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呈現一片暗淡的紫紅色,透著不祥、詭譎的感覺。整個世界彷彿靜止不動,沒有風,沒有聲……有的只是死寂而矣。放眼望去,四周儘是荒涼的砂漠,滿目蒼夷,讓人打從心底裡不寒而慄。
就連空氣也污濁得使人窒息。
向前走著,不斷的向前走著。除了地上那個長長的、屬於自己的投影外,竟是意外地孤獨。終於,經過了不知多少時間,在遠處出現一片頹垣敗瓦,砂石碎礫──似乎不知道何年何月,曾經有過建築物矗立在這裡,有過人類居住在這裡。但現在除了碎成糜粉的磚瓦外,已幾乎找不著半點痕跡。
四周刮著凜冽得令人生疼的大風暴,好像要把一切都風化,把一切都吹散。真的可能要相信,這股烈風的確是會把人吹至粉碎的,因為已很久沒有見過其他的人了。
不知不覺中,天上的紅光好像較為明亮了點,抬頭望向天空,原來太陽正在緩緩升起──那算是顆甚麼太陽?巨大沒錯是有夠巨大的,卻只散發著暗紅色的光芒,即使直視亦不覺得刺眼,更有甚者一片冰涼,半點熱力也沒有──已經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太陽變巨大了,顏色變紅了,也就變冷了。地上這一切一切,不正是因為失去太陽的熱力,才逐漸消失的嗎?
不遠處還有一棟大廈,零零丁丁的豎立在砂礫中,顯得特別可怖和觸目驚心,就好像沒有生機的大地中一座惡魔居住的城堡。急忙往那方向跑去,走近了才發覺,那只能算是半棟大廈──能夠看到的只有大廈的頂層而矣,底下二十多層竟隨著地陷沉進了地底,餘下的層數亦因為長時間風化而變得隨時都會倒塌,像是一個恐怖的怪獸,又像是一個隨時會死去的老人。莫說是想進入裡面了,甚至絕對不能夠*近……這半棟大廈似乎見證了文明的存在,卻更見證了文明的滅亡。
幾經辛苦,終於來到海邊。這裡以前可能是一個港口,望過去海港的對岸,那邊隱約是一個廢墟。應該說又是一個廢墟,這個世界不是太多廢墟了嗎?而那個廢墟似乎還有不少的建築物,卻也與剛才所見的沒有兩樣。
海水給太陽的光線映成了血紅色,經常冒出水泡──這時候的海洋,是人類不敢跨過的魔域,傳說裡面棲息著會吞噬任何東西的魔物,它們是這片大地唯一的生命,卻又與人類不能共存。
嘀嗒、嘀嗒──旁邊傳來一下又一下,充滿了冷漠、機械、規律的聲音。那是一個打橫倒在一旁的巨大時鐘,那雙指針依然緩緩地、固執地的彈動著,不肯就此停下來。聽講這裡曾經有一座數十米高的巨大鐘樓,現在早已倒塌,不知碎成甚麼樣子,就只有這個鐘面仍然給保留著。
唯一會動的東西。
想停也停不了。
「二十世紀,我們人類的科技可以說是突飛猛進、一躍千里。短短數十年間,人類坐穿梭機和火箭升上太空環繞地球飛行,甚至系踏足月球表面,插上美國國旗與及留下足印。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人類更嘗試向火星進發。這一切一切似乎都在告訴我們,宇宙對於我們人類來說早晚會揭開其神秘的面紗,再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當然,我這樣說或許會引來科學家的訕笑,因為知識是沒有止境的,科學也是沒有盡頭,宇宙的奧秘並非三數十載便能瞭解,好有可能窮全人類之力量直到歷史終結也未能再進一步。但系畢竟,我們已肯定月亮上面沒有免子。」
說話者的幽默打破了沉悶氣氛,霎時間講堂裡面響起了一陣笑聲。穿著整齊套裝站在講台上面的是一位年約三十歲的女人,風姿綽約美麗動人,原來是學術界知名的學者,有「考古學之花」之稱,專門研究古代宗教及神話的考古學家莊美娜博士。她伸手撥了一撥耳鬢的頭髮,笑著對坐在下面的二百多個聽眾說道:「我在這裡只是想指出一點,讓在座各位好好思考一下──科學這種東西是不是已經否定了神話傳說的真實性,把生活在古代的我們的祖先判定為妄想症病患者又或是想像力豐富的作家?」
座中兩個年青人剛想起身離開講堂,聽到這裡互相對望一眼,不其然的又坐了下來。
看樣子這兩個人大約是高中生,年紀只在十七八歲之間,本來應該與古代宗教甚麼的扯不上任何關係。不過凡事總有例外,他們的而且確是為了個人興趣而老遠來到這裡參觀展覽和出席講座。其實這次只是本市一所三流大學所舉辦的「古代宗教展覽會」,學術性無疑是差了一點,但因為題材吸引而引起了社會上普羅大眾的小小關注。可惜「雷聲大雨點小」,展覽會的展材及資料既少,主辦單位又沒花甚麼心思,邀請到來主持講座的幾個講者缺乏知名度,也不知道是從哪裡找來的,使這個展覽會變得十分無趣。
唯一吸引來客的便是「莊美娜」三個字。
莊美娜在考古界的名氣可謂非常大,除了因為她那出眾的樣貌外,她的考古成就也是非同小可,先後參與了多個古代遺跡的發掘工作,並且從古代文獻中考究出波士頓海底神殿的方位。莊美娜於希臘及中國神話方面的研究可說是數一數二的,實在是才貌兼備。當初她答應出席這個三流展覽會時大家都感到意外,然而這個講座始終是最具號召力的一個節目。兩個年青人當然也知道莊美娜,於是便跟著兩百個同是慕名而來的人走進了講堂。
聽了良久,終於聽出一點味道來。
「世界上是沒有神仙的,你們都這麼認為吧!我們的祖先,為甚麼要編一個這麼大的謊言出來?你們不再相信祖先的故事了嗎?中國人,還有埃及人、巴比倫人、印度人、希臘人,甚至維京人,全部都有一個屬於自己民族的完整的神話系統……一般人或許覺得東方和西方的神話是風馬牛不相及,更引證了各自幻想的說法,其實那只是外行人的錯覺而矣。我來告訴各位,雖然那些神話表面上看來全不一樣,但骨子裡卻是意義相同。形式有別,但核心思想完全沒兩樣!
「除了天主教的『排他性』較強──或許應該說是『絕對排他性』,完全抗拒其他外來宗教和神祇的極權主義──全世界大部分宗教和神話是互通的,他們各有不同的領域,但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連和接觸,就好像現今我們全世界有二百多個國家,卻又組成一個聯合國般。
「你們別只著眼於中國和日本,又或者中國和印度、希臘和羅馬這些鄰近地區之間的神話交流……宗教和神話的互通關係並非只是鄰近地域的影響。天堂、地獄,全世界也有這一種概念,還有其他較冷門的神祇,你們是未聽過又或者想不到的,可是卻出奇地相似,這說明甚麼?
「如果真的沒有神的說話,那過往的一切神話傳說便是人類自有歷史以來最大的一個欺騙人的謊言!而且這個謊言是近乎完美的!」莊美娜說到這裡,雙手按著面前的桌子,俯身向前凝視著聽眾說道:「你們願意這樣詆毀你們的祖先嗎?」
台下已是一片嘩然,各自發出不同的聲音,使講堂裡面起了一點混亂。過了好一會,莊美娜雙手在空氣中虛按了一下,示意人們安靜下來,繼續說道:「我認為,在古代一定有很多不可解的事情曾經發生過,方會有那麼多神話傳說出現。別以為一切也可以用我們現今的科學來作出解釋,這些在古代不可解的事情,到了現在還是不可解!眼見很多科學家各自用了不同的方法去論證古代的人為何創造神話,可是論據還未足夠……各位,你們相信有『神』嗎?請聽我說,所謂『神』其實只是一個名詞而矣!就像『人』一樣,只不過是一個發音,『神』之所以變成一個在以前是不可侵犯、現在是不被相信的詞語,主要還是因為古代被我們的祖先稱為『神』的生命太過奇妙的緣故。假如在遠久的古代有人類遇見了一個擁有超乎常人能力的高智慧生命體,那生命體對人類自我介紹時所講出來的發音並不是『神』,而是──讓我打個比方──『馬』的話,現在放在廟裡受東西方不同民族恭奉的便不叫做『神』,而是叫做『馬』了。
「別太抗拒『神』這個名詞,甚麼論證也未做便不相信,那才是不科學的。」
演講終於完滿結束,雖然內容和講題並不是特別出色,但在這個惡評如潮的展覽會之中算得上是最佳的「戲碼」了,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之後,聽眾都滿意地離場。在眾人紛紛起身往講堂後面的出口湧去時,兩個青年人徐徐站了起來,逕自走到講台前面,正在整理講稿和資料的莊美娜抬起頭來,望了望這兩個年青人:「怎麼?」
「對不起,我叫做易哲,」其中一個棕色頭髮的男孩自我介紹道:「來自市立第一中學,他是我的同班同學,叫做軒轅轟。」說著,指了一指旁邊一個身量較高,戴著幼框眼鏡的男孩:「我們想打擾你一點時間,莊博士。」
莊美娜微笑著說:「很好……是對於剛才的演講有甚麼問題嗎?」
易哲點了點頭,說道:「其實我們對古代神話很感興趣,我是學校裡面『不思議事件研究會』的會長,專門研究古代神話……」
莊美娜失笑起來:「還有那麼一個研究會?你們的學校真有趣。」
易哲臉上一紅,繼續說道:「我個人來說當然認為這個世界上是有神仙的,我有這種想法並不是因為宗教的影響,而是從神話當中得到的啟發。博士是研究古代文獻的,你的感想一定比我強,我想問……博士你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世界上有神存在?」
莊美娜「嗯」了一聲,望著手中的文件,半晌,才道:「不能肯定地告訴你。正如我剛才所說,現代的科學未能否定神的存在,不過也證明不到神的存在,若是在此之前妄下判斷,無論說有還是沒有都是不科學的。但是,從個人的感情出發……」說到這裡,望了易哲一眼,笑著道:「不要說『相信』,應該是『希望』這個世界有神的存在吧!儘管還沒有任何實質的證據,但在浩瀚廣闊的宇宙之中,只有人類實在太寂寞了。」
「這個並非神話研究者的論調,聽來反而像是外星生物存在論。」易哲伸手搔了搔頭頂喃喃說道。莊美娜似乎很喜歡笑:「不是一樣的嗎?神,無論是創造這個世界的真主,還是其他協同管理人世的神祇,對於我們人類來說,不是『來自另一個世界,擁有高智慧與及科技結晶的外來生命體』嗎?」
易哲追問:「的確有人抱著這種論調:古代的神就是外星人。難道博士對於神的看法也是一樣?把古代的神話和科幻的外星人混為一談,是一個很有趣的想法,想不到博士會是一個外星生命主義者。」
莊美娜呆了一呆,說:「我並不是……你的想法太簡單了,這個世界並非只是一個空間,用距離便可以量度的……但這一切都是未經證實,在這裡說兩句便好,對著其他人便不能隨便亂說了。」說到這裡,搖了搖手:「不好意思,我還要趕回研究室。」
易哲點了點頭,說道:「阻了你不少時間,多謝指教。」然後和莊美娜握手作別:「能夠和莊博士握手,真是榮幸之至。」略彎了彎腰,便轉身離開。
「神……」聽到聲音,便要各自離開的莊美娜和易哲都回過頭去,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軒轅轟突然開口問道:「神……現在還存在嗎?」
莊美娜的臉上露出詑異的神情,良久,才答道:「神的而且確是曾經存在過的,我是這樣相信,所以我們的祖先才會眾口一詞……時至今日,再也沒有人相信神,因為沒有人見過他們。」
「是嗎?」看著默然站在原地的軒轅轟,易哲拉了他一把:「原來神已經離棄了我們啦……走吧!阿轟。」軒轅轟點了點頭,向莊美娜微微鞠躬,跟著易哲走出講堂。
望著兩人的身影,莊美娜喃喃說道:「到了現在,還有年青人相信神的存在……神真是離棄了人類嗎?還是躲在一旁看著我們?」
「現時空氣污染指數已接近危險警戒線,一小時內將會有局部地區性酸雨,市民請盡量留在家中或工作單位,避免外出。」
聽到街角揚聲器傳來的政府廣播,邢慧芝加緊步伐,向灣岸市立醫院走去。不要說被酸雨淋個正著,就是接觸到亦非同小可,若是酸性夠高的話,塑膠雨傘也會被溶蝕,引起皮膚敏感是小事,至於灼傷、即時壞死或各種後遺症好像皮膚癌等,亦是難以避免。
當醫院的自動門向兩旁滑開,邢慧芝急步走進裡面,酸雨才開始灑下。
咇咇∼!一陣鈴聲自腰間響起,邢慧芝從衣袋裡取出最新型的行動電話,打了開來放到耳邊:「喂?……媽媽?別擔心,我在醫院裡面……你放心吧,沒給淋著。我去看看雅恩,待雨停了便回家。……嗯,回來再說。」
曾雅恩是邢慧芝的同班同學兼好友,兩人都是十六七歲年紀,暑假完結後便是中學五年級生。曾雅恩在暑假期間參加了一個考察團,到中國內陸的陝西地區進行為期二十天的地理考察,然而活動只進行到一半,便因為發生意外而被迫終止。回到新香港已經一個星期了,作為其中一個傷者,曾雅恩到現在還未可以出院。
據說考察團一行二十餘人在陝西平涼那邊的高地遇上地震,並出現地陷情況,曾雅恩和另外數人不小心跌進十數米深的地洞裡面,經過四小時才被救出。雖然各人情況不算嚴重,考察團的負責人和當地醫院還是決定立刻作出緊急運送,回來新香港接受進一步的治理。
可幸所有人都只是受輕傷而矣。
「雅恩,你今天的精神又好多了。」邢慧芝坐到病床旁邊,對躺坐在床上的一個少女道。那少女當然便是曾雅恩,她長有一頭微微捲曲的深棕色長髮,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再加上白晰的皮膚和有點豐滿的體態,是個十分可愛的女孩子。
所謂物以類聚,邢慧芝當然也是個可人兒,她身材嬌小,深邃的妙目配以精緻的鼻子和櫻桃小嘴,與曾雅恩不惶多讓,各具特色。
「我在兩天前已想出院了,是醫生強要我留院觀察。我想明天大概可以離去。」曾雅恩無奈的道。
「那明天我要來接你啦!」邢慧芝笑道:「今晚我打電話給珀盈,叫她一起來。」
「好!我們去大吃一頓,慶祝我大難不死!」曾雅恩拍手笑道。
「你倒像是沒事人一樣,難為那兩日伯母擔心死了。」
曾雅恩吐了吐舌頭,說:「你千萬別在我媽面前提起,這是意外來著,又不是我想的。」
「我知道了!免得要伯母想起這種不愉快的事情……我看看你以後還有沒有膽子獨個兒去旅行。」
「這些事情是不能避免的,總不能因噎廢食。誰叫你和珀盈也不去?事情要發生誰也阻止不了,世界上又沒有超人……其實不是只我一個人參加,隊伍裡面也有其他學長和學姊啊!但總不能指望別人來救自己,因為沒有人是超人嘛!」
「我知道啦!」邢慧芝沒她那麼好氣,站了起來,說:「我走了,明天再來接你出院。」
「雨停了嗎?」曾雅恩抬頭望向窗外,問道:「剛才護士說這是酸雨來的。」
「沒事沒事!我到樓下大門去看看,雨停了便走。」邢慧芝拋下這句說話,便走出病房。看見好友身體沒事,她的心裡也很高興,回想起來,曾雅恩在學期完結前曾向她和另一個好朋友馮珀盈提起這次活動,併力邀兩人一起參加,只是她倆各自有要事才沒有同行。就在接到曾雅恩受傷消息的那時候,邢慧芝心裡實在萬分不舒服,好像沒有同去,便不能出一分力去幫助好友。
「喂!你好遜啊!我都已沒事出院,你還躺在這裡!」一把聽來熟悉的聲音從走廊旁邊傳來,使正邊走邊沉思的邢慧芝不其然停下腳步。側頭一望,那是另一間病房。
「少來了!誰會用這種事來比賽?」另一把聲音自房門後面傳出:「趕快離去,看見你們我便沒法休息,這輩子也不用指望康復!」
病房裡面又是一陣嬉笑聲,然後是紛紛道別。房門被拉了開來,三個男生從裡面走出,當先那人長著一頭天然的藍黑色短髮,只腦後拖著條小辮子。他和邢慧芝打了個照面,先是呆上一呆,然後現出笑容:「邢同學,你在這裡。」
「學長。」邢慧芝低了低頭,打招呼道。那人轉身和其餘二人交代了兩句,兩人便逕自離開。那人回過頭來,問邢慧芝道:「你來這裡是探雅恩吧?她應該可以出院了?」
邢慧芝點頭道:「明天……她說是明天出院。」
那人想也沒有想,便說道:「那和阿舒一樣了羅?」邢慧芝沒聽清楚,含糊地嗯了一聲,那人又道:「你要離開了嗎?我們一道走。」邢慧芝沒有反對的理由,便和他並肩同行。
這個男生叫做納蘭龍,比邢慧芝和曾雅恩大上一年,是同校的學長,這次也有份參加地理考察團,地震發生時和曾雅恩與及另外六個人一起跌進地洞裡,不過在兩天前便已經出院。
「學長沒大礙吧?」邢慧芝問:「看你不像受過傷的樣子。」
「只不過是手腳擦損了,皮外傷而矣。」納蘭龍伸手整理了一下腦後那條小辮子,然後摸著鼻子徐徐說道。納蘭龍的身量適中,樣子討好,為人又熱心隨和,雖然不是學校裡頭最受歡迎的風頭人物,但也很容易交到朋友,就連平日表現冷淡的邢慧芝在他面前亦不禁多說話起來。
兩人走到升降機前,邢慧芝按動制紐,隨口問道:「學長,那時候到底發生甚麼事?跌進地洞後雅恩昏迷了,甚麼也不知道。」
納蘭龍聽著聽著,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便說:「你就別叫我『學長』了,怪難聽的。你也可以和我的朋友一樣,叫我名字。」
「有點難為情。」邢慧芝笑了起來,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以往一直都叫你學長,突然改口會不習慣。」
「不一樣吧?以前都是在學校裡頭打招呼……話說回來,大家在同一所中學念了四五年書,卻重沒在課餘時候遇見過,那也不大尋常吧?我是頭一次見你穿便服呢!」納蘭龍笑了笑,問道:「剛才你問我甚麼?地震時候的事嗎?」見邢慧芝點頭,他摸了摸鼻子,繼續說道:「這個我也不大清楚……不只是雅恩,跌下去的八個人全都昏迷了。救援人員說,那是因為地洞裡頭空氣不足,使到我們缺氧而出現短暫昏厥的情況。你知道嗎?地陷的時候我和阿舒首當其衝,跌進最深的地方,好像差不多二十米。」
「阿舒?」
「啊?你不認識他?」納蘭龍有些詫異,見升降機門徐徐打開,便和邢慧芝雙雙走進裡面:「那是我的同班同學,剛才我們便是去探他。受傷的人當中就只他和雅恩沒有出院吧!」
邢慧芝點了點頭,算是答應。
「當我回復知覺的時候,已躺在當地的醫院裡頭……阿舒比我早清醒一點,不過也是被救出地洞之後的事。」
「是這樣嗎?」本來就是隨口問問,得不到確實的回答邢慧芝也沒有感到失望。
步出醫院,雨已經停了下來。地上的白煙消散得無影無蹤,但四周還瀰漫著一陣難聞的硫黃氣味。
納蘭龍望了望天空上那淡紅色的雲層,說道:「我要走了,開課的時候在學校見吧。」
邢慧芝微微點頭,望著納蘭龍的背影向著海邊逐漸遠去,眼中彷彿只看見那條小辮子。
門上發出清脆的鈴聲,店舖角落一個老人從堆積如山的古籍中抬起頭來,瞇著雙眼向門口望去,說道:「阿龍?你很久沒來了!」
納蘭龍逕自走到老人前面蹲下來,一邊拾起地上的書本翻弄一邊笑著問道:「老伯又在看書了?看的是甚麼?」
「書,是永遠看不完的。」那老人把眼鏡摘了下來,徐徐道:「你要看完我這兒的書,得花上數十年時間!」
「老伯說得沒錯,我們沒可能看完世界上所有書籍,但老伯你看的都是過去的古書,總有一天會給你全都讀遍。」納蘭龍站了起來,說:「你應該多看絡電視,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一切都日新月異,整日價的躲在這個古董店裡頭,最終會和社會脫節的。」
「若果真如此,你為甚麼又要經常來我這裡搗亂?」老人把手上的書放好,道:「因為你也為了這些古物而著迷了吧?而我可是對著它們一輩子的人啊!」
「喜歡是很喜歡,但也只是嗜好而矣,不似老伯你呀!」納蘭龍踱到一個架子前面,隨手抓了一把珍珠,讓它們從指間跌下,微笑說:「況且我喜歡聽老伯講故事。」
「故事?」
「難道不是嗎?我記得老伯經常掛在嘴邊的說話:『這裡所有古物也有數百年以上的歷史,過去在它們身上一定發生過不少故事,當中不乏可歌可泣、蕩氣迴腸的感人情節……』我最喜歡老伯把發生在過去的事情說給我聽……那些在今日不會再發生的事情。」
「過去?不會再發生?」那老人呵呵笑道:「小伙子!你沒有聽過『太陽底下無新事』這句說話嗎?甚麼『日新月異』,不過是你們大驚小怪罷了……莫說現在,就算是未來,也沒甚麼值得令人期待和驚喜的。」
「老伯這樣說不是太過……太過坐井觀天了嗎?『離恨號』長征火箭明天便要升空了!載著中國人前去火星……月球讓美國人搶先登陸,這火星嘛,終於輪到我們中國人了!」
老人恍了一恍,良久,才搖著頭喃喃說道:「他們要坐火箭到哪裡去?天空上面不是我們人類應該去的地方,神明可不歡迎我們亂衝亂撞!」
納蘭龍失笑道:「老伯又開始說故事嗎?這次是哪一個神話?我最喜歡聽神話了!」
「你的態度不很好。阿龍,你別小看這些過去的書籍,以為它們記載的都是虛假的神怪故事……神話在過去曾經真實發生過,將來也會繼續重複發生。我從古書中學會了很多事情,也能夠看到這個世界的未來。」
「未來?」納蘭龍呆了一呆,摸著鼻子問道:「我以為你說甚麼……神話時代不是指三千年前嗎?」
老人走到納蘭龍跟前,用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逼視著他,悠悠說道:「我就是要告訴你,神話並非只局限於遠古時代……當我看見你說那些所謂『日新月異』的科技時,我就知道以往不明白的『神通』是甚麼一回事。」
納蘭龍聽得一頭霧水,搖頭道:「我才不明白是甚麼一回事!」
「如果是易哲,或許聽得懂我說甚麼。」老人搖頭歎息道。易哲是納蘭龍的學長,暑假過後便是中學七年級學生,他們兩人稱得上是好朋友,同樣對古物感興趣,經常來這古董店找老人談天和把弄那些古代遺產。納蘭龍苦笑道:「你這樣講令我感到為難,怎麼好像在質疑我的領悟力?阿哲也被人稱讚得太多了。」
「我只是質疑你的耐心,你根本沒有把我的說話細細品味。」老人走到一張大桌子後,緩緩坐下。
納蘭龍聳了聳肩,一時間只覺無話可說。
「對了!你先前是否到過甚麼地方?」老人重又戴上厚厚的眼鏡,一邊取過古本一邊不經意問道。
「對,是陝西。」納蘭龍*著一個古老西洋鐘站住,聳了聳肩說道:「我沒有告訴你嗎?」
「你當然沒有告訴我!不過我覺得你有點不同……在陝西有很難忘的經歷吧?你整個人也變得……彷彿變得成熟了和深藏了。」
納蘭龍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是嗎?如今我也令你另眼相看了吧?」然後便把地震意外的經過告訴老人。
一次又一次的輕微震動,起初納蘭龍還以為是錯覺,又或者附近正進行大規模工程。那時候他們一行人在一片高地之上進行簡單的鑽探實驗,以測試泥土層的幅射性。突如其來一陣劇烈搖晃,不以為意的納蘭龍失去平衡幾乎跌倒,而眼前景像卻使他忘了驚恐──隨著每一次震動,堅硬的地面竟像海水一樣摺曲成波浪,並且向四周擴展開去。
他知道這就是地震,但住在香港的十七歲中學生從來沒有親身經歷過這種自然災害。
曾雅恩和其他女生嚇得花容失色,驚聲尖叫起來。旁邊的人努力站穩身子,可是沒有一個人成功,先後倒在地上。納蘭龍想要捉住曾雅恩的手,但卻抓了個空──不知從哪裡傳來一陣空洞的怪聲,地面突然龜裂成碎塊,然後從中央開始塌陷,雅恩首當其衝掉了下去。一瞬間地面碎裂聲、石塊撞擊聲與及慘叫聲不絕於耳,納蘭龍還沒反應過來,腳下一空,身子便滑進了裂縫。
納蘭龍在急跌之際仍試圖挽回劣勢,伸盡右手,終於讓他勉強抓住旁邊仍未崩坍的泥土,稍稍阻止了跌勢。但這也無補於事,地陷範圍繼續擴大,只覺掌中泥土隨即散落,納蘭龍眼前一黑,沒入了地洞之中。
不知是兩三還是四五秒,一段極短的時間內納蘭龍不斷向下直跌,只感覺到最少兩次撞擊,然後重重摔到地上。他身子滾了兩滾,後腦不知撞到甚麼地方,一陣劇痛過後,以後的事便不知道了。
當他再次恢復知覺,全身筋骨像是要散了開來一般,後腦還疼痛得如被火燒。納蘭龍呻吟了一下,努力睜開雙眼,隱約看見了微弱的亮光。頭頂的砂石終於被人扒了開來,有人用電筒往地洞裡面照了照,呼喊著道:「下面的人聽到沒有?救援隊來了!再多忍耐一會……著啊!」
納蘭龍還未意識到發生甚麼事,迷迷糊糊的又昏迷過去。
「我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身在醫院……新聞報導應該有提及這件事吧?幸好沒有一個人受重傷,最後兩個人大概明天也能夠出院了。」納蘭龍思緒重回現實,指著自己說道:「其他傷者還包括了我的一個同班同學和一個學妹,但都沒大礙。」
打從納蘭龍開始他的敘述,老人早已放下手中古書,全神貫注地聆聽。他凝視著納蘭龍,聲音似乎微微發顫:「剛才你說……地震發生在哪裡?是陝西嗎?」
納蘭龍感到一陣詫異:「嗯……老伯你怎麼了?」
老人雙手按著桌面,顫危危的又站了起身,口中喃喃自語,不知道在說些甚麼。
納蘭龍覺著老人神情有點可怕,擔心的問道:「老伯,你這是幹甚麼?」
「沒理由是這樣的,應該只是巧合而矣……」
「甚麼巧合?」納蘭龍再追問。
老人回過神來,笑了一下:「啊哈!我沒說甚麼。」然後緩緩的搖了搖頭:「人老了便會胡思亂想,其實也沒有甚麼大事!咱中國地大物博,每一個地方也有它自己的傳說,總不能甚麼事都和神話有關。你說得對,我看太多書了!」
「我不明白……你說陝西有甚麼傳說故事和這次地震有關嗎?」納蘭龍心思靈敏,一下子便引起了聯想:「難不成我們遇上甚麼神仙妖怪吧?」
「沒這樣的事……只不過八百年,如果傳說是真的,也沒有可能會這麼快就……對了!那次地震的起因查明白了沒有?是自然發生還是有甚麼原因?」
納蘭龍想了一想,說:「好像有報導說是因為在青海進行過地下核試,才使到那邊的地殼變得不穩定,但國務院已經作出否定了……咦?這種新聞老伯也知道,看來你也並非只懂埋首於古董裡面。」
老人抬起頭來,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口中喃喃:「核試嗎?如果真是這樣……人類遲早有一天會把自己的世界毀掉。」
「乖乖不得了!老伯又變成環保份子啦!」納蘭龍一邊摸著鼻子一邊笑著說道。
「你知道甚麼?」老人一瞪眼,冷冷的道:「若然終於使到天神震怒,到時候人類就知道錯了!」
有時候,納蘭龍覺得老人太過沉迷於神話傳說裡面,雖然他自己也是「不思議事件研究會」的委員,喜歡研究這些不可思議的事情,但不會如此輕易相信未經證實的事。
想到這裡,納蘭龍不禁覺得好笑。他能夠冷靜地批判神話的可信性,不過若然世界上真有天神存在,應該會變得更美好吧?至少納蘭龍是如此相信。
「老伯,你一定有些古怪……現在不說就算了!」納蘭龍說:「將來想到要說的時候,記得找我啊!阿哲沒錯是很聰明,但只是他太過出色而矣,別把其他人都當成傻瓜。你有問題也可以和我商量的!」
老人心不在焉的答應了一聲,納蘭龍又胡扯了數句,見他都是虛應了事,也覺無趣,唯有告辭退出古董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