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著那一卷畫軸回到了母親的身邊。
母親微一示意,我打開了它。
畫中是一株花,一株梅花,淡淡的筆韻勾勒出挺拔的花枝,半開的花朵嬌弱堪憐,潔白的花瓣如同柔潤的珍珠,覆蓋在其中的點點冰雪更加為這枝幽雅的花增添了如冰雪般清冽朦朧的氣質,畫中明明是一株花,但是在看著這幅畫的時候,我卻感覺自己是在看一個人,一個風華絕代的美人。就像是……就像是已經看到過無數遍的斜倚在橫欄上的我母親。
沒有等我出言疑問,母親的話語已經在我耳邊緩緩開始,她似乎是在講述一個曲折的故事,又像是在傾訴一段隱秘的感情。
「……曾經有一個國家,它是個強大而富裕的國家……」
「這個國家有一位公主,她的血統是天下無雙的高貴,而她的容貌雖然不是天下第一,也是風華絕頂。甚至連那個國家最有名的大才子,大畫家,也稱讚她是他生平遊遍天下所見到的最美的五個女子之一,並且將她畫入自己窗盡畢生精力完成的五幅圖裡面,讚美她是珠凝冰雪。
「她既然有這樣天下無雙的資質,當然也要配天下無雙的夫君。「
「在她成年之後,為了她的親事,當時作為皇帝的她的嫡親哥哥,和她的母后都費盡了心機,力圖在整個國家的貴族少年裡面挑選出一個合適的能夠與她匹配的人材。」
「於是,幾乎所有的權貴名門子弟都雲集京城,渴望成為她的夫婿。」
「終於這位公主挑中了一位豪門子弟,並且稟報給自己的母后希望能夠為她主婚。聽到了公主相中地人選,母后和皇兄都有些驚異,這位年輕人在他們的眼中其實並不是最合適的人選,雖然這個年輕人出身最高貴的書香門第,最悠久的豪門貴閥,相貌才學也都是數一數二的人材。」
「當時的那個國家重文輕武,這個年輕人卻偏偏喜歡習武,雖然也可以說是文武雙全,但是他入朝為官走得也是武將一路。這樣,一年的大多數時候他都會奔波在邊關各地,很少回到京城,而母親和哥哥都是捨不得她遠嫁邊塞吃苦受累地。」
「他們不知道她內心地小秘密。那個年輕人在少年的時候曾經是她的皇帝哥哥的伴讀。居住在宮中很長一段時間。其實,早在那時,她已經對那個卓爾不群的少年一見鍾情了。」
「既然公主堅持,大家都同意了這門婚事。」
「兩人在一個深秋的喜慶日子裡成親了。婚後的生活和美幸福,夫妻恩愛……」
母親地話到了這裡滯了滯,她沉默了一瞬,然後諷刺地一笑:「也許,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白頭偕老,才子佳人的匹配夫妻吧。雖然駙馬拒絕了皇帝將他提拔官職留在京城的提議,還是奔波在邊疆,很少有回到京城的機會,使得公主經常一個人獨守空房,但是她依然會無比幸福地期待著她夫君的歸來。」
「太深的感情,讓漫長寂寞的等待都變成了一種幸福……」
「可是在之後不久,事情有了變故。」母親地聲音依然平淡,但是卻開始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
「一個更加強大的新生國家開始入侵他們的國家。一開始,沒有人覺得驚慌,他們太過於迷信自己強盛的實力了。可是到了後來。邊關地城池連續不斷的被攻破,一封封告急的文書被送進朝中,他們才驚覺,他們的國家雖然富饒繁盛依舊,但是實際上,卻因為長久的和平而武備廢弛,國力日衰。」
「已經承平久地士兵和將領們根本無法抵擋那些久經沙場的精兵良將。只能節節敗退。敵人地兵馬已經逼近了都城,無論是皇帝,太后,還是朝臣都驚惶失措。」
「而那個天真的公主卻並沒有擔心,她像是迷信一樣地信賴著自己的夫君,那時候,她的夫君,正擔任著防守東部一處邊關重鎮的將軍,她無比固執地相信著,她的丈夫會回來,回來救這個國家,回來救她,還有她的孩子。」
「那時候,她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但是最終她沒有等到她丈夫的歸來,她等到的是他叛國投敵的消息……」母親的臉上隱約地浮現出一絲淒楚和掙扎,彷彿隔了長久歲月的陳年舊傷口,此時又被生生地割裂,然後發現,它疼痛依舊,甚至更深……
「……身在重重深宮之中的她不能夠相信這樣的謠言,她甚至寧願與他一起殉國而死。她不能夠相信他才華橫溢的丈夫是這樣卑微的小人。她堅持著要去親自尋找她的丈夫。在京城一片危機的時候,在四處兵荒馬亂的時候,她的皇兄和母后自然阻止了她的去路……」
「……但是有一個人卻暗中幫助她,幫助她離開了京城,就是當年為她畫像的那位大才子。他不僅是一位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才子,而且也是一個見識卓絕高遠的人。」
「他親自帶著人將她護送到了城外,然後,他交給了她一副畫。就是當年為她繪製的那副宵像。並且告訴她,他觀察時局,感到京城這一次多半是不能保全,朝中其實已經出現了遷都北上的朝議。他們早已派人暗中庫裡面百年積蓄的珍寶和銀兩都秘密運送出京。」
「如果這一次京城能夠保全,他們自然就會迎接我回去,如果無法保全,那麼希望我能夠趁著個時機先逃出去,而復國使用的銀兩都隱藏在那一卷畫軸裡面,由我帶出城去,算是為梁國留下最後一線希望吧。」
母親的語調已經開始迷濛,分不清楚「她」和「我」的區別。
伴隨著那幽幽的聲音,一種巨大的恐懼從我的心底裡蔓延上來,我不想聽,不想看,可是,所有的話語卻依然一字不漏地進入我的耳中。
不用她繼續講述,我已經知道了接下來的故事,已經知道了那個公主是誰,也已經知道了她接下來的命運。
窗外的天空劃過亮的刺眼的閃電,伴隨著巨大的轟鳴聲,鞭苔著這人塵世。
在這件熟悉的小屋子裡,母親的臉上浮現出不正常的紅暈,一種從來沒有見到的璀璨的笑容從她的嘴角慢慢綻放。
她緩慢的聲音像是亙古的咒語緊緊地纏繞住我……
「……其實我也沒有跑多遠,他早已經派人在那裡等待著我了,一切都在他的計算當中……他冒著被他的那個新主子殺頭的危險,為我謊造身份,將我藏匿在府邸裡面,不就是為了這幅藏寶圖嗎?」她的視線慢慢轉入我手中的那副畫軸上,嘴角揚起淡漠的輕笑,斷斷續續地說道:「如今,我給他了,也免得他再費盡心機……是拿著討好他的新主子,還是自己留著……留著為了再一次的背叛……都隨他了……」
我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著,我的心臟狂跳不已女兵像是要破胸而出,耳邊響起雷鳴一樣的轟鳴聲,比窗戶連綿的驚雷更急促,更劇烈。
這樣殘酷的現實讓我震驚,讓我窒息一樣的悲哀,讓我猝不及防地潰於一旦。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看起來平淡靜默的母親會有這樣的遭遇,和驚人的身份。
我也從來沒有瞭解過,她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這個小院子裡面孤獨地居住了二十三年,雖然我與她朝夕相伴,卻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她。
迷茫之中,有什麼東西想要從胸口溢出,卻又被牢牢的束縛住,尋不到一個宣洩的出口。巨大的壓力之下我甚至連悲哀的感覺都要失去,只餘下戰慄的空白,伴隨著母親輕漠的笑容和晦暗的聲調將我團團籠罩。
忽然,狂風從我的身後呼嘯著撲進屋子。
飄搖的燭火掙扎了幾下,就全部熄滅在這急促的風雨裡。
我滿是驚恐地回頭望去,就看到了父親高大的身影,在我期待了二十三年之後,終於第一次出現在母親的房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