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舒吊在趙興達脖子上失聲痛哭,趙興達那麼高大結實,身上那麼溫暖,叫她恨不能直鑽進他的身體裡去,而一下子把什麼都想起來了。
楚天舒真恨當初自己有多麼傻,竟然輕易就放棄了愛的權力,違心地嫁給了自己並不愛的劉安,全因為害怕趙興達不可托付——他的確不可托付,但輕易就放棄了愛的權力就是她的不對了,她當初為什麼就不敢為愛試對,而卻敢為不愛試錯呢……
趙興達過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摟住了楚天舒,哄孩子一樣一隻手有節奏地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在她哭得輕一些了的時候柔聲軟語道:「大過年的,你這是怎麼啦?遇著什麼難心事了?還是受了什麼委曲?要不就是夢遊跑出來的吧——」
「你才夢遊——跑出來——的呢——」楚天舒像個蠻不講理的孩子一樣嗚咽著一頓一頓道,馬上就哭大發了。
事實上楚天舒這會兒還真就願意當自己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可以盡情地撒嬌耍渾胡鬧騰。如此一來,還真就好受多了。
「好了好了,要哭就進屋哭好不好?屋裡暖和,眼淚不會上凍。我現在可是要被你澆成冰流子啦——」
楚天舒哭得正傷心,卻「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了。
「又哭又笑——癩*擠尿!」趙興達這樣說著,高興地加勁兒在楚天舒的後背上拍了一巴掌,雙手抱住她的膀子把她從他身上掰了開來。
楚天舒趕忙抬手抹臉,這才注意到趙興達只穿著件寬大的浴袍,而她冰坨一樣冷,又蹭得他一肩膀的眼淚,應該早就把他凍透了。
「哎呀——你哭起來怎麼這麼醜啊?!」趙興達故作吃驚道,歪頭伸過脖子,近在咫尺地直望到楚天舒臉上來。
「討厭!」楚天舒狠跺了一下腳道,一把扯過趙興達的袍子大襟在自己臉上緊擦了兩把,又故意擦了擦鼻子。這個過程中楚天舒約略感到趙興達很有些特別——站在那裡既不說話也不動,靜得特別。她放開了袍子,卻登時傻了眼:趙興達袍子上的*被她扯開了,裡面竟什麼都沒穿……
兩個人都不說話,也不動,像是兩塊僵硬的石頭。
一會兒以後趙興達什麼事也沒有一樣裹上了袍子,又抓起*,要系不系的當口停住了,抬起臉意義不明地沖楚天舒笑了,道:「要不——跟我一起進被窩暖和暖和?」
「狗屁!」楚天舒突然雙手往腰上一叉,瞪圓眼睛母獅一樣吼了起來,「——你想趁人之危?!」
趙興達打量了一下楚天舒,馬上笑瞇了眼,道:「想哪兒去了?!」又無可奈何道:「那好吧,你等一下。」說完兀自進了屋。
過一會兒趙興達喚楚天舒進去。楚天舒進去後看到了一個衣服褲子全都穿戴整齊了的趙興達,正站在桌前用打火機點煙。
——也說不上為什麼,楚天舒心上忽然有了幾分失落感,為了趕緊打消這種糟糕的感覺,她譏諷道:「喲,一個人呀——我還擔心會撞上個**美人什麼的呢!」
趙興達一面吸煙一面高興地大笑了起來,又壞壞地閃著眼睛道:「你以為我還打算一槍二鳥、一箭雙鵰嗎?」
給許多事情一打岔,楚天舒發現她之前那種巨大的創痛感竟然減輕了許多,剛剛好像還有萬語千言要對趙興達講,這時候差不多全沒了,就只解釋說她跟劉安吵架了,天太晚了,她想找他送她回娘家去。
趙興達家跟楚天舒家的格局上本來是一樣的,只是趙興達家沒有間壁小屋,在楚天舒眼裡便顯得格外大。但是亂極了,半間屋子雜七雜八拖拖拉拉地堆滿了衣物、被子、書、畫紙,暖瓶、飯碗、茶杯、調色板以及各樣畫筆顏料,全都混在一起,也分不出哪兒是哪兒了。另半間屋子沒什麼家俱,支滿了畫架子。也有成摞堆放的畫。牆上到處貼的掛的靠的也全都是畫——國畫油畫素描人物風景靜物寫生什麼都有,有些垂落了一角或半面,既是落寞的,也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
楚天舒不願意聽趙興達嘻皮笑臉地說那些「小兩口打架不記仇,晚上睡著一個枕頭」之類的廢話,朝那些畫走了過去。忽然她笑了起來,打斷趙興達道:
「哈——這還真有個**美人啊!」
楚天舒看到了一幅畫著一個**女人的油畫。整幅畫的背景色彩如同長風橫貫的夜空,深沉厚重的條條道道裡確乎有勁風的影子,讓人一搭眼便覺得冷。
**女人卻安之若素,她是曲腿斜向的一個坐姿,畫面上卻沒有任何坐具,就好像她是坐在寒冷的夜空裡的。
女人卻不怕冷,纖長的脖頸繃出優美的筋絡,托舉出一張飽滿玲瓏的鴿蛋臉,面容素淨,目光悠遠深長地凝視著遠方,細看之下也還有些許的迷惘不安在裡面,就像是給什麼吸引住了,若有所思。
女人一雙蓮花般的*是從濃郁性感的棕黃色和象牙色裡一層層脫出來的,有著溫潤的質感和勁拔的柔韌度。右手抬起來輕輕搭在左乳邊上,纖長的手指隨*微微彎曲起伏著,如同按響了一些柔美的音符,彷彿都聽得見那美妙的樂音。
——梳著一個光滑古典的髻,沉在腦後。
楚天舒從沒見過這女人,凝神了半晌,道:「她真美!」她是由衷的,卻也不由得有些嫉妒,想起了剛剛趙興達在外屋系*時的情景——他真的就是因為尊重她才沒對她下手嗎?如果她真是他渴望已久的,如果她能像眼前這個女人這麼美,是不是他就不會說那些廢話了?也許……這些念頭讓楚天舒著實懊惱,她明明是想轉移注意力的,卻是舊愁未去,又添新堵。
趙興達吸著煙笑呵呵地踱過來,一路走一路道:「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我要告訴你她就是個你信麼?」
楚天舒驚異地看向趙興達,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趙興達站到了畫前,看了看畫中的女人,認真道:「她真就是個——一個暗娼,天天晚上濃妝艷抹站馬路的那種,這個時候也許不是在馬路上,就是跟什麼陌生男人在床上吧。」
趙興達輕淺地一笑,彈了下煙灰,也不理睬楚天舒大驚小怪的表情,看著畫繼續道:「看上去還挺高貴的——是吧?我跟哥幾個常到廣聚來飯店吃飯,有時候就會在街角兒看見她。只要她在,肯定過來招呼生意。當然了,當著別人我們可個個都是正人君子啊,誰也沒理睬過她,但這並不等於我對她不感興趣——呵呵呵——」趙興達輕佻地斜了一眼楚天舒,楚天舒板著臉直瞪著他,他毫不在乎,繼續道:「——你怎麼理解都行。說實話,她一直吸引我,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美與醜的強烈反差——她長得多美啊,甚至高貴,卻幹著這麼下*的職業,我真替她可惜!」
「你沒看她那樣呢——穿得惡俗不堪,妝化得跟鬼一樣,總是抱著膀吸煙,一說話一晃頭。我敢說過不了幾年她準會像個巫婆一樣又醜又可怕,又噁心又討厭。」
「——我就想不明白了,造物主給了她一副這麼好的容貌,她怎麼就混成這樣子了呢?有一天沒別人,我把她找了來。她以為我是要跟她幹那事,進屋就把衣服脫光了。我也沒攔著,給了她二百塊錢,畫了這張畫。」
「畫之前我問了她的身世——我敢說,她過的那種生活對你這種城市大小姐而言,根本就是難以想像的。她家在農村,她媽去世得早,是她爹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和她弟弟拉扯大的。她爹一直身體不好,幾年前她剛滿十五歲時就跑到江緣找活兒干來了。後來她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飯店裡端盤子洗碗。有一天幾個警察到飯店裡排查嫌疑犯,發現她滿面淚痕,眼睛都腫了,就問她出了什麼事。她說沒別的事,就是她爸病得下不來床了,沒錢上醫院。」
「幾個警察當場湊了三百塊錢給她,她當時感動極了,千恩萬謝的。回頭一個警察又來找她,問給她五百塊錢她願不願意跟他發生性關係。她當時嚇壞了,就點了頭。她說那一次她差點兒沒給那個警察干死。後來那人又找過她幾次,再後來她就逃跑了。」
「——想要來錢快她也幹不了別的,就到大飯店裡當了坐台小姐。幾年後有一次她給一個客人當街毒打,在附近工地打工的一個小伙子衝上來救了她。半年後她嫁給了小伙子,兩個人用積攢不多的幾個錢在市區買下了一處小房子,恩恩愛愛地過了一年。」
「——那時候他們又攢了點兒錢,正籌劃著要開一家小飯店。卻想不到有一天小伙子從建築工地樓上摔下來,摔癱了。黑心老闆找了幾個流氓到家威脅他們,給了不多幾個錢就把他們打發了。給丈夫看病花光了他們所有的積蓄,為了生活她只好重*舊業——不甘心給人盤剝,便當了暗娼。」
「知道麼——她帶男人回家睡覺,跟她丈夫就隔一道布簾子。」
楚天舒被趙興達的講述深深震撼了,不錯眼珠地直盯著油畫中高貴美麗的女人,簡直難以置信。
趙興達到桌前把煙頭在煙缸裡掐滅了又轉了回來,見楚天舒還在對著畫愣神,便道:「知道了畫背後的故事,再看這畫,感覺就不一樣了吧?這就是生活,永遠呈現著表面上沒法直觀的複雜性,叫人難以作出準確判斷。」
「再說這個女人,你能說她在畫裡顯露的高貴就是假的嗎?她的高貴在她的苦難裡,我把它展現了出來,否則沒有人能看得見——就連她自己也看不見,因為早已被血色的苦難和醜惡的生活淹沒了。」
楚天舒不錯眼珠地直看著趙興達,她從沒聽他講過這麼正經的話,又講得這麼好,以至於她都不能確定眼前這人到底還是不是那個「致命打雞」趙興達了。
趙興達就像是看穿了楚天舒的心思,嘴一咧笑了,眼神又恢復了慣有的輕佻,挑起一根眉毛道:「怎麼著,以為我就下面好使,上面廢了?」
楚天舒氣得哭笑不得,狠白了他一眼,道:「少耍流氓!誰還不知道你——『上面』再冠冕堂皇,也是為『下面』服務的——騙人而已!」
趙興達「哈哈」大笑,直道「精闢」,忽然閃了閃眼睛,很認真地道:「還真別說,你說出了人類生活的本質——還真就是這種『上面』和『下面』的關係——所以才只有外表光鮮,裡面藏滿了罪惡。」
楚天舒接口道:「所以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蚤。』」
楚天舒忽然意識到她跟趙興達竟是越談越投機了,這可是之前從未有過的一種新奇體驗,叫她的心裡既高興,又有點兒亂。為了轉移注意力,她慢慢走動起來,打量著牆上的那些畫。
一幅鉛筆素描又吸引了楚天舒的注意力。畫的尺寸不大,橫七豎八的線條勾勒出一帶低矮的房屋和狹長的小路,不過房子上橫七豎八的天線和電線電纜好像才是畫面的重心。尤其是那些密實實地沉在屋簷下的電線,有些絞成了麻花勁兒,也有打著圈的,沉重得就像是古代拴奴隸的鐐銬,拖墜著一個好像馬上就要因承受不住而垮塌的人類世界。
楚天舒認出來了,畫裡面就是他們這一帶平房,卻是自上而下的角度,叫她記起來從前見過趙興達在房頂上作畫。奇怪的是,畫裡的一切是變形的——呈現著球狀的隆起和*。遠處有個年輕女子的背影,好像已經陷進皸裂沉降的地面深處了,卻依然無知無覺一般,漂亮的裙裾隨風優美地掀動著。
「這人是誰?」楚天舒指著那個女子問趙興達。
「這還用問嗎?」趙興達說時笑了,斜了楚天舒一眼。
楚天舒這時候已經沒有要同他鬥嘴的意思了,她被畫面本身吸引住了,感覺裡面有種很特別的東西正在喚起她的思考,叫她*到了一種宏大又複雜的思維中,驚奇得像個孩子。
隨即楚天舒又發現邊上還有兩幅素描也是這種角度、這種變形的畫法。一幅是一個西裝革履夾著公文包的男人站在兩幢氣派輝煌的大廈間,仰著臉,臉上是一副疲憊又迷茫的表情。因為變形,兩幢大廈彎曲著,好像隨時都會坍塌下來砸扁他。另一幅是一條給水泥護堤和整齊的欄杆圍住的小河,河水無波無瀾,污濁如*,一隻死雞和一頭死豬浮在上面,後面是一排排漂亮的樓宇。
「這是同一主題的一個系列吧?」楚天舒指點著三幅畫道。
「沒錯,我也是試驗性隨便畫的。」趙興達道,又饒有興味地問:「那你說說看——該是什麼主題呢?」
楚天舒沉吟了一下,道:「還能是什麼?是病態的生活唄——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楚天舒說到這裡忽然有些動情,又接下去道:
「人類是為了讓自己生活得更美好,才創造了文明,發展了文明,卻反成了這文明的奴隸,一代要比一代攀爬得更高才能享受到最新的文明成果。還要不斷地推陳出新,就只有一代比一代更累了。到頭來發現生活的高度是有了——越來越現代化、科技化了,可是屬於這個世界和人心中的許多美好卻都給毀掉了。而且——」
楚天舒說得正起勁兒,卻忽然停下不說了,眼睛在幾幅畫上來回掃著,突然雙手一拍,歡欣地大叫了一聲:「哎呀——我明白了,你畫的是瞳孔嘛——你畫的是人瞳孔裡的世界——對不對?!」楚天舒興奮地對著那幾幅畫指手畫腳,卻半晌也沒有聽到趙興達有任何反應,回頭一看,立刻不叫了,慢慢放下了手。
趙興達正不錯眼珠地直看著她,就好像是不認識一樣。她被趙興達眼裡火亮的光芒嚇著了,很有幾分膽怯。
趙興達突然一步跨到了楚天舒近前,攔腰一把抱起了她。
楚天舒立刻驚惶得大叫,一面掙扎著。趙興達卻不管,他抱著她緊走幾步到了床前,把她一下子扔到了床上,他則一屁股坐到她身邊雙手按住了她,連聲道:「別動!」「別動!」「——我就跟你說幾句話——就幾句!」他這樣說著,大口*著,直到她慢慢安靜了下來。
「我就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喜歡你——」趙興達火亮的眼睛直盯住楚天舒,就像是自言自語一樣輕輕地搖著頭道,「——我早就知道!」
「實話跟你說,跟我有過關係的女人個個都比你漂亮,但是你可能不相信,我從來也沒有像喜歡你那樣喜歡過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包括我前妻。」
「——我從來也沒向你表達過,是因為我真的不能保證會像別的男人那樣給你一個安穩的家;不能保證永遠只愛你一個人;更不能保證只跟你一個人*——你要是跟我在一起,說不定哪天回家就會看到我跟一個陌生女人在一起。」
「——我說的這些都是實話,所以我從來也沒敢碰過你,更不敢向你求婚,我怕我負不起責任來。現在我也還是不敢保證我不會犯我說的那些錯誤,但是天舒,我愛你!——真的,我一直都深深地愛著你!」
「——你知道當初眼睜睜看著你嫁給了劉安我有多心疼?我就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我靈魂、讓我不再孤獨的那個人,而且我也早就知道你也喜歡我,我們一直都息息相通——」趙興達的眼睛忽然一下子燃燒得火一樣亮了,聲音也急促了起來,道:「——你要是現在還願意——現在我就向你求婚怎麼樣?!」
趙興達也不待楚天舒反應,馬上順著床頭一出溜,單膝跪到了地上,一隻手緊抓起楚天舒的一隻手,道:「——我是真心實意的!天舒,嫁給我吧!我不能保證別的一切,但我保證從前到現在我一直都深愛著你——真的——越來越愛了!相信我,我別的恐怕不能滿足你,但我一定會讓你快樂的!我們在一起一定會非常非常快樂的!」
楚天舒不哭了,驚奇地直望著趙興達那雙充滿了熱切期待的眼睛,半晌無語。突然她放聲大笑,嚇了趙興達一跳。
楚天舒這一笑卻再也止不住了,很快就笑出了眼淚,掙脫了趙興達,在床上打著翻翻笑,又揉肚子又捶胸,直笑到再也透不過氣來了,突然撲到枕頭上哀哀地痛哭起來。
「哎,哎,哎——你可別又笑又哭的嚇唬我!天舒,天舒,你到底是怎麼啦——有話說話呀——」趙興達急了。
就在這時候,外面猛然響起了一長串驚天動地的鞭炮聲,楚天舒的哭聲給淹沒在鞭炮聲中,整個世界熱烈而喜慶……