽進暖轎之中,我也轉身欲行,太后將我拉近她的鳳輦之中,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話著家常,說著話,太后忽然意有所指的笑道「身子最近可還好嗎?」我呆呆的點了點頭,隨即才明白太后話中的意思,微有些紅了臉,太后輕歎著拉過我的手,將手指搭載我的手腕之上,半天才道「皇上最近總呆在坤寧宮,怎會這麼久還沒動靜。」我微訝的道「皇額娘竟會把脈?」太后噗哧一笑「你也讓我給騙了,我呀,只會裝裝樣子,應個景兒。」看見太后眼中微帶著頑皮的笑意,我忍不住失笑出聲,太后的笑意漸漸淡下「沒動靜也未必不是件好事,現在你正處在浪尖之上,若是再有了身孕,只怕更會步步危機。」看著我不甚在意的笑容,太后歎道「你可知道我為何一定要帶你出來?」我微一點頭,「先……避避風頭吧?」「這只是其一,」太后說道「現在宮中看似平靜,實在是因為皇上只寵你一人的緣故,她們沒有辦法,只得暫時規避你的鋒芒,就像一隻隻被強行壓制的惡狼,稍有不慎,就會被它反噬,但現在你不在宮中,他們勢必會趁虛而入,展開新一輪的你爭我奪。」我微微一愣,隨即便明白了,這段時間順治對我的極度榮寵,已讓她們眼紅到極致,莫不想取我而代之,有了這樣的機會,必然會讓她們掀起最強烈的戰爭,待她們鬥得體無完膚,然後……我們再回來坐收漁人之利!太后瞥了我一眼,說道「你不用擔心,小別勝新婚,你若是天天跟在皇上身邊,皇上對你就不會有念想了。」我心中苦笑,距離產生美,真是千古不變的道理。「而且,」太后又說「皇上性子拗,照現在的情形看來,你若留在宮中,他是斷然不會去寵幸其他嬪妃的,這讓一些滿洲權貴頗有微詞,認為皇后理應寬懷大度,不能獨佔聖寵,還有御史諫言,奏請皇上以大清基業為重,雨露均沾,廣延皇嗣。」說到底,還是滿蒙之爭,沒想到我居然成了朝堂內外的熱門人物。真是弄不懂,皇帝跟誰上床,關他們什麼事?廣延皇嗣?當皇帝是種馬嗎?雖然我心中忿然,但仍是點頭道「皇額娘放心,兒臣已勸過皇上了。」太后點點頭,「難得你這麼懂事,」她望著我長歎一聲「有時為了自己的目的,一定會放棄一點東西,甚至是犧牲一些東西的。」太后的話讓我有點迷惑,總覺得她好像另有所指,我似懂非懂的點著頭,太后朝我笑了笑,不再說話,閉目養神起來。萬塵寺是個不甚雄偉的寺廟,卻異常清幽,太后與住持若塵大師乃是多年的至交,每年都會空出些時間來萬塵寺聽大師講法,我知道的東西雖不少,但對佛理佛經卻是一竅不通,便約了洛顏在寺內隨意逛逛,娜拉本也想跟來,卻被洛顏一口回絕,惱得她回禪房生悶氣去了。洛顏這才笑嘻嘻的拉著我,來到了大雄寶殿之中。從小沙彌手中接過檀香,畢恭畢敬的朝佛祖磕了頭。我瞄見洛顏臉上現出難道的肅穆之色,起身之後,我調侃道「許了什麼願了?求佛祖保佑早日嫁出去?」洛顏低頭輕歎一聲,步出正殿,她這般憂鬱我還是頭一回得見,不由得問道「怎麼了?」洛顏幽幽的道「他從未像這次這樣,走了這麼久,一點訊息也不捎回來。」「能告訴我你們之間的故事嗎?」我好奇的問道。洛顏笑了笑,「除了皇帝哥哥,沒人知道哦。」我搖頭輕笑著跟在她身後,不再追問,洛顏突然道「皇嫂知道……誰是逐月嗎?」我一愣,不是不想說麼?她誤將我的錯愕當成詢問,接著道「逐月是皇帝哥哥的近侍。」我惑道「我知道誰是逐月,還見過他兩次,不過,他似乎並不像追星一樣隨時跟在皇上身邊。」洛顏頗有點訝然的看了我一眼,「本來他與追星一樣是皇帝哥哥的近侍,可是後來,皇帝哥哥就將他派出宮去了。」我點了點頭,「是三年前的事?」洛顏抿了抿嘴,我又問道「三年前在南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你一夜間,像換了個人似的?」洛顏搖頭道「我沒有變,我還是我,」她略遲疑了一下,「我從小便知道自己與其他公主不一樣,我不是先帝的親生女兒,為了不被眾人遺忘,我努力讓自己比別人更出色,將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琴棋書畫之上,很快便得到了皇額娘的喜愛,三年前……」洛顏喃喃的道「皇帝哥哥要去南苑打獵,我嘴上說不想去,但心裡實在是不想放棄這次機會,因為我那時已經十四歲,已經到了該指婚的年紀了,如果這次我再錯過,今生也不知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她說得有些混亂,我聽得迷糊,她自嘲的笑了笑「你現在是『自己人』,我也不瞞你,其實自小我便不喜歡那些文縐縐的東西,我喜歡騎馬揚鞭,無拘無束,但是我明白,眾人對我的喜愛,全部來自我的『才氣』,如果我放棄它,便等同於我放棄擁有的一切。」「你為何……」我不知該怎麼問出口,很難想像一個十多歲,甚至只是幾歲的孩子會對自己的處境認識得這麼深刻。洛顏淒然一笑,「你知道失去一切是什麼感覺嗎?阿瑪過世後,我額娘和姨娘先後殉夫而去,全家人,只剩下我還活著,那時我雖然尚小,但那種失去親人的孤伶伶的感覺,卻刻到了骨子裡,隨後我便被先帝接入宮中,交與太后撫養。我一直覺得,定是我不夠好,所以額娘才會不顧一切的扔下我跟阿瑪去了。所以從那時起,我只做讓眾人開心的事情,我不要再一次被家人拋棄。」洛顏的聲音略帶哽咽,我心中惻然,洛顏的心中,竟有著這樣的辛酸。「那後來?」「後來,」洛顏淺淺的一笑,「若不是我在南苑遇著了他,我想,我這一生,也會像其他公主一樣,被指上一個尊貴的額駙,再平淡的度過一生。」「那時在南苑,少了宮中的束縛,我每天白天仍是『端儀』公主,可到了晚上便會偷偷的溜出去,甚至還跑到膳房偷東西吃,抓緊一切時間去做一些平時我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情。有一天,我跟著皇帝哥哥去打獵,他們騎馬騎得很快,我心裡一急,想從小路追上他們,又重抽了馬兒幾鞭,反而被馬兒掀翻在地,我身上好痛,卻又沒人來幫我,我又有了那種孤伶伶的感覺,正當我哭得很難看的時候,一雙手伸到我面前,我從未聽過那麼溫柔的聲音,我伸出手去,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我是公主,怎能與男子有身體上的碰觸?我掙扎著起來,用『端儀』的口吻向他道謝,可他卻沉著臉給我跪下,說什麼『參見公主』。」說到這,她停下,看著我道「那一瞬間,不知為何,我的心好難過。」「後來我知道,他是皇帝哥哥的近侍,叫逐月,他將我送回去,一路上真的就只當我是公主,再也沒對我那麼溫柔的笑過。」洛顏平靜的敘述道「皇帝哥哥知道我摔傷了,回來後很生氣的斥責我,他從未那麼大聲的罵過我,可我偏偏很高興,只有一家人,才會用這樣的方式來表示他們的擔心。再見到逐月,我不知怎麼,就是想看他再對我笑笑,我壯著膽子對啊提出要求,可他卻問我,是『端儀』想讓他笑,還是『洛顏』想讓他笑。我不明白,他說他有兩種笑容,一種是給公主看的,一種是給朋友看的。皇嫂,你知道麼?原來我每晚溜出去,他都是知道的,不僅他知道,他還告訴了皇帝哥哥,我心裡害怕極了,我怕皇帝哥哥會生我的氣,會將這些事告訴皇額娘,那麼他們以後便不會再喜歡我了。」「那日逐月說,你以為世上只有你一人害怕孤獨嗎?你以為逢迎別人就可以解決所有的事嗎?你不怕日後會丟了自己嗎?」洛顏說著,已淚眼婆娑,「我藏了十年的心事,他竟然一眼看穿,我想與他做朋友,可他說,『如果你是洛顏,我便考慮』,所以……」我長吁一口氣,「所以你便為了他這一句話,徹徹底底的做回洛顏?」這個故事,還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