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到四牛集團的養殖場的時候,付先鋒只看了一眼,就有一種痛不欲生的感覺——到處是一片狼籍,到處是泥濘,也到處是牛的屍體和奶粉的痕跡,他痛心的是一場洪水帶給四牛集團的影響絕對是足夠巨大,雖然不至於動搖到根本,但也至少會影響到今後一段時間的銷售。
換言之,一地狼籍之上,損失的都是他的利益。
不過在他見到總理之後,經濟上的損失就立刻被他拋到腦後了,因為在四牛集團養殖場的臨時會議中心,總理端坐在正中,一見他的面就直接質問了一句:「付先鋒同志,向燕市洩洪,你是怎麼一拍腦袋就做出的決定?」
付先鋒一抬頭,見以總理為首,下首坐在葉石生、范睿恆、宋朝度,以及市委、區委的幾個黨政領導,還有楊國英也坐在最末一位,會議的氣氛十分凝重,所有人都是一臉嚴肅,儼然是一堂問責會議。
他再自恃有家族勢力撐腰,也知道今天的一關不太好過,畢竟,南山水庫讓他炸毀了,短時間內修復不了了。下馬河是什麼情況,他現在不太清楚,說實話,也沒有精力關注。他只知道的是,事情不向在座的領導交待清楚,他別想落了好。
交待清楚了,也未必有什麼好果子吃。但他又必須有一個交待,政治上的事情,有時可以矇混過關,有時又一是一,二是二,不能有任何含糊。
付先鋒老老實實地來到了胡增周的下首——官場之上,規矩大過天,胡增周的旁邊留著一個空位,顯然是給他預留的。但他的旁邊還有一個空位,是為誰虛位以待,他就不清楚了。
付先鋒見總理微一點頭,才敢坐了下來。他下意識地向門口看了看,於繁然沒有進來參加會議,就讓他有點心生疑慮。南山水庫現在只留下高海坐鎮,處理善後工作,於繁然和他一起返回了市裡,也應該參加會議接受總理和葉書記的詢問才對,他去了哪裡?
付先鋒很擔心於繁然對他落井下石,說出不利的話來。如果於繁然在會議現場,當著他的面也許還不會說過頭的話,現在不知道去了哪裡,就讓他心中忐忑,懷疑是不是暗中被人叫走調查情況去了。
付先鋒只好硬著頭皮說道:「總理,葉書記,范省長,各位領導,下面我就南山水庫山洪暴發的事情,做一個詳細的匯報……南山水庫年久失修,又因為暴雨成災,引起了山洪暴發,閘門提不起來,最後經過技術人員的研究分析,經過專家論證,向東洩洪是安全的方案,最後我就在和繁然、高海同志商量之後,採取了專家的意見,在請求了省委之後,決定向東洩洪……」
付先鋒避重就輕,而且連帶捎上了莫須有的專家,並且將他的獨斷專行說成是和於繁然、高海商議的結果,顯然,有逃避責任的嫌疑。不過,他的話一出口,總理也好,葉石生和范睿恆也好,都沒有什麼表示,就讓他暗暗出了一口。
好歹他是燕市市長,是副省級幹部,不可能因一場天災而追究多大的領導責任,而且主要是雖然經濟損失不小,不過沒有死多少人。國內官場上的潛規則是,錢損失再多也沒關係,不會扣上大帽子,但死人一多就麻煩了,責任就大了。
因為錢是國家的錢,浪費了,不會具體到個人來負責。但人死了,有家屬會鬧事,有親朋好友會有意見,所有民怨沸騰。因此也就造成了國內官場之怪現象,財產損失不管有多巨大,幾億幾十億,甚至還可以一拍屁股了事。有多少領導一拍腦袋做出了愚蠢的決定,導致國家損失巨大,但再巨大,也不會官員承擔太大的政治責任。所以才在慢慢積累之下,造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發生特大災難時,只要不死人,經濟上的損失都沒人當成一回事。
反正最後財政撥款了事,反正有銀行買單,正是有這種心理作祟,才造成了老百姓的血汗錢被隨意揮霍的事情的不斷發生。
國富民強是政治家的自豪,國富民窮是制度的悲哀。
「本來經專家的精確計算,洪水會繞過養殖場,經西山花園別墅的後山,然後注入下馬河……河畔的荒山地帶。下馬河西部有一片幾十平方公里的荒山野地,正好可以用來分洪。不過都沒有想到的是,洪水沖到下馬區之後,被達才集團開發的萬畝生態住宅群一擋,水流一分為二,一路衝向荒山地帶,另一路衝向農田。衝向荒山地帶的一路洪水,並沒有造成重大損失。而衝向農田的洪水,又被小時建材廠的堆積如山的建材一擋,就轉向撲向了養殖場,結果就是……」
付先鋒繼續侃侃而談,經過他精心組織的語言,以及一路上已經想好的對策,毫無保留地當眾說了出來。但由於緊張,在說到原定洪水沖向下馬河時,差點說出真實意圖,就臨時改口說成了是「荒山地帶」,而且還將大部分責任,都推卸給了其他人為的原因。
不管是萬畝住宅生態群,還是小時建材廠,都是夏想的手筆,付先鋒此舉,一舉兩得,既想將自己摘個乾淨,又想讓總理遷怒於夏想。
總理還是不動聲色,只是看了葉石生一眼,淡淡地說道:「石生,此次事件,總體來說,燕省處理得還算說得過去,雖然也有許多不足之處,但也是因為燕省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特大洪水的緣故。但我有幾個疑問,第一,為什麼省委沒有派人坐鎮指揮南山水庫的抗洪工作,只有付先鋒同志在第一線指揮?第二,在抗洪第一線,為什麼沒有見到新聞記者的身影?在抗洪時,湧現出多少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跡,為什麼沒有一個新聞記者隨行?」
總理前來燕省的時候,因為是臨時決定,沒有帶新聞記者,而且總理的行蹤,經常會無故地不見諸報端,個中緣由,耐人尋味。就連第一人剛剛登頂時,也有重要講話經常不見刊登的事情發生。
政治氣候千變萬化,許多事情並非表面上那麼簡單,有時新聞內容的多少和播放時間的長度,都有某種特定的含義。
葉石生微微一愣,省委沒有派人坐鎮南山水庫先不提,新聞記者的問題,他其實早就意識到了,按理說大雨下了一天一夜了,新聞記者早就反應過來了,而在抗洪第一線,卻沒有出現記者的身影,燕省的新聞媒體的從業人員,也太不敬業了。
當然,他也清楚是馬霄的原因,因為不是新聞記者沒有出動,而不少記者都被馬霄指使到南山水庫去了,結果是嚴防死守的南山水庫崩潰,養殖場被淹,全是負面事件,哪個新聞媒體敢再報道?肯定全被馬霄壓了下來。
不過此事也從側面說明他對宣傳部的控制力度不夠,看來,以後有必要加強一下對宣傳部的關注了,葉石生心中隱隱有一絲怒氣。他不是一個喜歡事事都大肆宣揚的人,因此一向對宣傳部的工作過問得不多。而且燕省近鄰京城,政治上保守,很少有什麼重大新聞事件披露。都是事情過了很久,認為沒有什麼不良的影響時,才會報道出來。
甚至就連一個小小的殺人案件,也會壓下來,等抓住了犯罪嫌疑人,判了刑才有可能讓市民知道。因此誰都知道燕省的報紙沒看頭,新聞記者只會走到街頭上採訪雞毛蒜皮的打架鬥毆事件,任何有政治影響的新聞,都不敢採訪。
採訪也沒用,發不出來,做的是無用功。
對於總理的問題,葉石生無法回答,只好含糊其詞地說了一句:「省委沒有派人的問題,一會兒再向總理做出詳細解釋。新聞記者的事情嘛……出於穩定民心的考慮,有些新聞,還是控制在一定範圍內才符合整體利益。」
總理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再過多了過問新聞媒體的事情,而是向門外望了一眼:「夏想怎麼還沒有來?」
付先鋒心中咯登一下,總理高高抬起,輕輕放下,到底是什麼意思?剛才總理的話似乎是在說事情差不多過去了,不再深入追究責任了?那總理又提到夏想是什麼意思?
總理話音剛落,夏想就從門外進來,先是恭敬地沖幾位主要領導點頭問好,然後就在專人的引領之下,坐在了付先鋒的下首。
付先鋒心中的疑惑更重了,顯然,夏想的座位是總理故意安排的,總理此舉,肯定大有深意。
夏想坐在付先鋒下首,沖付先鋒微一點頭,付先鋒第一次見到夏想時竟然心中緊張,不由小聲說道:「總理問話,又有葉書記和范省長都在,不要亂說。」
是以上級命令下級的口氣。
夏想點頭一笑,一臉篤定的神情,更讓付先鋒心中沒底。
「先鋒同志,你認為在養殖場被淹的事件上面,是市委承擔的責任大一些,還是區委的責任大?」總理的問題很突兀,也很尖銳,直接再一次將付先鋒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付先鋒不敢張口就答,因為他猜不透總理的意圖,不敢亂說話。四牛集團是國內知名企業,總理投來關注的目光也在情理之中,親自過問養殖場的事情,也正是證明了中央對四牛集團的關心和愛護。
但在責任分擔的問題,付先鋒還是犯了難。說是市委承擔得多,等於是變相將胡增周拉下了水,因為當初是他立下了保證,出於搶功的心切,只是向省委打了個招呼,連請求省委派人坐鎮都沒有開口,直接就自己趕赴了南山水庫。燕市作為副省級城市,有很大的自主權,在可能的重大政績面前,付先鋒向來不會拱手讓人。
沒想到,想獨佔政績,卻又成了獨自承擔責任了,倒霉透頂。
但如果說下馬區承擔得多,萬一惹了總理不快豈不是自尋沒趣?而且看總理的故意安排,顯然是傾向於下馬區的立場。再者他身為市長,將責任推給下屬,也是沒有擔待的表現。
他猶豫片刻,才取了中間立場:「應該說市委和區委各有一半的責任。市委沒有及時請求省委指導工作,是市委失策,也是我個人主義膨脹的錯誤決定。區委方面,沒有保護好養殖場,也是失職。夏想同志作為區委書記,年輕再加上經驗不足,指揮不力也可以體諒。」
付先鋒話一出口,宋朝度就對他怒目而視。
范睿恆也向付先鋒投來不滿的目光,因為付先鋒剛剛再次提到小時建材廠,就讓他心中大不痛快,覺得付先鋒真的有點過頭了。
胡增周頗感無奈,在南山水庫的事情的處理上,他也有領導責任,就是沒有頂住付先鋒的強硬,同意了付先鋒先帶隊前往南山水庫的提議。現在想想,應該當時強行壓下付先鋒的動機,向省委打報告,請求省委派出常務副省長坐鎮才對。只可惜還是性子軟弱了一些,沒有堅定立場,被付先鋒連哄帶騙佔了上風,他也只顧向省委做報告和開會了,等省委拿出意見時已經晚了,讓付先鋒給捅出了大婁子。
付先鋒是副省級市長,副省級城市向來和省裡會在某些事情上爭權,付先鋒只向省委打了個招呼,就直接帶人前往南山水庫,胡增周自然清楚付先鋒是想爭權搶功。當時省委崔副書記也點了頭,說是稍後省委開會之後,會再派人去指導抗洪工作,結果後來就出了亂子,總之事情很複雜,責任不好明確,主要是不能當面說得太明白,否則就顯得他有指摘省委領導過錯的嫌疑了。
按說總理在,省委書記在,他們不點名,誰也不能主動發言,胡增周卻終於勇敢了一回,主動說道:「我向總理和葉書記、范省長承認錯誤,我認為,市委應該承擔大部分責任。市委在抗洪過程中,處置不當,首先在請示省委之後,沒有等省委派人指導工作就私自行動是不對的。其次,幾乎將全部抗洪物資都運到了南山水庫,導致下馬區沒有物資可用。還有,我個人也沒有能全面統籌,沒有站在全市的角度看待問題,我接受總理和省委的任何處置。」
胡增周的話擲地有聲,敢於主動承認錯誤並且承擔責任,勇氣可嘉,就讓總理和葉石生都對他高看一眼。
付先鋒看了胡增週一眼,心中恨恨地想,好個胡增周,挺會來事,又沒你什麼事,你主動攬什麼責任。你一攪和,好了,倒顯得我沒有氣量了。真有你的!
胡增周說完,總理卻是不置可否地看了夏想一眼,問道:「夏想,你是區委書記,說說你對責任分擔的看法?」
總理當著省市兩級領導的面,親自點名要問夏想,不止是葉石生、范睿恆,還有胡增周、付先鋒,都不約而同地齊刷刷地看向了夏想,擔心他一時衝動當著總理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真要這樣,事情可就玩大發了。
夏想恭敬地點了點頭:「總理,葉書記,范省長,各位領導,我身為下馬區委書記,在此次洪水事情之中,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在此,我向總理,向葉書記、范省長、胡書記、付市長做出深刻的檢討,區委區政府沒有保護好下馬河,沒有保護好養殖場,責任全是因為我指揮不力、區委區政府處置不及時造成的,同時,也與我個人沒能全面地站在全局的高度上看待問題有關……」
完全是大包大攬百分之分承擔了全部責任的口氣,總理的表情卻不是嚴肅,而是眼中微帶笑意。葉石生和范睿恆也是暗暗點頭,尤其是葉石生,眼中閃過讚賞之色。而胡增周卻是微有憂慮,一時不解地緊盯著夏想,不明白夏想為什麼要將責任全部攬到自己身上。
付先鋒微微皺起了眉頭,他對夏想發揚風格的做法大感意外,在他看來,夏想能主動承擔一半的責任就不錯了,不成想,他沒有順著自己的話說,而是將責任完全攬到了下馬區身上,還主動承認是自己領導不力……看到總理和葉石生等人的表情,付先鋒才猛然驚醒,夏想夠聰明,是以退為進的做法。
李涵卻想不明白夏想將責任完全攬到下馬區身上的良苦用心,他坐在最末位,一下就漲紅了臉。如果在會議上定下下馬區負主要責任的基調,不止夏想的前途受到影響,連他也會有處分,少說也要記大過。
李涵張了張口,儘管心中很不服氣,還是沒敢開口說話。當著總理和省委書記的面,將責任推向市委市政府,也不是一個有政治覺悟的官員能做出來的事情,忽然間,他又想通了一些,夏想這麼做,也是無奈之舉,換了是他,也只能和夏想一樣的腔調。
李涵正心思雜亂時,忽然聽到總理的聲音又響起:「李涵同志,剛才夏想同志的說法,你有什麼不同的意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