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海財經大學,傳說有人買彩票中了大獎。
中獎的是鄭文傑,不是什麼大獎。
說到這獎還真是來得巧,四年時間的同窗廝混,好不容易畢業了。一頓頓喝著散伙酒,眼看著人越來越少,回憶越來越多。四年前大家帶著喜悅和好奇聚到了一起,現在懷著傷感各奔前程。就要離別滬海了,天南海北的同學們,訂好了火車票,一大幫人前呼後擁依依送別。
滬海的三伏裡太陽很毒,正午的天,馬路上的柏油都化了。送人回來的一夥人,在財大門口的公交站上買冰水喝,鄭文傑掏了二十元,店主居然沒零的,說買彩票吧。那雞毛小店也是多種經營,除了賣個飲料泡麵還兼營彩票,經常來上這麼一手。平時搞個兩元、三元不過分也就算了,這次過分了一點,幾個傢伙滿的揀磚、找鋼筋,準備開砸。
文傑還算冷靜,大傢伙畢業了,快上班了,大熱天為十元錢去派出所去不值,咱不差那錢。
拉住伸手撿板磚的那位:「都畢業了,別搞派出所去。算了。」
眾人鼓噪之下,文傑回頭竟問:」老闆,什麼號碼肯定不會中獎?」
路人甲:「1,2,3,4,5,6,7。」
老闆不敢打下去,和顏悅色的對文傑說:「隨機吧?」
這天熱得不正常,氣還沒消。彩票這玩意兒,明知道中獎概率超小,買了個肯定不會中的號碼,還能心安理得:「就這號快打票,要不找錢。」
老闆利索的把彩票打了出來,文傑把票揣進褲兜。這世道都不容易,擺個小攤從早忙到晚,一個月也掙不了幾個錢,認了。
被逼買彩票的不開心,回到寢室也差不多忘了。眾人一哄而散各幹各的,沖了涼躺在床上看自己的閒書,這四年金大俠那飛雪連天十六部真經反覆研讀,古龍、溫瑞安也早已了熟於胸,更別說黃易和倪匡。和大家一樣,向小寶同志學習是座右銘,楚大哥的事跡也是常常拿出來反覆研討地。
父母年青時,隨工廠一起從滬海遷到貴州。一直盼望著能回去,前幾年千方百計地調單位,調到了老家嘉興。調回滬海是不可能了,父母把回滬海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留在滬海工作,父母退休後可以把戶口遷回來。當年高考填志願時想上浙大,父母堅決反對。文傑是個聽話的孩子,最後考進了滬海財大國際貿易專業。
四年裡一直在混日子,偶爾也會有個高分,大部時間遊走在及格的邊緣。這年月還沒電腦網絡,無非就是泡在閱覽室和去小書店租書打法時間。不敢談戀愛,青春年少對異性充滿好奇很正常,想到畢業以後的種種不確定因數,所有沒有害人的勇氣。把精力發洩在運動上是最好的方法,文傑長得還算人高馬大,在籃球場上很受歡迎,時間一長野球居然也打得不錯。
別的功課一般,在外語上花的功夫卻很多,畢竟這是以後賴以生存的工具,光學好英語還不夠,還用功學日語。老天開眼,大三時,一舉拿下了英語六級,日語是第二外語居然也考出了一級證書。
家裡條件不好,這個社會很現實,多學點東西總不是錯。至於其他的課程,文傑知道學與不學差別不大,經濟學之類的專業課是瞎掰的,工作後沒什麼用。畢竟香港馬上就要回歸了,國人的眼界已經打開,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想到現實的無奈,人生就像一片被大風刮得隨處飛的廢報紙,落在哪裡由不得自己。
戶籍是父母心中永遠的痛,也是文傑最大的壓力,畢業生找工作,講究雙向選擇。所謂雙向,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家裡沒後台、沒背景,還沒錢送禮,沒夢想過有好單位、大單位來選擇自己。只是幻想著有個能接受自己的單位就行,小點也可以,工資低一點也可以。
抱著一絲幻想,凡是招聘會就全部參加,遞申請、遞簡歷,參加面試。後來居然收到了滬海工業品進出口公司報到通知,很出乎文傑的預料,沒後門怎麼就被錄用了呢?那是好單位呀,外貿是國家壟斷行業,比不上電力、電信那也比一般企業啊。
人有時候必須相信命運,尤其是無力改變什麼的時候。文傑搞不懂這其中的緣由,只是父母的反應之大,更出乎預料,得到消息當天他們就趕到了滬海,顯得高興異常,除了一家三口上小飯館裡慶賀一番,還讓文傑留在滬海安心準備報到。
可以不用回家,就變成了班裡的送別專業戶。同窗共讀四年整,一別不覺幾十載,站台上少不得依依不捨,催人淚下。人的情緒會受集體的影響,處於這種充滿離情別緒包圍之中,心情一直好不起來。好不容易完成了任務,文傑也開始放鬆心態,大太陽底下打上一二個小時的籃球,回寢室沖個涼,看看碟、看看書打法著時間。
幾天以後在閱覽室看報紙,知道那彩票竟然中獎了。這期彩票的號碼很妖很妖,中了五個四等獎共3000元,當期號碼1,2,5,6,7,15,特別號3。買彩票居然會中獎?這是財大建校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
邀了一夥同學,興沖沖地去兌了獎,錢到手後就是喝酒慶賀。眾人興匆匆趕到湘妹子餐廳時,廚師還沒來上班。讓服務員泡上茶,借了撲克繼續開練。文傑對打牌還是不感興趣,平時見著就躲,今天卻只能觀戰。買單的人是不能溜的,這是道德問題。
好不容易等來了廚師,開始點菜,年青人沒那麼多講究。剁椒魚頭、紅燒肉之類的家常菜,再來上一箱啤酒。喝到激動之處,吼上幾聲『分給我煙抽的兄弟,分給我快樂的往昔』,在服務員的白眼中喝到了下午三點。禍害了五個多小時,服務員妹子的白眼看多了也就習慣了。
太陽西下時,晃晃悠悠進了校門,有人把他們截住。一個女生來問:「你中了五百萬,得請大家吃好的。就七八個人不會小氣吧?」
嚇得文傑大聲申明:「中了三千而已,不是五百萬。誰在陰我?」
女生失望而去,一夥吃了的傢伙起哄:「文傑,不地道。現在人多失望,人財兩空。」
文傑黑線上頭:「是哦,買彩票居然會中獎,居然沒中三千萬,只中了三千。這人怎麼能眼裡光有錢呢?人品還有沒有人看重了,得建議學校加強人生觀、道德觀教育。」
「你人品好就中三千萬了,現在的妹妹不看重錢,看重的還就是人品。」吃了好處的,還在踩人,這應試教育害人啊。
到七月下旬,寢室裡就只剩下文傑一個了,消遣方法還是打球、看書,不去想明天會怎麼樣,也不去憧憬上班後的日子,享受著大學裡最後的悠閒。可惜天不隨人願,只悠閒了幾天,班主任通知,要給新生騰地方了。
文傑很尷尬,報到通知書上的日期是九月一日,只能試著打電話過去問問。好在公司人事部還是很人性化的:「那就提前報到吧,明天來吧。」
滬海工業品進出口公司在外灘,一棟老舊的三層西班牙大樓裡。這裡是進出口公司的聚集地,當年趕走了帝國主義之後,這些大樓留了下來。歷經幾十年的風霜雨雪,房子老舊了,可那從骨子裡透出的韻味,是新起的高樓無法比擬的。
木地板的油漆斑駁了,走廊有點陰森,本來應該是某個大班的私宅,曾經是多麼的奢華和風光。時局變遷,現在的感觀卻是破敗和陰森。兩邊辦公室的門緊閉著,頭上昏黃的燈泡髒兮兮的,空氣中有股飯菜的餿味。這房子、這情景,好像一個衣冠楚楚的紳士,坐在馬路沿上啃著烙餅卷大蔥,古怪而且荒誕。
想到以後要在這裡上班,心裡有點忐忑不安,這幽暗的走廊很壓抑,舉手敲人事部的門,裡面有人應聲。推門進去才發現裡面更亂,和想像中的公司完全不一樣。辦公桌都是那種老舊的款式,檯面上鋪著玻璃板。幾個人在都那裡看報、喝茶、聊天,也沒見哪個人來招呼自己。
文傑很小心地說:「老師我是來報到的。」
最裡面那個瘦瘦的男人招招手說:「來,這裡坐。你是報到的大學生吧?我是姚經理。」
把報到通知交給了姚經理,姚經理看了一下:「我知道你的情況,面試的時候我沒去。這個通知是我發的。你先把幹部履歷表填一下,填好了我們再談。」
文傑接過表格,端端正正地填寫起來,無非就是姓名、年齡、家庭出身、本人政治面貌、受過何種獎勵、何種處分之類。填完後,站起來雙手捧起交到姚經理手中。
姚經理也不管,只是開始介紹公司情況,最後說:「你的戶口落在公司的集體戶口上,你住在公司的宿舍裡,條件一般。不過,公司效益很好,以後會分房子的。你看,這辦公條件差了點,公司新蓋的大廈馬上就要封頂了,很快就會搬過去的,克服點。對了,我送你到業務九部去。」
沿著寬大的雕花樓梯上到了二樓,台階邊緣磨得不再平整,牆面白色的石灰脫落班駁。天花板上的石膏雕花缺損了,灰撲撲的掛著蜘蛛網,樓梯轉角窗台很高,窗玻璃有些是後來補的,已經不是刻花的那種。二樓地上鋪著地板早已看不出本來面目,積著灰塵,顏色模糊,好幾處打了白鐵皮的補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